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30日 星期二
蔡淼:大巴山,一段生活史的返场(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1-25

  1

  雪从秦岭北边吹过来,我和婆婆站在院子里,看着白色的线绒雪团一层一层地往下掉。婆婆望了一眼天,说,这雪没有三天怕是不会停。我跟在她身后,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头一歪,却怎么也看不出雪要下三天。

  我们朝水井路走去,那里有块薄地,三角形,斜边的一侧靠着山崖,三十多米高,站在地边边上脚心出奇地痒,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却又按捺不住地往下看。这块地不大,十来个平方米。我和婆婆要用镰刀把这些韭菜全部割掉,再从苞谷地里抱一捆干枯的苞谷秆铺上。等到开春,冰雪融化之际,趁着无风的日子,一把火烧了好做肥料。隔年新冒芽的韭菜在板栗木做的案板上剁碎,敲两个母鸡新下的蛋,清水在柴火里烧开,匀速搅拌后倒入锅中,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新年第一股韭菜香。

  婆婆是个独立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怎么麻烦子女。婆婆是在睡梦中走的,没有惊扰任何人,最后一顿饭仍是自己在做,地里收回来的庄稼码得整整齐齐。婆婆不喜欢别人给她照相,相片洗出来她吓得要命,说什么惊扰了她的魂魄。婆婆从不用肥料和农药,她不识字,也分不清尿素、钾、磷这些陌生的名称。分家时婆婆坚持要了三亩地,一个人种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太能种那么久。

  婆婆走后,韭菜地归了二伯。二伯娘嫌那韭菜太细,天上飘过一阵乌云,眼看雨就要滚下来,她赶紧把各种肥料掺在铁盆里,拔腿就往水井路上跑。这些年,在农村大家似乎都认定买来的东西就是好的这一铁律。外面运进来的水果又大又甜,蔬菜棵棵匀称而有光泽。尤其是味精和鸡精成为农家炒菜的神器,后来发现菜做得再难吃,只要有调味品准能反败为胜。二伯娘看着地里的韭菜苗茎叶粗壮,想是化肥起了作用,过了几日兴冲冲地跑到地里却傻了眼,韭菜只要稍长一点,垂到地面一律焜黄如枯。二伯娘以为是化肥用得过多了,韭菜承受不住烧死了。她把地里的韭菜全割了,掺在萝卜拌猪草的猪食里。三天后,圈里的两头母猪、一头小猪,无一例外开始拉稀,屁股上一抹藏青色的痕迹被猪尾巴甩来甩去,特别刺眼。看到猪开始拉稀,二伯娘开始重视起来。养母猪是件很划算的事,本地猪都不喂饲料,大家自己养自己吃,油水厚,肉香。两头母猪就是一个现成的存折,一窝能下十来个猪崽,满月以后一个崽能卖两百多块,比种地划算。二伯娘给猪调了伙食,猪草换苞谷面,见三头猪吃得欢实她心里才踏实。等到下午干完活再回来的时候,三头猪没有叫唤着要食,也没在猪圈里运动,她心里感到不对劲。一看,三头猪卧在苞谷秆垫的窝里,无精打采。二伯娘心疼猪,伙食再升级,萝卜换洋芋。过了两天,猪不再拉稀了,二伯娘高兴了一阵。下午再去圈里喂食的时候,稍大的那头母猪后面两只脚却站不起来了,经验告诉她问题很严重。赶紧站在院子里扯了几嗓子把正在地里锄草的二伯喊回家。二伯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死猪当活猪医,从瓦屋场张家割了仙人掌,戴上尼龙手套,弯刀去刺,剁碎了,给三头猪灌下去,能不能活全看造化。事实证明,三头猪确实是中毒,稍大的那头猪头天晚上就死了。天麻麻亮,二伯背到上万里给埋了。

  当我再次回到山上,回到那个叫庙沟的地方,二伯还用着当年的猪圈,问起婆婆的韭菜地,二伯说那块地太薄了,只有半锄头深的土。韭菜黄了之后,那块地就荒了。

  雪花簌簌而下,路过水井路,我看见韭菜地里零星的几簇韭菜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被冻伤的部分格外醒目。再也不会有人抱来成捆的苞谷秆盖在地里了,我望着天空,依旧看不清它到底要下几天。二伯娘站在院坝里喊我回去吃饭,红漆小木桌上是韭菜炒鸡蛋,韭菜是从镇上买回来的,叶子又大又宽却味同嚼草。

  2

  出去解手,回来就发现父亲不见了。问母亲,说父亲到大湾里守夜去了。见我纳闷,母亲说,这两年野猪闹得凶,不去守着不行。去年我们头上王家地里的洋芋被野猪拱得差不多了,最后只挖了不到半背篓的洋芋。他气得满山坡骂娘,那半背篓洋芋也没背回去,都是乒乓球大小,干脆倒到地里头,诅咒野猪撑死。今年他们家再不种地了,那野猪就拱到我们地里来了。

  天亮了,父亲才回来。刚在床上躺了一会,就有人过来买竹子做背篓。来人脸生却又像是在哪里见过,我端了两把木椅,他们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进屋洗茶碗,烧水,泡茶,出来靠在门边上听他们聊天。

  昨天晚上又去守野猪了?

  你咋晓得呢?

  嗨,听你敲了一晚上的薅锄,把我的春梦都给搅黄了。

  那多不好意思,竹子你自己去竹林里挑,随便砍。今年野猪闹得凶,你去守,它不来。你一放松,它一扭头就把庄稼给拱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起来也怪,野猪嘴还挺挑,它别的不吃不拱,瞄准了一样专搞洋芋和苞谷。

  是蛮怪,以前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野猪这么凶,现在野猪的胆子不得了。

  你这样守也不是一个办法呀!

  那有啥法呢。野猪现在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珍贵着呢。只能骂,不敢打,打死了要吃牢饭的呢。

  那是呀,也搞不清是什么状况。新闻里说有的国家野猪都快灭亡了,但在我们这里就是一个祸害。前两天隔壁村,五队山头头上姓唐的那户人家,你晓得吧。

  怎么不晓得,就是屋后头有一棵一百多年的板栗树的那家嘛。

  对对对,就是那家。说是野猪半夜跑下来,结果拆翻了石板围的栅栏,跑进去在一头母猪的屁股上咬了两个大洞,给咬死了。

  这是啥世道嘛,都是猪,相煎何太急呀!

  还有更厉害的呢,上个月的事情。山上的野猪跑到安康城里边去了呢。野猪都进城了,今年我连县上都没去过,野猪比我混得要好呀。哈哈,这两年野猪凶得很,以前也没见野猪这么多呀。我看就是这两年才慢慢多起来的。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跟着长辈们扛着猎枪到山里头打猎,翻几座山都遇不到一头野猪。

  说明环境变好了嘛,野猪都跑回来呢。哈哈!

  噫,你再想,现在我们山上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进城了,留下一些孤寡在屋里头也种不了地。只能兴(方言,种植的意思)点平常吃的菜。过去野猪在山边边的地头上,大家收完庄稼,那野猪出来在地里头刨没收干净的粮食,互不干扰,对吧。但现在情况确实不一样了,山上没有人种地了,地都荒了,它只能从山上跑下来拱你们家的庄稼,饿急眼了嘛。哈哈哈,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也对嘛,现在的野猪都变聪明了。我们在山上的时候,做个稻草人,野猪、野鸡、野兔子都不敢往地里跑。现在的野猪先不先(方言,首先)把你做的草人给放倒,这是啥意思,示威呢,你晓得不!

  我中途给客人和父亲的茶碗里加水,想着他们说的话,一走神,水溢出来了。父亲喊,你想啥子呢,水都倒出来了。

  我赶紧把手里的壶放平,只是野猪与庄稼的矛盾似乎并没有两全之策。

  帮着客人砍了竹子,人送走以后,问题依旧没想明白。想得脑壳疼,晚饭时,我劝说父母不要种地了,遭到他们一致的反对和训斥。

  夜深了,我跟父亲一起去湾里守夜。静默的夜色中大地黑得极为密实,头顶的星空闪烁着几万光年之外的光芒。我们每隔半个小时,就用木棍在薅锄上敲击。时快时慢,无聊而又枯燥,关了手电筒,四下看不见对方。有一丝胆怯,周边稍有响动立马警觉起来。

  一夜无果。几天后我在返回新疆的路上看到父亲微信发来的照片,还没长成器的洋芋还是让野猪拱了,我哭笑不得,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日渐衰老的父亲。

  3

  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和父母躺在床上,头倚着靠窗的一侧,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抻着脑袋数天上的星星,突然母亲尖叫了一声。其实在她尖叫的同时我也发现了,只不过五岁的我在语言反应上还没有那么快。父亲说,星星屙屎了。是的,这是最为形象的说法。天空中那颗星星大约闪烁了半分钟的样子,我还没有数到它跟前就被它吸引住了。星星闪烁得极快,肉眼看到一个火红色的小球从高空坠落,借着模糊的月光,我们看到它落在了上万里,山前有我们一块地。说来也奇怪,火球落地以后就熄灭了。父母仍在讨论着,我只记住了父亲的一声叹息。说星星屙下的屎,一碰到火光就会燃烧,搞不好那座山有一场火光之灾呀。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话一语成谶。

  一年以后的夏天,我跟着母亲到上万里的地里打土疙瘩。所谓土疙瘩就是牛耕过地以后,翻过来的大土块,前一年的苞谷秆的根部还深深地嵌在土里,需要用锄头把上面的土敲碎,把它们理出来,然后火焚为肥料。忙了一上午,土疙瘩终于打完了,母亲又用柴刀将地边边上的野豌豆藤蔓薅到一起准备烧掉。母亲用打火机点燃了藤蔓,当时并没有风,仅是一瞬,火苗像是着了魔,顺着烟雾就蹿到地边上去了,火舌越过三丈高的石崖,母亲还没有明白过来咋回事,那火顺着崖奔向林子里去了。母亲试图扑灭,却无法攀过那段石崖。母亲焦急地丢给我一句:赶快回去喊人扑火。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口气从地里跑到院坝里,喊道:大伯,二伯娘,着火了,着火了,上万里。他们抄起家里的锄头从另一条路往山顶跑去。我继续在院坝里大声喊道:上万里着火了!上万里着火了。我洪钟般的声音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在地里干活的人也闻声而动加入灭火的队伍中。

  大火是在下午扑灭的,火势最高处达到数丈之高。石崖往上的密林深处尽是碗粗的树,空中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撕扯声。众人散去后,母亲一个人瘫坐在山顶,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中。夕阳的光从山的背后投射过来,焦了的云霞不断渲染着大地。当时父亲正在镇上的另一条沟里帮姑爷干活,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母亲失火的那片林子是艾蒿堡夏家的,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登门道歉。到了夏家,具体是怎么谈的,脑海中没有任何记忆。我知道的是,事后母亲挨家挨户上门致谢请大家在院子里吃席,农忙过后,再请人将烧死了的大树放倒,锯成一截一截的从上万里背到夏家柴房前,这项工作持续了数月之久。冬天,父亲又将我们名下林地里的树苗挖出来移栽到上万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开春过后,有一些被烧死的树木又开始重新返青。放学以后我跟着放羊娃天天往上万里跑,大路两侧堆满了羊屎蛋子。土层上还能看到被灼烧过后的黑色印记,和周围山林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只有一层落叶。

  新冒出来的峨眉贯众、肾蕨、荚果蕨、槲蕨、紫萁各自撑起了一片天空。嫩叶卷曲着春天的恩惠,外面被白色的茸毛包裹。叶子渐渐长大,叶柄上摇摆着深绿而美丽的羽状复叶。在它们身上看不到一丝痛苦和伤痕,它们清新而优雅的舒展着天地气韵。要是母亲看到这一幕定会心生温暖,烧山过后她有一阵子变得沉默寡言。每逢初一和十五就提一刀黄纸往观音庙跑,在她心里烧死的又何止是草木?母亲没什么文化,她只能借助于神的超度以求内心的宽恕。

  蕨类在我们当地又叫“拳菜”,春季刚冒芽的时候摘掉喂猪。有一阵子常有外地商人过来收购,村里人没想到还能卖钱。相较于竹笋和菌菇,拳菜算不上美味。最大的作用就是等其茂盛之时用镰刀割掉,用葛藤捆成一捆背回家,倒在猪圈里给猪做窝,第二年就是农家肥。“处处儿童采蕨,纷纷幽鸟营窠”仿佛并不是我们那儿的写照,后来又读到“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才算对蕨菜有了刮目相看。而“何州有隐逸,河山富薇蕨”又让采蕨成为方外之人追求解甲归田的一种象征,过去离我们很远,现在又很近。

  夏天的时候,那座山完全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自然的修复能力常常让人吃惊,站在地里往上看,青葱葳蕤中已经很难让人和那场大火联系到一起。我终于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平和。又过了三年,村里放羊的那批辍学的孩子终于混到了可以出门打工的年龄,漫山遍野的羊群在村庄逐渐成为历史,成为老一辈人的谈资。年轻的一代在教育孩子的同时,那句不上学就去放羊的话也从人们的嘴中消失了。

  羊群的消失让通往山林间的小路迅速变窄了,草木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重新夺回了属于它们的封地。山间没了羊群,只剩下一些老人帮着家里砍柴。他们脸上爬满了皱纹,羊道过后留给他们的只有崎岖和无尽的叹息。后来我一个人到山里去找香菇,幽深而宽阔的鸟鸣时常让我感到恐惧。我在山里还发现了鹿茸草、天麻、黄连等药草,而柴胡和蒲公英即使在路边也能寻到。西医尚未普及之时,风寒感冒村民基本都能自己采药治愈,如今似乎已经离不开打点滴了。

  随着退耕还林和取消农业税政策的落地。母亲也放弃了上万里的那块地,改种茶树了,茶树小的时候她还贪心趁着空隙套种豌豆和青菜,有一多半都让野兔给吃了,她也不恼。我上高中以后,我们搬到山下,母亲每年只有清明前采茶的时候才去一趟上万里。不知道在她心里,是否原谅了当年的自己。

  4

  上万里是块阴坡。路边边上挖了两口水井,都不深,一米见方的小坑。其中一个水坑因为牧羊遭到毁坏,另一个水坑里的水只能用来洗衣服,水面上常有一种八脚的虫子爬来爬去,长辈说水没毒,就是人畜吃了容易闹肚子。久而久之,第二口井也逐渐荒废,长出了一笼一笼的水草,蝌蚪在其间游来游去,但始终没见到过青蛙,或是青蛙过于警觉。

  一场雨水的到来改变了这口井的命运。持续的强降雨使得水井前的滑坡裂开了,大伯路过后发现缝中隐约有一团黑色,他怀疑是煤,取了一块拿回家放到地炉子里。好家伙嘛,简直是难得的好煤,没啥刺激性气味,而且比炉中的煤燃得更持久。如果水井里真的有煤那就解决了大问题。

  过去村里用煤都是村民自己去深山老林找那些裸露在表面的煤,陕南不像陕北有那种脉比较深的矿。村民往往是这个山头敲点煤,再去另一个山头碰碰运气,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都没煤,地炉子就歇着。也就是跟着几个伯伯在山间转来转去,让我的胆子变大,即使一个人也敢深入山林。有些地方连路都没有,仅仅只能容下一只脚,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附近的山林里,只要是有石头和煤比较接近的地方,都被炸药炸过。

  那时,炸药管控得还不严格。外出下矿的人基本都能弄点炸药、雷管、导火线回来,他们装到蛇皮袋子里在火车上挤来挤去,再背回家,现在想想真是后背发汗。兄弟四个说干就干,一个星期后第一背篓的煤开出来了。质量上乘,可能是我们家到今天为止烧过的最好的煤。晚上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眼睛都盯着脚下的地炉子发呆。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光,无疑对于这次开采的煤大家都是满意的。于是,从楼上拿出板栗、核桃、苞谷,烤在炉子旁,焦黄的气息里渗透着粮食的香味和无尽的喜悦。

  一个星期以后,我放假了,跟着父亲到了出煤的地方,根本无法辨认从前这里是水井,而我还天真地问大人们,蝌蚪呢?他们说,蝌蚪长成青蛙跑了。从水井的基础大概往下挖了有一条三米深的地沟,整个形状好比是一个带把的汤勺。一根木板搭在深沟的两侧,大伯和二伯在下面一个往里挖,一个往外递废渣,父亲和幺叔则依此向洞口排列,流水线操作。要想挖一背篓的煤,就得出五背篓的废渣。竹编的撮箕在弟兄四个人的传递下用坏了一个又一个。废渣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把斜坡上的草木给掩埋了。

  开采断断续续不到一年,大大小小的煤块被背回家,堆在泡桐树下。村里人看到我们的煤好,提出购买,那时候卖得是真便宜呀,隐隐记得五十块钱就可以背走一大堆。这是父辈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这一年再也不用到处去山上找煤了。也有一些眼红的人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偷煤,大伯最担心的倒不是煤被偷,而是挖得过于深,万一偷煤的人被埋在里面就麻烦了。他们放出话去,但村民却不这样想。直到有一次,大伯晚上起夜,站在椿树下方便的时候,总感觉上万里有动静,拿起手电筒就往那边走。刚从岭上转过去,就看见一个黑影慌不择路地背着背篓跑了。大伯似乎已经认出了那个人,同是一村人,他并没有去追。他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就听见“轰”的一声,煤坑坍塌了。

  一个月以后,一场连阴雨下了十多天。人都不敢下地,地里全是一包汤,大人们天天心里生火,叹息道洋芋要烂在地里了。村里多处出现滑坡迹象,沟里的水把路冲垮了。听说镇子上有的人家在睡梦中连人和房子都被冲走了。家里人开始轮值守夜,村干部也开始动员大家转移到学校去住。就在此时,雨水停了,太阳终于出来了,地里的土像是发酵了的面粉一样,一脚踩出一个大窟窿,土上浮着一层奔跑的白雾。人们穿着雨鞋,地里的洋芋只收回一半。

  等我们再转到上万里的时候,滑坡落下的石头和泥巴已经把煤坑完全填埋了,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父辈们似乎读懂了自然的启示,他们保持着农人身上的朴素,遵从自然给予的警示,没有一丝惋惜就放弃了那个出煤的地方,替代他们的是花柳木、枫树、松树。自然力量,对环境有着多重优越性。几年以后的秋天,我再次路过上万里,远远望去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那是他们留给子孙的一张底稿。

  5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母亲已经从镇上的卫生院回到了家里。

  母亲是被胡蜂蜇伤,胡蜂在我们村里被称为蜂子。小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蜂子分为两种,一种是甜蜂也就是蜜蜂,一种是伤人的蜂子也就是胡蜂。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去大舅家的时候,大舅就养着蜜蜂。那时候胆子大,还能徒手捉着蜜蜂玩,只要不威胁到其性命,蜜蜂也不会伤人。即便被蜇,母亲也能从皮肤里把毒针挤出来。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中午,吃完饭后我们几个寄宿生在校门旁的棕树下打乒乓球。突然被一阵嗡嗡的声音所吸引,成群的蜜蜂在操场的上空织成了一张密实的蜂网。胖胖的余校长听到声音后,从房子里出来提了一桶水爬到二楼。教师的住房在上坡路上,是整个校园的最高点。我们回到教室里趴在窗户上看,余校长把水泼在蜜蜂上,没起到任何作用。更多的蜜蜂加入队伍之中,数以万计。上课铃声响了,我听着课心里仍想着外面的蜜蜂。下课后我抢在老师的前面跑出去,蜜蜂不见了。后来得知是余校长喊来旁边的柳家,让他们把蜜蜂给招走了。至于是怎么招走的,不得而知。那天下午,同学们都不敢去柳家买零食。他们把钱塞给我,让我代买。一毛钱一根辣条或一张辣皮,买回来之后都要撕下一点算作跑路费。当我跑到柳家货柜前的时候,肩膀和后脑勺上飞舞着蜜蜂,我还不自知,柳婆婆用草帽子才把蜜蜂给掸走了。我手上拿着辣条,看到柳家男人只用了几个大木桶,那些蜜蜂就乖乖地进去了。多年以后我的一位朋友在深山里只干两件事:种茶和养蜂。那真是蜜一样的日子呀,甜,羡慕!我是到了晚上才发现后脑勺有五个肿起来的包,痛得难受,不敢垫枕头,头靠在床板上,针一样往肉里钻,毫无规律,清醒得难以入眠。

  现在想来,幸亏是蜜蜂,要是让胡蜂蜇了的话就没那么幸运了。八九岁的时候在村子里能经常看到胡蜂窝,有一年说起来别人都不信,村子里最起码有二十多个胡蜂窝。最大的胡蜂窝比水桶还粗,它们往往选择在粗树的枝丫上筑巢,灯笼一般挂在树梢。童年无知的时候还常常用石头扔向蜂窝,以此取乐。大多时候,胡蜂和人都是和平相处,互不干扰。胡蜂筑巢的地方往往都在几十米以上的树杈,但也有把窝筑在房梁上的,等你发现时它已经有碗那么大。如果人为不干预的话,要不了多久便能膨胀成水桶那么大。白天人根本无法同胡蜂战斗,只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全身包上塑料纸,用火把烧了才行。土墙房的大门都是取自山间的实木,最易招惹胡蜂。我常常坐在门槛上,看见比蜜蜂大出数倍的胡蜂在头顶的木板里钻来钻去,胡蜂钻过的洞口平整而圆滑,木屑就斜飘着落了下来。

  进入冬季胡蜂便无法逃过灭亡的命运。胡蜂筑巢的窝可以用来治病,到了冬天,我们就爬到树上去摘蜂窝,拿到镇上的中药房换零花钱。那些年很少听到胡蜂伤人,在农村我们笃信没有任何动物会主动伤人,即使跟前有一条蛇,你只要站立不动,它就会自动离去。上了初中以后,基本就很难见到大一点的胡蜂窝了。所以当母亲跟我说起被胡蜂所伤的时候,我先是一愣。后来看新闻又吓了一跳,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安康市各级医疗卫生机构共接诊胡蜂蜇伤患者五百八十三人,光我们村就有两人死亡,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这一年位于秦岭腹地的安康、汉中、商洛等地连续出现胡蜂蜇人事件,累计蜇伤人数一千六百四十人,死亡四十二人。陕西省公安消防部门紧急组建了灭蜂专业队伍,一天之内就摘取胡蜂窝近三百个。

  胡蜂袭人的背后有很多原因,我想和生态环境的改善有莫大的关联。退耕休耕,植被得以喘息而日渐茂盛,给胡蜂生长和繁殖创造了稳定的环境。在村上发给每家每户的胡蜂简介中,我看到安康市常见袭人的胡蜂就达到二十五种。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说过一种虎头蜂,在深山老林,有成人大拇指那么大,人被蜇后即刻丧命,牛也抗不过两针。那时觉得他们是在诓人,现在想来后怕。

  安康胡蜂一年大约能繁殖三代,近几年几乎每到夏季都会出现伤人事件。其实胡蜂是益虫,它主要捕食鳞翅目、膜翅目、蜻蜓目等昆虫的蠕虫。每只胡蜂可捕食上千只的苍蝇和害虫,一个蜂巢可控制五千亩森林免遭害虫危害。然而这些和母亲一样劳作的农民并不知晓,究竟该怎样与胡蜂和谐相处,该怎样让胡蜂远离村民去树林里生存,人类和大自然之中的其他物种究竟该如何相处,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生态考题。

  大巴山是中国生态史“现在进行时”的一个侧面,当自然回到了属于它们自己的色泽之时,正如我们在湖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神。我们在目睹自然变化的同时,自然也在目睹着我们的变化。每一株树,每一根草,每一块矿石,每一只胡蜂,都是大地的语言,而它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蔡淼,1993年生于陕西安康,进疆十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新疆喀什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延河》《西部》等,出版有《青春二十年》《塞上风》等四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