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唐弢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11-08

  唐弢(1913—1992),原名端毅,浙江镇海人。曾经在上海邮局当过邮政工人,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从事业余创作,以散文和杂文为主,其风格接近鲁迅,并因此与鲁迅结识。20世纪40年代,唐弢与友人合作创办《周报》,后又主编过《文汇报》副刊《笔会》。新中国成立后,唐弢先后担任复旦大学教授、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文艺月报》副主编等职,1959年调入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1978年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

  唐弢一生写了大量的散文、杂文、时评,并以《晦庵书话》的形式记录了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出版活动。唐弢是鲁迅研究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和海内外公认的权威学者,曾参加过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还编辑出版了《鲁迅全集补遗》、《鲁迅全集补遗续编》,辑录、考订了鲁迅佚文。他的一系列关于鲁迅创作的著述,在鲁迅研究史上享有很高声誉。唐弢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在史料、史论方面有重要贡献,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3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是学习现代文学的重要著作,被列为高等院校文科通用教材。

  唐弢出版有杂文集、散文集、评论集、论文集20多种。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出版了《唐弢文集》(10卷)。

  唐弢: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一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这时才觉得有点朦胧,然而给那跷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还想……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的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来不见他发过火。闲来就擎着一本相书,因此也很喜欢批评别人的眉毛生得太低、鼻子太尖、口腔不应该那么小之类的话头。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自从抛弃宦海生涯,就一直没有想起他,他升了官,发了财,因此心里对他越发淡漠了。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刘寄奴不会做皇帝吧?”

  院子静悄悄的,石板地偶然有飞鸟的影子掠过,那只黑狗已经跑得不知去向,风吹着柳树,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他踱到板门边喊:“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忧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挥了挥手说:“没有什么。”

  “赵家伯父昨天差人来说,请你今天去喝酒。”

  渊明正在赵家喝酒。

  “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

  他说着回过头来,向着渊明:“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忧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身边放着一只竹箧,他好像在整理什么,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仿佛病酒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菜油灯点了半夜,那一点黄豆似的火焰,寂寞地泛出了幽绿的颜色。

  “唉!”渊明长叹一声。

  窗外的月光晶莹地照着,院子里像是洒了水。

  “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过了一会,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

  “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青——唉!唉!”

  “你看见告示上还说些什么?”渊明看着刚进来的第二个儿子问。

  “这个,”阿宣想了想说,“我记不清楚了,但现在就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却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会错的。”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栗,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可惜慧远法师涅槃了。”

  “畜生!”渊明厉声喝道,“不要胡说。”

  阿宣吃了一惊。

  “年青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着气。他觉得人类是没有理智,没有情感,蠢过于一切生物的东西。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

  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

  (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