2024年05月01日 星期三
王选:未达之境(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1-29

  账 本

  一师,即天水市第一师范学校。我上学那会儿,已和二师合并。一师叫本部,二师叫分部,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一师二师。

  一师有两个门,前门,即正门,我们不大走,常出进于后门。后门有两扇大铁门,开成缝子,拴一副铁链,刚好一人容身出进。如是胖子,会有被卡住的风险。为何要将铁门搞得欲说还休、半推半就,不明白。

  出后门,右转,靠藉河边,有一排平房,开着几家店铺。理发店、麻辣烫店、小卖铺,各一家,面馆两家。最边上,有家面馆,叫什么名字,我已忘记。或许当时名字也不重要。仅是喷了一张塑料布,贴在门头,风吹日晒,烟熏火燎,名字也模糊不清了。

  这家面馆老板四十来岁,长发梳成三七分。穿一件白衬衣,外套黑夹克。黑裤,黑皮鞋。人收拾得清爽、利落,像个老板,但又不像油腻腻的饭馆老板。老板人细瘦,个高,一米八以上。我们不知其姓名,便依外貌称呼其瘦老板。当然,瘦老板之名是一茬又一茬学长叫下来的,我们仅是传承,并非原创。瘦老板口音是外地人,具体哪里人没问过。

  在一师上学两年,我们大多时候的中午饭都在瘦老板面馆里吃。偶尔去学校食堂,可食堂饭菜不好吃。机器面,要么煮不熟,外面软了,咬开里面生着;要么煮过头,捞起来稀里糊涂,如同面浆。菜呢,白菜粉条,洋芋丝,一股大豆油味道,吃久了闻着都腻歪。后来,食堂又开了米线店,偶尔,我们宿舍几人结伴提着缸子去买米线,排在一大堆女生中间,常被嘲笑。可我们一副泼皮相,毫不在乎。

  中午放学,宿舍八人互相吆喝,早早出门,去瘦老板面馆。稍晚一步,人多,就得排队。或打发一人,先去点面,其他人稍作休息,随后赶到。

  瘦老板的面馆不大,长条形,十个平米。门口挂着草绿色门帘,塑料的,一根一根垂下来。那时很流行这种门帘。沾了油污,手揭的那半截,黑漆漆的。一拉,粘手。门帘揭来揭去,颇不方便。瘦老板揽起门帘,顺胳膊丢到门头上。面馆里面,排着四张长条桌、十六个小方凳。门口有块水泥台。屋里人坐不下,只得移到外面。瘦老板在门口又支了四张桌凳。

  每到中午,数十人拥到瘦老板面馆。有吃的,有等的,拥拥挤挤,很是热闹。瘦老板自然也忙,招呼来人、报餐、收拾碗筷、擦桌子、端饭、倒面汤、清扫地上垃圾,偶尔收钱找钱。他负责前台。后厨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老婆,另一个不知道。我们去时,后厨放着煮面、炒菜、炒面,他们忙完出来时,我们已吃毕,回了学校。所以,是没见过正面的。

  瘦老板的面馆有炒拉条、炒面片、油泼面、臊子面、烩面、炝锅面、浆水面、大肉面等,每碗两块五。应该还有炒菜,但学生吃不起。

  学校后面,面馆不少,价位一样。我们都拥到瘦老板面馆,并非他的面有多好吃,也并非价钱便宜,主要是能记账。瘦老板有个账本。说是账本,其实是大黑皮笔记本。我们到瘦老板面馆吃完饭,随手在其他桌上拿来账本,翻到自己名字所在的一页。名字写在纸页上端,字有蚕豆大小,便于翻找。每吃一碗,并非写一次名字,也非记个加号,而是写“正”字。一碗饭,写一笔。五碗饭,一个“正”字,依次类推。写毕,朝瘦老板喊一声,今天的记上了。记上就行。他忙着把碗底的汤水倒进泔水桶,顺口回一句。他是不会查看的,我们也全凭自觉。他对我们这些师范生保持着某种天然的信任,而我们也以诚信作为一名师范生的操守和底线。

  上师范那会儿,我们家境大都贫困,每月生活费也就二百元。若上个网包几次夜、请同学喝个啤酒,或买一两件衣服,顺便给女朋友送个礼物,一学期的生活费不出一月,便花费殆尽。囊中羞涩,无钱吃饭,同学都勒着裤腰带,自然借不来。向父母伸手再要,实在如茅子(厕所)门拾了毛巾——不敢揩(开)口。又不能偷,不能抢。怎么办?总不能饿着,得想点法子。于是,也不知从某年某届开始,有人到瘦老板跟前吃完饭,掏不出饭钱,就开始记账。也于是,大家口口相传,如遇救星,陆续都去记账。时间渐久,吃饭记账,也便成了习惯,约定俗成,且一届跟着一届,届届如此。

  我上学那会儿,跟舍友两人记一个账。我们把记账的那页叫账号。我们的账号上写舍友的名字,我们每顿吃两碗,写两笔。很快,账号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正”。有一颗“正”缺胳膊少腿子,一两天,也就完整了。

  当然,到瘦老板跟前记账的,皆是男生。女生一则不爱吃面,不远处的米线店、酸辣粉店,是她们的去处;二则平日节约,手头有钱,不至于走到两手空空记账吃饭的地步。

  日子久了,瘦老板的账本被大家翻得虚腾腾的,像一个人,满腹牢骚,憋得难受。毕竟那一颗“正”字,就代表着十多块钱。翻久了,账本纸页多有破损,且沾满辣椒油、茶水、饭汤、烟灰和指印。整个账本油腻腻、旧兮兮的。有的账号上,“正”字稀稀拉拉。有的犹如蚂蚁方阵,紧锣密鼓,一页不够,第二页接着来。

  大多时候,我们手头略一宽松,会拿钱到瘦老板处还账。还完钱,瘦老板把相应数目的“正”字用黑笔涂抹掉,或给我们另开一页,接着记。他数了钱,用手梳一下头发,朝我们笑着说,合适。拿着钱,去了后厨,想必是去给老婆交钱了。每次还账完毕,我们心里因长久拖欠而积在心窝的一汪歉意感和难为情,便如锅底面汤,被刮出倒掉了。我们带着自信、畅快,甚至理所当然,又开始了新账的记录。

  当然,也并非所有男生都如我们一般自觉。有些实在没钱,有些故意拖欠。于是,每到开学,瘦老板就夹着账本,到男生宿舍楼,每层喊叫着欠账学生的名字。他认识每一个记账的学生,但不知宿舍,只得每层喊叫寻找。他知道,每逢开学,大家都带着生活费,还没花销。若迟一两月,钱花光,黄花菜便凉了。还有一个时间段,便是每年学生毕业前几天。他自然又夹着账本,来到宿舍楼,向毕业生讨要欠账。有些欠了两年,账本子记了几页,若现在不要,几天后,学生毕业,猢狲一般四散而去,隐入尘烟,他从哪里去找。所以,那几天他天天守在楼道,或宿舍,一心要钱。偶尔,楼道里响起他叫名字的声音,外地口音回荡着,带着面馆的味道。

  或许,绝大多数的欠账,他都收回了,个别人的收不来,他也无所谓了。毕竟,新的一届学生又入学了,新的账本又开始记了。

  新一届学生来了,我们犹如海水,被后浪推到了沙滩,湮没于沙粒。

  毕业后,偶尔也想起瘦老板,想起他的面馆,和那黑皮账本,想一起记账吃饭的日子,全是明媚日子,就像面馆边上那一排紫叶李,在春天,开满了花朵,繁密、素雅、白净,在春风里摇曳着,如同青春,花瓣片片凋零。

  但我终究再没有机会去瘦老板的面馆吃一碗面,不用记账,吃完就直截了当付钱。吃完,来碗面汤,不急不躁,边喝边和瘦老板絮叨絮叨旧事。我得感谢他,在我们漏洞百出的光景中,帮助我们;感谢他,在我们捉襟见肘的青春里,喂养我们。我们的胃里,曾每天装满了他的面和菜,我们的骨肉里,有他面馆的影子,有他信任的味道,有他喊叫名字的声响。

  我终究没有再去过,哪怕去一次,也没有。后来,某次听同学闲谈,说起瘦老板,说他老婆出车祸殁了。我心里一惊,大脑空白,木了片刻。我又想起瘦老板,瘦如竹竿,长发油黑,面色白皙,总穿着白衬衣、黑夹克。可他老婆究竟长什么样,我毫无印象。我吃过两年她做的面,可我对她毫无印象,哪怕背影,也没有。

  她没有了,瘦老板的日子倾斜了下来,风雨飘摇。

  再后来,一师改名,成了职校。中等师范自此进入历史的箩筐,被塞进了角落,尘封起来。一师后门,因修大桥,把两侧铺面全征收、拆迁了。大桥南段,从河中插来,粗暴而生硬地别在后门那条路上。曾经的面馆、商店、诊所、面皮摊、补鞋摊、台球案、小酒吧、理发店等,荡然无存,就好像当初未曾存在过一般,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自然,瘦老板的面馆也被拆掉了。那里种了草木,成了绿化带。

  瘦老板呢,就那样,和我们的青春一起,最终,在这个城市,不知所终了。

  你在凌晨醒来

  你在凌晨醒来。三点,四点,或者更晚一些。你总是莫名醒来。屋子温热。铸铁暖气在窗台下,九片,镀了银漆,日子一久,发青。妻子和女儿正在熟睡。女儿在中间,防止跌落。你和妻子在两侧。三个人,呈川字。她们微微的呼吸,轻薄,细微,像一朵雪落在一片雪上。女儿翻身,嘴里呓语一句,含含糊糊,又接着睡去。被角落在一边,你伸手,摸索着盖在女儿身上。此刻,隆冬腊月,寒冷在黄河两岸鼓荡。

  抬眼,西墙安有玻璃窗。四块,两方两长。当时,朋友送来的陈旧窗帘尚未挂上。于是,抬眼便能望到窗外。窗外,冬天的夜空幽蓝,而深远。夜空是一口方方正正的井。井水沉寂,毫无波澜。星星自然不可见。城市的灯光、浮尘、尾气等,将星星遮蔽。星星是潜藏于夜空下的伤疤。好在还有月亮。除了云,似乎没有什么在夜空里长久遮蔽月亮。

  冬天的月亮。上弦月、下弦月、满月,或许都有过。你总在不同的凌晨醒来,于是不同的月亮贴在窗户上。月亮是一枚图钉,摁着一家三口聚少离多的日子。也或许吧,月亮是一枚创可贴,贴在冬天童年的冻疮上。冬天的月亮,微黄,带着细细光芒,刺猬一般,在夜空蠕动。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窗台上,落在床上,床是一只小船,在梦中游走。落在被子上,蓝色被面,粉色花朵,盛开在田野里,田野空旷。落在妻子和女儿的脸上,你侧身,看到了她们静谧的面孔,在月光里沉淀着,沉淀成了一缕气息、一摊水迹、一份揣在心口的疼。

  以前,在天水,你很少在凌晨醒来。可此刻,在兰州四百公里以外,那高出的四百米海拔,将你举起,暴露在河西走廊以东,暴露在黄河以南。四百米,让你莫名醒来,感觉鼻孔干燥,如河西走廊上的戈壁滩。四百米,让你对这座城市的陌生和不适,暴露无遗。你守着月亮,月光安静。月亮和老巷道一样安静。月亮和一栋老旧之楼一样安静。月亮和逼窄的出租屋一样,安静。月亮,把一个离乡之人的窘境和愁绪翻开来,一遍遍默诵,直到再一次,睡意弥漫开来。

  你睡着了,月亮呢。它在你睡去之后,寸寸西沉,卡在楼缝间,直到腾挪很久,才沿着墙壁溜下去。

  另一个凌晨,你再次醒来,应该是五点。你没有看到月亮。你是被车辆的轰鸣吵醒的。你没有见过那辆车,但可以想象。一辆垃圾清运车,藏蓝色。庞大的车体,从巷道口小心翼翼挪进来,再倒进无人看管的小区大门。小区内随意停着私家车,司机不停倒来倒去。倒车声如同牛哞,一声接着一声。在叫声里,整个巷道似乎也被惊醒了。巷道呼吸急促,浑身一抖,四肢微蜷,一时茫然无措。待稍平复,而后,侧耳倾听,是清运垃圾来了。

  车停好位置,车后设备伸出“手”,先后抓住四只绿皮垃圾桶,举起来,一一倒进车载垃圾箱内。垃圾撞击箱体,发出轰隆之声。就像有人在后背捅了几拳,不疼,但让你愈加清醒。偶尔会有玻璃倒入箱体里,发出一连串破碎声,尖锐、锋利、寒光闪闪,最后成了一堆渣滓,混在了各种垃圾中。你想不明白,为何这老旧小区会有如此多的玻璃。每一次玻璃破碎的声响,就像这小区的骨折声。

  十几二十分钟,垃圾倒完了。清运车再次轰鸣着,小心翼翼,从小区门口挪出去,再挪出巷道,长舒一口气后,扬长而去。

  巷道安静了,小区安静了。老旧楼栋伸开手脚沉沉睡去。似乎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一般。

  可你,却失去了睡意。你陷入冥想,或幻想。想到旧日时光。想到一事无成。想到妻子儿女。想到生死疲劳。想到某一页书的残缺。想到某个小说的人名。想到工作中的疏忽。想到那些未曾出现的仇人。想到此刻寄居在此如漂萍一般。想到日子凉水一般劈头盖脸泼来,待水退去,却已奔向四十岁的羊肠小道。于是觉得活着的仓促和虚妄,于是想到某一天终究要在人间消失,让人恐慌、绝望、下沉、昏暗,竟不知此刻躺在床上的肉身是谁……最后,在混沌中拼命挣扎,终于逃脱出来,回到了此刻,一摸额头,汗珠已密密一层。

  人呢,切不可在凌晨惊醒。只是那辆清运车开向了何处,你并不知晓。有没有一辆清运车,也会把凌晨醒来的冥想或幻想拉走,填埋掉呢?

  在另一个凌晨,你又一次醒来。如此频繁地醒来,让你也觉得手足无措,甚至荒诞,像某人在夜色里给你讲了一个冷笑话。你没有笑,讲笑话的人也没有笑。在黑夜里,笑并不为人所见,笑毫无意义。

  你醒来,听到了滴答声。

  滴答,滴答,滴答……声音清晰,均匀,如在耳畔。一声,两声,三声……滴答声持续下去,像钟表指针,将要永远转动下去,毫无休止。起初,你以为下雨了。大块雨滴从高空落下,砸在铁皮屋顶,或阳台挡板上,就会发出这种响声。

  以前,租住在城中村,你曾听过很多次这样的滴答声。雨滴敲打屋顶,一声挨着一声,渐渐地密集起来。更多的声响,汇聚而成,如溪水,如流沙,在屋顶淌着。雨越下越大。城中村陷入昏暗和潮湿,人们在梦里,收拾晾晒的衣衫,尔后关闭门窗,在枕头上,听见雨水的针脚缝补着日子的破洞。那些针脚,也在缝补着人们勉为其难的生计。下雨了,世界被紧紧抱住,卑微的人,心稍有安稳。

  可此刻,你听下去,不是雨声。这声响,不慌不乱,很有规律,似乎能滴答到天明一般。在兰州,雨是稀少的。一年到头,也仅有屈指可数的几场,且匆匆而来,慌张而去。你常说,在兰州,拥有一把雨伞是多余的。你起身,来到窗口,窗外有马路上渗进的灯光,落在旧楼上,楼房隐约可见。对面的楼,亮着三户人家的灯。从窗口望进去,一户灯光煞白,一户微黄,另一户,在黄白之间。

  煞白灯光的屋里,坐着学生,还在学习。你不知道此刻是几点,或许两点多吧。很多次醒来,你都看见那个学生的侧影。你甚至怀疑自己眼花,那本就不是一个人。可定睛再看,确实是一个学生。他要学习到几点才肯休息呢?这么努力,他定然成绩很好吧?长久如此,某一天,他有过懈怠之心吗?

  微黄灯光的屋里,那个女人穿着粉色睡衣,头发垂下,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拍打,一边来回走动。孩子尚小,可能也就几个月。他(她)偶尔传来的哭声,还是婴儿腔调,像猫儿叫声,在夜里断断续续。他(她)哭几声,又止住。女人刚要坐下,哭声又起,她只得再次起身,来回走动。如此循环,不知她要抱到何时。孩子要么睡反了觉,要么放不下,极度缺乏安全感。她一个人带孩子吗?男人呢?再没有人帮她吗?她是一个背负着什么故事的女人?

  黄白灯光的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窗帘拉了一半。那屋子的灯,彻夜亮着,某次你在六点醒来,看到那灯依然亮着。在微曦里,彻夜苦熬的灯光,昏昏欲睡,疲惫不堪。似乎再亮下去,就要“自杀”了。房子的主人是谁呢?他(她)为何彻夜不关灯?他(她)害怕黑暗吗?他(她)是否在灯光下早已沉沉睡去?

  这些问题,你都不知道,就如此刻的夜色,涌在院子里,涌在巷道中,你不知道这夜色里还有多少被淹没的爱恨、悲喜、苦涩和悲恸,甚至无助和坚韧。

  最终,你确认那不是雨滴。是楼顶的空调里滴落的水,水打在楼下的窗台上,发出了清晰、均匀的声响。不过是一场水滴制造的骗局,不过是凌晨的滴答声,让你产生的错觉。你回到床上。那个学生,是否也上了床,该休息了。那个婴儿的哭声渐渐熄灭,他(她)的母亲是否也可以上床躺一会儿呢。那盏难以说清颜色的挂灯,是否趁着主人睡去也可以闭上酸涩枯燥的眼,稍作休息呢。

  或许吧。只是那滴答声还在延续,有着滴水穿石的倔强,也有着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无奈、决然,直至萧索和空空如也。

  你在盛夏的凌晨再一次醒来。

  这间出租屋,三四十平米,破旧,狭窄,每月需要支付一千元房租。两间房子附带一间厨房、一间厕所。两间房子支一大一小两张床。两间房,两个窗户,均朝西。每至夏季,过了下午三点,太阳便穿透玻璃,直射进来。直到五点多,才被对面的楼顶遮住。这刺眼、灼人的光线终于收敛起来。晒了两个多小时,房子如同蒸笼,装满热气,翻滚蒸腾,墙壁、桌椅、镜子、被褥、地面,每一寸地方似乎都被晒焦,冒着热气。

  夏天,你从大卧室挪出来,睡到客厅小床上。小床靠窗,你想,万一有风迷了路,钻进窗户,也能凉快一分。然而,毕竟是奢望,没有风。风被高楼、街区、汽车、人流,切割成块,又吸纳进肚腹,排出来后,便是灼人的热浪和难闻的气味。晒热的褥子、床单,躺下去,如同温水在身下翻腾,很快,浑身冒汗,燥热不安。可你终究熬过了酷暑,秋天来临之际,余热依然让你难以入眠,你从网上买了凉席。铺上,躺下,背部虽不像水煮,但汗水粘住席面,一起身,犹如撕开两块粘在一起的胶带,滋啦有声。可无论如何,凉席也算救了你差点熬成鱼干的命。即便那种救助在某种意义上是心理安慰。

  另一个酷暑如期而至。妻子和女儿来,住了一段时日。太热,真是受罪。下午最热时,你在单位。可妻子女儿无处可去,得披着阳光,一寸寸捱过去。到了下班,潦草吃顿晚餐,逃到黄河边去乘凉。后来,太热,实在难熬,妻子女儿便回了天水。出租屋,留下了你。看你害怕回来,害怕一进门,迎面袭来的热,将你抱起,摔倒在地,百般蹂躏。害怕坐着纹丝不动,汗水也在身上冲刷而过,留下被炎热刻画出的沟沟壑壑。害怕凌晨被热醒,你一摸头,额头、两鬓、脖颈,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如头顶大雨刚刚回来。你摸一把汗,甩到一边,汗水如鞭炮,噼啪有声。你又顺手摸来短袖,在脸上胡乱一擦。而枕头上,早已被汗水浸透。你揭掉枕巾,丢在一边,接着躺平,像一块石头,沉重、焦躁,又昏然、绝望。一块石头,总是擦不完身体里渗出的汗水。它在河里,被水包裹,毫无出路。

  你醒在凌晨,醒在燥热难熬中,又听到了巷道中的声响。巷道南侧,有一家烤肉店,门口台阶上,摆着几把深蓝色塑料座椅。夏天,店里热,客人不大进去,都在路边坐。喝酒、吃肉、打双扣、说闲话、吹牛逼、东拉西扯,喧哗嘈杂,醉意汹汹,又自以为是,偶尔言语不和,啤酒瓶、桌子腿提起来,操着粗鄙之语,就往对方头上砸。这是兰州城的盛夏特色。好在治安已大有转变,那种红白刀子相见的场面已不见了。

  许是凌晨,没有其他声响,那些喝酒划拳、大声吹嘘的声音;玻璃杯碰击的声音;桌子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啤酒瓶哐当倒地的声音;甚至女人们在酒桌前红嘴白牙的咒骂声和尖叫声,都异常清晰,甚至刺耳。

  这是一座城市的禀性。禀性难移。如果是你,你也会瘫在那塑料椅中,制造刺耳的声响。

  酒桌上的喧哗嘈杂你知道是从下午六时许开始的,但已持续到凌晨两三点,并且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清晨五六点。那些桌上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毫不间断。也有的人,甚至从吃饭开始,一直坐到第二天五六点。五六点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五六点,环卫工人就开始打扫卫生了,他们带着怨气和不甘走掉了。老板忙着收拾杂物进屋。

  嘈杂戛然而止。从昨天下午五六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五六点的嘈杂被掐断。巷道、院落,瞬间安静,安静到能听见一粒汗蒸发的声音,安静到一时竟无所适从。但你又好奇和不解,那些人熬到天明,在啤酒、烤肉和黑暗中,难道不瞌睡吗?难道不乏吗?难道第二天无事可干吗?难道家人不管不问吗?在你的好奇和不解中,你擦掉汗水,睡意又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你在这些凌晨醒来,你看到月亮和妻子女儿的面庞,你看到学生的侧影和抱着婴儿的母亲,你听到垃圾清运车的轰鸣,你听到空调的滴水声把夜色滴穿,你听到喝酒划拳的声响在巷道中激荡拍打。自然,你还看到、听到了其他,但毕竟是凌晨,浑浊的大脑已难以记清什么。可在另外一些凌晨,你并没有醒来。那些未曾醒来的凌晨,于你,是大片的空白,如同乡野之地,大片的荒芜,荒芜,一直荒芜到清晨七八点。一天又开始了,隔夜的喜怒、爱恨、哭泣、慈悲、幻觉、烦躁、喧哗、狂傲,都带着酸腐味,如同那些啤酒泡沫,破碎了。

  你还会在某个凌晨醒来,可你又不会在每个凌晨醒来。

  你想起那些午夜的面孔、灯光、怀抱、泪水、倾诉时,那挂在墙上虚无的指针,就把白昼和黑夜一一缝合起来。每一针,都带着疼。

  多余之物

  一

  夜晚,大雨撤退。青年北路,银杏树枝叶繁密。灯光挂在树枝上,昏黄、破旧、疲倦,如另一场雨,飘忽不定。叶尖偶尔有水珠滴落,如图钉,把夜色摁在地上。

  大雨过后,路上满是积水。车辆稀少,溅起积水,扬长而去。水面破碎、混沌、晃荡。如一场暴动。不久,一切又破镜重圆,映着灯光,寂静而沉闷。商场、酒店、高楼,灯火渐次熄灭。更深的夜,正在袭来。马路上,行人稀廖,或是身感寒意,大都紧缩脖子,裹着衣衫,面色僵硬,如生铁一块,匆匆走过。这是某个夏末。

  青年北路。

  细瘦的青年北路,长满细瘦的银杏树。果实葱绿,有苦涩之仁。

  我途经青年北路,已是十点。我是那个道貌岸然、酒足饭饱之徒。我拖着油腻之躯途经青年北路,脚下深浅不一,难以自持。

  在两棵银杏树中间,我看到了那个老人。他蹲在沿街铺面的台阶上,头戴一顶草帽。草帽用麦秆辫成,刚买来时,定然挺括,金黄,如一朵蘑菇。在乡下,夏秋时节,大地上总是飘满这种“蘑菇”。只是此刻,这顶草帽已相当陈旧,加之雨水不久刚打湿,在灯光里,衰败不堪。草帽下,藏着老人,六七十岁,苍老已让人难以辨认他的年纪。粗布衣衫,粗布鞋,藏蓝色,或黑色,在昏暗之中,难以辨认。他的背上,披一张透明塑料纸,两端扯到脖子下,系成疙瘩。这张塑料纸是他捡来的,还是讨要来的,抑或为一场雨提前准备的,不得而知。

  他就那样蹲着,看着偶尔驶过的车辆,偶尔经过的脚步。他还能看到什么。他像另一棵枯朽之树,生在雨夜。

  他的眼前,摆着两个圆形竹筐,筐不深,口大如脸盆。竹筐内,装着杏子,杏子不大,拇指一般。不是那种黄到发腻,大如鸡蛋的洋杏。倒像是自家房前屋后长的,或在山野随手摘的。杏子已熟透,橙黄,鲜亮,一边呈红色,如涂抹过胭脂,这是阳光的馈赠之色。杏子们挤在筐里,如乡下孩子,第一次进城,胆怯,羞涩,躲躲闪闪,总想藏于他人身后。灯光铺在竹筐里,像盛了水,荡漾着。杏子们如井中幻影,缥缈起来。

  整整两筐杏子,就那么摆着,似乎没有卖出去几斤。

  车辆呼啸而来,声响刺耳,没有任何一辆车会停下,去买几斤杏子。行人匆匆离去,脚步轻浮,生怕泥水溅至裤腿,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停下,哪怕问问这些杏子的出处、价格、好歹,问问老人从何而来,为何这么晚还不回家。没有,没有,一个都没有。

  夏末,作为应季水果,杏子已过时,人们不再去搭理它。而此刻,又是夜晚,风雨刚过。加之本就不大的果型,又无其他水果那娇艳夸张膨大之态,定然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

  这个城市,已不再需要杏子。在人们眼里,甚至连眼都未入,它们是多余之物。包括这个老人,都显得异常多余。犹如这城市的补丁,挂在胸口,让人尴尬。它们多余到要被剔除。幸好有雨,幸好是夜晚,城管们已下班睡觉,不再吆赶他。

  就连我这个在黄土里滚爬摸打几十年,甚至身上依然沾满炊烟的农家子弟,也没有买老人的杏子。我已被城市同化,我不再需要杏子。在我这个伪市民眼里,杏子也是多余之物。

  我从老人身前经过时,他的电话响了,铃声洪亮,响彻街道,唱着秦腔: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他从贴身衣兜中摸出电话,是老年机,大如手掌,且很厚重。他接上,对方是女声,只是分不清是他的哪个亲人。她问,咋还不回来?他答,想着卖完再回来,干脆没人要。又问,明天几点去医院?答,号挂上了,九点。又补充道,卖的钱不够车费,我还打算用卖杏的钱,多抓几服药呢。又问,这么晚了,没车,咋回来?他答,慢慢走吧。他说着,声音沙哑,含混着沮丧,可又无能为力。

  好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个夜晚,那个老人,那些杏子。我不知他几点回家的,不知再有没有人买,不知他所患何病,不知他的病看好了没。好多年过去了,那些杏子依然黄着、红着,在大雨飘摇之夜,在我梦里,如一只只眼睛,睁开来,看清了这世态冷暖。在我梦里,一颗杏和一颗银杏,都有苦涩之心,都可入药,都可疗人间疾病。可人们即便病入膏肓,也无人问津。

  二

  上午,巷道中,阳光斜铺过来,巷道阴晴占半。而阳光橘黄,泛着微光,毛茸茸的。人们穿过巷道,睡意未消,脸色多带有隔夜的疲惫与肿胀。人并不多,这是周末,大都在家中尚未出门。

  巷道两侧,成排摆着推车,挨挨挤挤,犹如战船相连。这些推车,以售卖小吃为主。但大多空着,要到临近中午,摊主才会来,摆上食品,高声叫卖。现在,巷道中,行人本就稀寥,又是上午,谁会空腹去吃麻辣烫、臭豆腐、炒年糕、烤苕皮。只有不多几个车上,售卖着早餐,葱花饼、芝麻饼、呱呱、面皮、油条、豆浆、豆腐脑、米粥等。推车前,摆一张长条桌,支几把小凳,食客背对巷道,趴在桌上,气定神闲,享用早餐。

  我去巷道干什么呢,我已忘记。人过三十,记性渐差。特别是“阳”过以后,更有甚之。但我想起我干什么又能如何。人间事,大都无记住的必要。

  在巷道里,两个推车之间,留有一段缝隙,许是用来摊主出进。这会儿,推车空着,更无人出进。缝隙里,坐一妇女,五十来岁,头发盘于脑后,掺着一些白发。面色黝黑,许是长期风吹日晒之故。上身,穿一件长袖衬衫,抽象红花和白色图案缠绕交织。下身,一条灰蓝色牛仔裤。穿久了,大腿面已泛白,膝盖处也有了破裂痕迹。

  她坐在一把小木凳上,凳子矮小,呈酱色。她的眼前,铺一张塑料布,布上摆着两种东西。一种是菜刀,四五把。木把铁刃,都是好刀。刀背如鱼脊,弧线流畅。刃口锋利,泛着青光;另一种是小篮子,用彩色编织带编成,大如饭碗。方底,肚腹微鼓,篮口呈圆,做工精致。两根提手,如耳朵翘着。地上摆着七八个篮子,红、绿、黄、紫、白等方块相间,颜色各异,细看,不同色彩组成不同图案,像花、星、四边形、菱形等。也有用纯白编织的,中间用粉色简单点缀。

  菜刀和篮子,或躺或坐。阳光挪来一尺,落在菜刀上,刀身凌厉之气减了五分,倒是温润起来。那种砍骨切菜的杀气,被阳光抚平。几把刀,温和起来,稳重起来,如浪子回头一般。阳光也落在篮子上,那彩色愈发明艳,如花草,似乎要生长出来一般。篮中,盛满阳光,如盛着整个秋末的暖意,如礼物,要赠与我。

  女人坐在木凳上,全神贯注,编着篮子,似乎坐在自己炕上,随意,认真。巷道中一切事物于她皆是身外之物。彩色编织带在她手中穿梭,如鲤鱼,游于指端。阳光再挪上一尺,爬到手上了,那“鲤鱼”便如入水中,愈发灵活自由了。

  这么早,巷道少行人,她已出门谋生。即便整个上午也无人问津,她依然要出门摆摊。我想起家中有把菜刀,还是我租房时网上购买,刀本是生铁,用得一久,刃口迟钝,切菜得割,勉强凑合,切肉如同老牙啃在骨头上,拉来扯去一番,肉纹丝未动,让人束手无策。我决定买一把菜刀。我问价格,她并未抬头,随口说八十元。我说便宜点?她说,就这个价。我蹲下,拿起刀,刀真是好刀,拿在手里,刀把瓷实,刀身稳重。弹一指头,有嗡嗡之声。她听见声音,说,加了钢的,好用。我又掂量一番,她见我诚心要刀,抬起头,停下手中活,说,好就拿上,常用呢,能碰到就买上吧,我这地摊子不固定,今天在这,明天不知道又去哪。我应了声,问,哪里的菜刀?岷县的。她答,看着我,眼中有了几分期望。我定是她今天的第一个买主。岷县菜刀有名。我又问,刀是哪来的?我家掌柜的打的。那她自然也是岷县人了。岷县离天水二百五十公里左右。为了生计,她在二百多公里外讨生活。

  二百多公里,是一个女人和生计的距离。

  我买了她的菜刀,没有讨价还价。我觉得这把菜刀值八十元,甚至超值。

  我又问她,生意如何。她笑着,很苦涩,攀上嘴角的阳光,如一碗药。说,不行,菜刀呢,没几个人要,人都到网上或超市买。我又问篮子一个多少钱?她说十几元二十元,价钱不等,按大小。我问,有人买吗?她嘴角的笑愈加苦涩了。说,比买菜刀的还少。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编了起来。

  记得年幼时,在乡下,我家曾有一个编织带编成的篮子,呈长方形,提手由钢丝箍成,缠了破布条。白色编织带,用了许久,被污垢涂抹成黑色,但依然结实。我们提着篮子,装满东西,赶集,走亲戚,下地等,用了好多年。后来,破了底,母亲用布块缝补一番,我们又将就了几年。最终,篮子漏了底,无法再用,闲置于厢房,不了了之。

  她的篮子自然是小的,装不下多少东西,更像一件工艺品。可如今,在城市,它是多余之物。人们提东西,有塑料袋。女人们有专门的包,用来装化妆品等。拿到家中,鸡蛋也装不了几颗。摆在置物架上,在一众玻璃塑料中,显得不伦不类。它像乡下孩子,混进城市,虽衣着鲜艳,却格格不入。

  它是多余之物啊。在追求所谓奢华高档的时代,朴拙,甚至带有农耕痕迹的物品,已被人们抛弃,就如同抛弃那些笨拙又温暖的旧时光。

  我提着菜刀走了。阳光终究会涌满巷道,流水一般,把那个女人淹没。

  总有流水会让一把刀锈迹斑驳,如同她的生活,锈迹斑驳。总有流水会让一个篮子空空如也,如同我的生活,空空如也。

  三

  正午,天桥上。盛夏,阳光如钉,尖锐,刺眼,钉在人们身上。

  五月初三,端午临近。草木如海,呈深邃之色。而烈阳炙烤,墨绿疲惫,渐成灰白之色。马路上,车流汹涌,不舍昼夜,堵塞也是常见之事,在拥堵中,有人咒骂,有人抱怨,有人犯痴,有人指点江山,有人预约饭局,有人贿赂他人,有人打情骂俏,有人一本正经……人行道上,路人零散,或步行,或骑共享单车,拖着墨黑影子,面色赤红,慌张而过,汗水在脖颈滴答。身着黄色、蓝色的外卖小哥,横冲直闯,见缝插针,随波逐流。

  这是一个世界。便桥上,是另一个世界。偶尔有行人经过。或许桥高,桥上光线,比马路上更加刺眼、炽热,让人有眩晕的错觉。橡胶桥面,被太阳烤得松软,再烤,似乎就要化成泥浆。橡胶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升腾。

  在天桥中间,我遇到了一个摆摊的女人,五十岁左右吧。

  她靠着天桥护栏坐着,脸色黑中泛红。面前铺一块布,布上摆着她售卖的东西。我瞟了一眼,有鞋垫、手款。女人穿一件马甲,咖色,带有白色方格。看做工,像自己缝的。里面套一件长袖,淡粉色,袖子挽起,手中忙着什么。我没有在意她卖的东西,只是想,她到底热不热呢。她定是很热,可阴凉处没有生意,天桥下,有城管。天桥上,是她唯一可以临时摆摊的地方。快下天桥时,我突然想起我需要买几根手款,给妻子和孩子戴。我又折回身。

  我挑拣了四根手款,每根长约尺许,一端绑着三个镀银铃铛,摇起来,有细碎声响。年幼时,每逢端午,都是要戴手款的,听大人说可以防蛇蝎等毒虫。那时的手款,用彩色丝线自己拧,拧好剪成段,一人四根,手脚都有。花花绿绿,煞是好看。现在,都是机器做成,倒是精细,可没有了那种仪式感。女人的手款也是机器货。我问她,一根多少钱?她看了看,说,一块五,四根六块。我扫二维码付了十块。我想,十块可以让她吃一顿牛肉面,牛肉面八块,如果可以,两块还可以买瓶水。天如此热,她的每一分钱,都是在烈日下熬出来的。

  我看清了她布单上的货物。除了手款,还有两沓鞋垫。鞋垫是机器缝的,看上面花样,很是僵硬死板,应是进的货。手款鞋垫后面,是沙包,十来个,大小不一,用不同颜色的布块缝成。她手中正缝着一个沙包,四块布已缝到一起,正缝下面一块布。小时候,沙包是我们必备的玩具。打沙包,也是最开心的游戏。孩子们的沙包,多是姐姐或母亲所缝。缝沙包,简单,裁剪出六块布,大小一样,每块布沿着里子缝,六块布缝在一起,留一洞,再翻出面子,装入荞麦皮,把洞口缝合即可。荞麦皮最好,轻重适宜。我问女人,沙包里装的啥?她说,荞皮。她摸掉额头的汗,活动下手腕,许是缝太久,手酸。

  我问,生意咋样?她笑着摇摇头,说,不咋样。沙包有人买不?偶尔有,也卖不出几个。价钱咋样?大的十五,小的十块。十五、十,我不知道贵还是便宜。我说,现在的城里娃都不会玩沙包。她嗯了一声,又低头缝了起来。

  在她的腿前,有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东西,我细看,是晒干的蒲公英。蒲公英蜷缩着,已呈灰白色,再晒,就要冒烟着火。这一袋蒲公英也是卖的。买回去,凉水一泡,用来煮茶,或做菜。腿的另一边,堆着大包小包,鼓鼓囊囊,不知所装何物。包很陈旧,堆在一起,和她一道,与这城市似乎格格不入。她和包,甚至她的手款、鞋垫、沙包、蒲公英,在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如疤痕,如补丁。

  我要离开时,有一女人走来,打着遮阳伞,戴着墨镜,短裙,黑丝袜,高跟鞋,也是五十岁左右,可皮肤白皙,涂脂抹粉,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她们都是女人,可好像来自两个世界。她驻足,看了看女人的手款,问,一根多少钱?一块五。又问,鞋垫呢?一双十块。又问,这啥东西?晒干的蒲公英。她哦了一声,说,都没用,还那么贵。说完,打着伞走了,高跟鞋在铁皮地面上敲击着,不可一世。

  那女人笑笑,笑中有蒲公英一般的苦涩味道。她给我说,也不贵……其实,这些卖不了几个钱,可不卖又能干啥呢。

  我无言以对。

  她和她的包,她的手款、鞋垫、沙包、蒲公英,是这座城市的疤痕、补丁,是多余之物。多余之物啊。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女人,顶着烈日,还在那里坐着。我想,再坐下去,她会不会和她的货物一起融化了。烈日灼心。烈日轰鸣。烈日如巨浪,拍打着城市,拍打着人间冷漠,也拍打着那个女人无人问津的日子。

  四

  这人间,曾经那些日常之物,或者必需用品,都成了多余之物。这人间,已不再需要它们,它们只在某个人的回忆里活着,活的陈旧、昏暗,活的精疲力竭。

  日子过了好久,我依然记得那个老人,他的杏子;那个女人,她的菜刀和篮子;另一个女人,她的手款、鞋垫、沙包、蒲公英。我久久难以释怀。可这人间,还有很多被人们遗弃的东西。诸如那个傍晚卖甜醅子的男人,诸如那个站在路口卖用高粱秆扎成的笤帚的老人,诸如那个蹲在小区门口卖土鸡蛋的女人,诸如那个拉着板车穿梭于街道卖玉米秆的外地人,诸如那个巷道拐角处卖爆米花的人,诸如那个弹着自制三弦卖艺换钱的人……等等。

  或许某一天,像我这般执拗、恋旧之人,也会成为多余之物。那就做一个多余的人吧,和一颗杏子、一把菜刀、一根手款、一个沙包站在一起,站在这个时代的手背上,站成人间陈旧而温暖的部分。

  …………

  全文首发于《飞天》2023年第10期

  王选,1987年出生,甘肃天水人,现居兰州。先后出版《南城根》《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彩虹预报员》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长安散文奖、黄河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