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 星期五
李汀:江上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1-18

  

  一

  天下以龙命名的江水可谓多了,白龙江是我家乡的一条江。

  虽然离开家乡许多年了,但这条江一直在我的生命中流淌。好多时候,我总能恍然看到家乡这条江水的蜿蜒、奔涌,听到家乡这条江水的低吟、咆哮。

  白龙江像所有江水一样,翻山越岭吸纳沿途所有的风光,静静接纳高山流水的气息。江水是轻音乐,江水也有打击声。要描绘一条江水的气质风味,以及它的意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这条江水流经的地方,来窥视江水的脉络,来洞察江水的气质。

  白龙江又和其它江水不一样,它一路向东。在岁月深处,白龙江已经成为阳光的一面镜子,高山的一角影子,还有无数树的倒影清澈、模糊印在江水中。清风在江水里,又硬又干净的石头在江水里。无数人的目光在江水里,无数鸟儿的影子在江水里。一只鹰、无数鹰在白龙江水上空盘旋,流水中印着它们高傲、孤独的影子。

  千年江水,千年江山。我们的行走往往小于河流。我们的行走远没有河流丰富。不管我们走进哪一条河流,它的脚步、它的目光、它的创造都比我们要深邃很多。我们没有走过的高山,它一一丈量过。我们没有庇护养育过的小鱼小虾,它慷慨仁慈过。我们没有创造过的美感和意境,河流都一路风雅颂,一路诗词歌赋。我们没有见识过的传闻故事,河流都收藏行吟。原来,河流是一部大书。这部大书,让我们常读常新,让我们生出无限感念和敬意。

  走进白龙江,让我们打捞起自己,侧耳聆听自己那温热的心跳。

  二

  白龙江的源头,在甘肃省碌曲县郎木寺镇,与四川若尔盖县交界。白龙江穿镇而过,左边是甘肃,右边是四川。小镇向西走七公里多,进入郎木峡谷,峡谷怪石林立,奇幻秀美。山林茂密,林下厚厚的苔藓。石崖高耸,壁立千仞。高耸的巨石间渗出无比清澈的泉水,泉水旁一块圆润的石头上刻着“白龙江”。旁边有几堆玛尼石,石上刻着佛像和六字真言。我好不惊讶,这就是滚滚向东的白龙江源头。三眼泉水汩汩流出,像是在消解我的惊讶疑惑。随行的老杨告诉我,这泉水当地人称为“乃溪”呢。

  “乃溪什么意思?”

  “就是圣水。”

  我赶紧用手捧了一捧清泉,正是八月大热天,泉水却异常冰凉。老杨笑笑说,这泉水冬天再冷不会结冰,大旱之日不会干枯,暴雨之时不会浑浊。冬暖夏凉,四季清澈呢。

  站在三眼清冽泉水旁,脚下厚厚的苔藓下渗出一汪汪泉水。不远处草坪上,几朵黄色的、粉色、红色的小花随风摇曳。花间蝴蝶、蜜蜂飞舞。阳光透亮、干净,没有一点杂质。远处石崖上,几只鸟儿在鸣叫打闹,高空中一只鹰一动不动,像蓝天的一个标点。老杨说,没有想到吧,一条江的源头竟然是几眼泉水。

  我觉得自己声音像一种天外之音,闷声闷气说,真是没有想到。

  河流总是给我们人类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我和老杨顺着泉水涓涓细流的方向走,走上一段,泉水变小变细了,水却清澈得很。再走出一段路,泉水跟我们捉迷藏样,又躲进草地和岩石去了,侧耳细听,能听见溪流在草地岩石深处讲述什么。再走上一段,泉水竟然变成了一条小溪。哗哗流淌的小溪一路欢歌。泉水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在心里疑惑着。老杨懂我的心思,他说,你看,这几条峡谷在这里交汇,高山耸立,泉水这一路收纳了好多的雨露,好多的阳光。

  我回头望着高耸的高山峡谷,恍然大悟,一条河流,其实就是流动的阳光雨露。我对老杨说,河流比我们懂得收纳呀。

  流过七公里多的路程,溪水到了郎木寺。郎木寺是小镇的名字,不是寺庙的名字。白龙江右边的寺庙叫格尔底寺,是四川若尔盖县的。白龙江左边的寺庙叫赛赤寺,是甘肃碌曲县的。赛赤寺与格尔底寺隔河遥遥相望。走进小镇,就能感受到一种神秘气息。河水流过又高又陡的山崖后,来到较为平缓的小镇,河水像居住在小镇的人们一样宽厚从容。小镇高高低低的房子在河两岸蜿蜒起伏。几只水鸟停在岸边跳跃鸣叫,那架势,就像见惯一切。起身飞起,随着河道,或者逆河而上,都是那么从容老道。

  我上到格尔底寺,石块铺成的院坝,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放眼看河谷的郎木寺。小镇上住着的回族藏族同胞,安静包容彼此,他们不同信仰不同宗教在这里交融,也保持着各自的独立。即便格尔底寺和赛赤寺供奉的佛像与喇嘛所学的经文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生活在一起。藏族同胞诵自己的六字真言,转自己的转经筒。回族同胞念自己的清真言,做自己的礼拜。他们尊重彼此,谁也不干扰谁。他们一样不会干扰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朝圣的人们。不管是藏族同胞,还是回族兄弟,他们都会为那些闭紧双眼,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五体投地,匍匐前行的朝圣人让路,甚至向他们投去尊重的眼神。

  在一家达老藏餐厅,老板自创美食石烹羊肉。我和老杨走进去,老杨直接点了石烹羊肉。在等待就餐间隙,老杨叫来旦正昂吉老板。老板留着调皮的小胡子,花花绿绿的藏衣裹着他肥胖的身体,他还可以说汉话。昂吉说,他家是随爷爷经商来到郎木寺的,这家餐厅也是爷爷创办的。我笑笑问昂吉,这里的回族兄弟来这里吃石烹羊肉吗?

  昂吉小胡子翘起,笑笑说,都来吃过,回去还自己照样子做呢。停了停,他又说,我也去他们店去吃牛肉泡馍呢。

  我们哈哈笑起来。白龙江水哗哗流着。

  说着,昂吉给我们讲开了石烹羊肉的做法。他说,这石烹羊肉融合了烤、焖、炒做法呢。将新鲜羊肉和羊肚清洗干净,用盐和调料腌制羊肉,再把腌制好的羊肉一点一点塞进干净的羊肚里面。再选择耐热硬性的石头,点火烧起,把石头烧得通红。把滚烫通红的石头放进塞满羊肉的羊肚里,让石头和腌制的羊肉充分混合。石头放进去还要封住羊肚口子。这时候,考验厨师的技艺了。两手要机灵抓住羊肚,把滚烫的石头和里面的羊肉在铁锅里来回揉搓。揉搓好后,再摔打一下,这时的羊肚就会像吹胀起来的气球,还发出“滋滋”的声音。再摔一下,羊肚再膨胀一圈。等羊肚涨到一定程度,用刀在羊肚上开一个口子,热气带着“嘭”的声音喷出来,像高压锅喷出的水气一样。昂吉边说,边手舞足蹈,小胡子也不时跳动。

  昂吉说,羊肚里的气放完了,再切开,里面的羊肉和配菜已经被烤熟了,满屋子里飘着鲜香。昂吉眯着眼睛,像沉醉了一样。

  昂吉继续说,这还没有完呢,羊肉吃完了,羊肚拿走,重新炒出一道葱爆羊肚再端上来,那味道简直不摆了。

  我和老杨沉浸在昂吉的石烹羊肉大餐里。他小胡子翘起,一阵兴奋地说,好了,好了,石烹羊肉来了。他拿过小藏刀说,这个还是我亲自来。只见昂吉迅速用小藏刀切开羊肚,一阵热气腾起,羊肉骚气飘过来,我禁不住凑凑鼻子,像要呕吐样。昂吉看出我滑稽的样子,笑着说,赶紧吸一口呀,深深吸一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鼻孔肚里的又是羊肉的清香了。餐厅的食客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昂吉说,赶紧趁热吃。我用筷子敲着羊肉里的石块说,这是我吃到的最硬的一道菜了。昂吉小胡子翘起,点点头说,对啊,这就是郎木寺的硬菜。

  在郎木寺,我还发现藏族同胞和回族兄弟交流的感人一幕,在一间饰品店,一位喇嘛走进去,他不会汉语,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年轻的店主微微点头,递给喇嘛一个漂亮的手机壳。喇嘛点点头,把手机壳套在手机上,微笑着扫微信付款,他们在简单的点头、微笑中完成了交流。语言没有成为他们的障碍,语言好像都是多余的。在街头,随时听到藏语和汉语交织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彼此的点头和微笑。原来,微笑和点头是最好的语言。

  坐在达老餐厅,我们说话的声音跳进潺潺白龙江水中远流。那些跳跃的水花弹奏起激越、舒缓的曲子,咬碎我们坚硬的语言,抚摸我们文字的身子。我在想,某日,如果我再次来到郎木寺白龙江边,我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些流远的语言和文字。

  也许,会有一双手找到它们,打捞起那些沾着泥土的甜涩苦味,让草地、蓝天一节一节晾晒收纳。

  也许,会有一双眼睛醒来,默默记录着这些烈火和雷雨。一条江水的脚印是深,还是浅,有谁知道呢。

  三

  这年夏天,我来到白龙江支流腊子口河。腊子口战役是红军北上攻克的最重要隘口。腊子口群山耸列,刀劈斧削的悬崖峭壁之间夹着窄窄的腊子口河水。河水湍急,一架木桥成了进出隘口的唯一通道。当年敌军重兵把守木桥,试图阻止红军北上。红军“飞过”腊子口,一部分红军绕到敌军身后,前后夹击,夺取了隘口的胜利。

  当年木桥已经建成水泥桥,走在桥上,河水清澈见底,一群群鱼在水里自由游动嬉戏。峡谷间微风阵阵。隘口还保留着的一个碉堡,碉堡四周长满杂草杂树,几只鸟儿鸣叫着,像是在讲述当年攻克隘口的激烈场面。远处山崖上形形色色的茂密树木间绽放着各种红的、粉的、白的野花,它们在层叠山峰间交织变幻,让人过目不忘。

  站在桥上,我身旁一老大爷指着碉堡对一个年轻人说,那个“云贵川”红军战士就是凭着攀登悬崖的采药绝技,爬上山峰的。

  年轻人惊讶地说,那么高呀,咋爬上去的呢?

  靠一条绳索,也靠一种信念。老大爷若有所思地说。

  我特别留意了这一老一少,也许他们是爷孙俩。爷爷在滔滔不绝讲述,孙儿在一旁静静倾听。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讲述者倾情,倾听者入神。悬崖峭壁上没有留下红军足迹,河水却像一部照相机一样,永远留存着他们珍贵的影像。

  这个季节是美好的。这些美好,被一条河流照得那么透明,那么富有情调。河水裹挟绿树的意念,映照野花的诗意,翻印飞鸟的踪迹,以及流淌红军的血液,一路向南。

  一路向南的还有我们。那一夜,我们住在白龙江边的舟曲。白龙江水进入舟曲,哗哗水流声变成了一种浅浅的汹涌。我在街头走了一圈,城市灯光若隐若现照在流水上,一浪又一浪的波涛在灯光下层峦叠浪。舟曲县城前后左右都是山,白龙江从山涧中奔涌而出。舟曲,坐在船上哼成的曲子,一曲成殇。十多年前的舟曲遭遇特大泥石流,那是石头歌唱的曲子,那是泥土裹挟雨水的曲子,那是高山流水怒吼的曲子。今夜,所有这些还有谁能记忆。漂亮的灾后重建已经很快恢复原来舟曲的样子,只有这白龙江像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默默记忆着无数人的呼喊。白龙江水会是星星的眼泪吗,会是夜空的眼泪吗,会是山峰挤出的眼泪吗?

  舟曲人对水的敬仰,融入到了每年一度的朝水节上。端午节这天,十里八乡的群众身着节日盛装,爬上海拔三千九百多米的阿让山,朝拜沐浴山泉飞瀑,鸣枪放炮,煨桑祈祷,诵经祝愿。沿着林间小道,一路相互敬酒,对歌献艺。有的在山间泉水旁捧水痛饮,有的背水回家洗头、洗身。夜幕降临,举行篝火晚会,男女老少尽情唱歌跳舞。他们对水的敬重、对水的深情,从他们那一低头捧水,一仰头喝水中能深切感受到。山泉水滋润的舟曲人,总是那么安静平和。

  我住的一家民宿,店主七十多岁的李大爷指着墙上老旧照片说,这是我家十多年前的老房子,小别墅了。

  我说,现在可是大别墅了。

  李大爷感伤起来,幽幽地说,那时小别墅好啊,老大还在的话,也像你这么精干的小伙子了呢。原来,李大爷老大在十多年前那次泥石流中遇难。我连忙说,对不起,李大爷。李大爷笑笑说,没事,没事,只是看到这老照片,就记起一些事儿呢。李大爷显得异常平静而克制。

  我赶紧跟上一句,我们人面对自然灾害有时总是那么弱小呢。

  李大爷客气地说,有时,也是我们人自己造的孽呢。

  话已至此,我赶紧逃似地回到房间。那一夜,我枕着白龙江水,江水声忽近忽远,像一声又一声呼喊又像一声又一声叹息,我一夜无眠。

  江水无声,江水都知道。

  四

  一条大江的形成,会有无数小河汇入。白龙江进入文县,汇入大小河流二十多条。

  白水江在文县汇入白龙江。这条江在三国时发挥着重要作用,两将依江筑城而守。魏将邓艾屯兵阴平,在文县以东约2公里白水江北岸的清水坪筑城。《水经注》是这样说的:白水径邓至城南,即邓艾所屯处。蜀汉延熙十二年,姜维引军救麴城,不克而还。魏将邓艾留屯白水北。姜维派遣其将廖化在白水江南岸(文县城关贾昌村)筑城屯兵,与江北岸的邓艾城对峙。两将对峙,两城对峙,其实变成了一条江的对峙。

  公元263年,魏雍州刺史郭淮遣夏侯霸等追姜维于沓中。郭淮率魏军扑阴平攻廖化,于阴平之东南玉垒“阴平桥头”之下,白龙江与白水江汇合之处筑城以截蜀军后路。可惜的是1976年,碧口电站建成后,郭淮城故址被滔滔江水淹没。江水淹没了曾经的战火烟云,江水吞噬了曾经的刀光剑影,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遐想。

  因为这条白龙江,文县碧口古镇被称为“水上丝绸之路”。也因为这条白龙江,这里商船列队,纤夫们号子声震峡谷。现如今还有保存完好的一座古色古香四合大院,它是明清时期的“江西会馆”。院中一棵古老笔直的桂花树,树冠枝叶摇出古老门窗,桂花开的正艳,香气从院内随风飘来,恍若隔世。

  因为白龙江的存在,让我明白了江水能让人好好活,也能让人突突死。江水能展现最柔软的一面,也能暴露最汹涌的一面。江水是无师自通的美化师,也是凶猛无比的破坏者。欺山莫欺水,水里有乾坤。江水向低处流,流向哪里哪里亮。

  突然觉得碧口镇名的由来,应该也是因为这条白龙江。古镇沿白龙江分为三条街,呈“川”字形。江水书写的洒脱“川”字在山谷灵动得很,最后收尾那一落笔,以连绵的山峰刹住,江水又开始在山峰底部间蜿蜒远行。碧口,原名叫碧峪口、碧霞口。早年这里商贾云集,这文化也了得。不知何年何月,一位云游四方的高人路过镇子,在镇子茶馆听戏,问镇名,镇子人骄傲地说出镇名,以为要大加赞赏一番。哪知高人离座,摇着蒲扇给镇子留下一句话:“碧峪口碧霞口,不就是碧口嘛。”自那之后就成了碧口。

  往事已远,古镇碧口夏夜开始了,咆哮的白龙江静卧在山峰间,江水中,灯影摇曳,波光粼粼。江水边,人影移动,山峰树木静穆,构成了一幅现代的江风渔火图。

  五

  白龙江离开甘肃碧口,蜿蜒到了四川沙州镇。滔滔江水汇集,一条大江形成,浩浩荡荡的江水向东狂奔。宝珠寺电站建成下闸蓄水后,沙洲场镇整体搬迁到山顶,江水在新场镇绕了一圈,这一圈让沙州场镇三面临水。这时的白龙江宛若一条巨龙缠绕、守护着这小小的场镇。这时的白龙江顿住昔日的汹涌,静静的湖面像一面偌大的镜子,透亮、干净。这一顿,似乎顿去了岁月尘土。这一顿,似乎淹没了无数沧桑。这一顿,又顿出了湖水的千般柔情。微风过处,浅浅的涟漪层层叠叠,像一部天然大书。

  可是,白龙江下游宝珠寺电站还没有建成时,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九十年代初,江上掀起一股淘金狂潮。江上每天多达上万人,真是“百里江面不夜地,千车万人淘金来”。

  江上机声隆隆千疮百孔,江水搅动得湍急浑浊。在白龙江上,流传着许多淘金行话,只有淘金人才能听得懂。比如“沙金不吊底,白搭二斗米——不把水弄干,白干。”意思是说,采金作业时,要把最底层的水吸干,沙金掘出来,才能摸清金的品位,否则就不了解实情。“看后堵,观坐山,关门嘴子,迎门山”,意思是这样的地势含金才会多。 金子爆——金子多。山爆头——多采了金子。上亮子——点灯。挡亮子——吹灯。领溜——冲金槽的班头。打镐——开山皮的班头。摇簸子——砂金的班头。在淘金场还有许多忌讳,倒背手捆——不兴倒背双手走路。如这样会使人“背气”,淘不着金子。层架子码——指戴眼镜。在淘金场上,不许戴眼镜,意思是“多了一层”。采金人希望土屋很浅薄,容易去掉山皮得到金沙石,这样可以省工直接“上流”,多一层就得多挖掉一层,费工费时间。在采金场,还不得说“黄、坑、井、扔、瞎、赔、停、断、土、分、砸”等词。因为“黄”有黄了、拉到、散掉之意,名字里有黄字的要改为“金、宝”等;“土”改称“毛”,地面说成“毛皮”,土质松软叫“毛口松”,土层浅叫“毛口浅”;“分”改称“打”,分金子叫“打份金”;“砸”改称“咬”,矿井出事了,让石头砸坏了,要说“让毛皮咬了”。见到老鼠不能说“耗子”,因为工人们认为老鼠和他们一样,天天打洞,管老鼠叫“媳妇”。

  比江水汹涌疯狂的还是人。在白龙江金河坝,凡是“红窝子”(出金率较高的矿井),都自制枪支弹药,以恐吓冒犯者。不过,为了金子,总有人冒险去分一瓢羹。七十多岁的老梅住在江边,他对我们回忆说,当年这里为了抢“红窝子”,两伙人发生“火拼”。那场面,吓人得很。

  老梅望着平展的一江水说,电站建成后,江水淹没了当年的现场。原来水流急促,现在一展而平。当时,一伙人拿长砍刀,投土制炸药,把另一伙人撵得莫路可走,跳江的跳江呀,江里淹死了三十多人。

  老梅指着江水中一座孤岛说,看嘛,那小岛下面就是当年的“火拼”现场。顺着老梅指的方向看过去,小岛绿树成荫,成群的鸟儿在岛上树枝间翻飞。湖水澄澈明净,千般旖旎万种风情。看不出当年的一点疯狂和愤怒。万顷碧波漾,峰峦水云间。

  江水无言,江水作证。白龙江上的这一“火拼”案件最后画上句号,促进了相关法律的改革。1996年修订《矿产资源法》,矿产资源开采行政配置改为市场配置。曾经桀骜的白龙江也化身为如今的温润丰盈。

  老梅说:现在好了哦,我们享了这一江水的福哦。

  走进老梅的水上餐厅,宽敞明亮,船体随着江水荡漾,坐在船上悠哉悠哉的。老梅端来一壶“白叶一号”茶,茶叶在玻璃壶中一张张展开,幽静的再一张张沉到壶底。一会儿,一壶水变成黄澄澄的汤色。江开天阔,一壶茶,一江水,心里一阵惊叹,天下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船头小吧台边,一女子正低头泡茶。江水的光芒映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老梅见我望着那女子的神情专注,轻声说,那女子叫王子燕,可了不得了,这江边的百余亩茶山都是她承包的。二十多年前的她在江边开小吃店,后来为了孩子学习,开了一家涛声茶社,茶社开了,就想着又种茶。茶社在江边,茶山在江边。其实,茶社就是一家书院。

  我问,她还跟你打工呀,你该更加了不得了。

  老梅连连摆手说,我和她是联合经营,我做湖鲜,她做茶呢。

  说着,女子款款走来,招呼我们,尝尝这壶老白茶吧。一看,茶汤橙黄清亮。饮上一大口,茶香独特,茶味淳厚,唇间还有淡淡草酸泥土气息。女子落落大方坐在我们旁边,她说,这白茶,放了五六年了。就从这茶山采来。

  望着女子身后绿油油茶山,山不高,山气淼淼。我感慨地说,白龙江边出好茶呢。细品这一壶老白茶,一丝丝草酸香更浓烈了。

  女子说,是呢,这青山绿水,需要有一壶好茶伺候呢。

  喝茶聊天,喝茶看景。突然觉得,这江水好生的澄澈晶莹。

  六

  白龙江以浩荡奔涌的气势在昭化收尾汇入嘉陵江。两江汇合,两种汤色融合,两种文化浸染,两种自然创造交融。长久奔涌为一见,长途跋涉为一面。两水在古城昭化尽情相交、相拥,荡漾,两江合一奔向东海。

  “到了昭化,不想爹妈。”民间传说,这句话最早出于武则天的生母杨氏之口。当年,出生利州的武则天,小时候随奶娘常去她母亲的出生地益昌(昭化)玩,一玩就乐不思归。她母亲感慨,说武则天“到益昌,忘爹娘”。这就是“到了昭化,不想爹妈”最初版本。其实,民间说法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这里川妹靓丽、身材窈窕,走路如杨柳般风中摇曳。这里山水自然独特,无论是山川还是人,都是“秀色可餐”呢。登山东望,白龙江汇入嘉陵江由北向南逶迤而来,在笔架山、凤翼山间拐—大弯,形成了一个直径约5公里、面积约20平方公里的一幅巨大自然山水太极图。有着两千多年城建史的昭化古城就安宁地躺卧在南向的鱼眼处。山静、水动、城亮。难怪也有人留言盛赞昭化:山水太极,天下第一。美山美水美人,这是多么奇妙的风光。

  我曾无数次造访昭化,在古城石板路上溜达闲逛,在小巷的小吃店喝茶聊天。印象深刻的是一年夏天,在东门的迎凤门,穿过窄窄的石门,一株闷头花在石门顶上墙头开放,粉紫的花,一串串成穗,一串串盛开,一群群的蜜蜂蝴蝶飞来。这闷头花香浓烈,虽然人流如织,我还是嗅到了它浓郁的芳香。再细看,闷头花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干大拇指粗,枝条多,花穗也多。

  问石门边的女店主,老板,这花咋长到石门上?

  女店主一脸喜色,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说,好多年了,砍一次,第二年又长出来了。干脆就不砍了,还成了古城的一景呢。

  我连连点头。女店主笑着说,少有人看到这花。看到了,也不关心呢。还是你有心呢。

  我也笑笑说,花儿太多了,看不过来吧。女店主爽朗地笑了。

  还有一次,在昭化古城作客,主人是小镇的奇石收藏者,奇石堆了一屋子。我们挤在奇石中间,我们说话,奇石无声。我们喝酒,奇石静坐。一桌豆腐宴,现磨豆腐。炒豆腐,煎豆腐,水豆腐,麻婆豆腐,样样都有。主人赵有光说,新鲜黄豆,加上这江水,巴适得很。吃到高潮,有人开始斗酒,来一杯:背靠嘉陵江,喝酒如喝汤。干一杯:白龙江的酒,越喝越有。

  月光从木窗子下来,照在圆润光滑的奇石上。酒喝到无声处,不说话的空隙,我仿佛看见一条河流在石头上流淌,潺潺水声如月光流泻。我说,这是好大一条江啊。收藏石头,就是收藏江河。

  一屋子人笑我,这家伙喝了几杯?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我还想说,满屋子石头,满屋子的江水呢。没看见那石头上的水流嘛?没看见石头上水流的样子嘛?我没有说出口,我独自走出小院子,独自坐在江边,听水声。星空灿烂,江水闪烁。风来风往,江水摇曳。江水向苍穹施礼,苍穹也向江水馈赠无限月光。

  白龙江在这里一头扎进嘉陵江,这时,白龙江的样子清晰起来。它起源甘肃郎木寺峡谷,一路向东,流经甘肃碌曲、四川若尔盖,又进入甘肃舟曲、武都、文县,在四川昭化汇入嘉陵江。白龙江像一条龙,也汇集无数龙蜿蜒奔涌山谷间。其实,白龙江用一条龙来概括或描述,原来是这么的表面和浅薄。也许,白龙江就是白龙江,不需要任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