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 星期三
邓宗良:小镇的冬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1-15

  比本地麻雀体态更浑圆更强健的雀鸟,随着阵阵越来越冷的北风,飞到了小镇。冬天就这样,带着无数雀鸟短促细碎的啼啭,来到了小镇。雀鸟密密麻麻地落在镇子北边的桉树林里,桉树林的边缘有新栽的小尤加利桉树,差不多有大人那么高。夜里,孩子们拿着的手电筒突然打开,藏在绿叶里的雀鸟,被亮光晃得一动不动的,伸手就能捉到。孩子们跟着大人,把这些雀鸟叫作“北风仔”。

  坡地之间的低洼处,那些连成一片、虽平整却不规则的待耕稻田,到了冬天则长着低矮的田艾。母亲下地摘田艾,艾草揉进番薯粉,做成饼,黏而香。母亲的身影融入斑斑驳驳、模模糊糊的灰绿色艾草里,成群结队的雀鸟像一团团影子,在她身边飞起、落下,寻觅着秋收遗落的谷粒。稻田表面干燥,脚踩上去,有的地方却会冒出冰冷的积水。

  坡地和水田之间,有一些沙质番薯地。绝大多数的番薯在秋天时已被挖走,老薯藤老薯叶也一点不剩地被捆走作为猪的口粮。冬天没有雨水,天又冷,沙田里几乎寸草不生,极少残留的番薯,窜出白中带紫的嫩芽。孩子们歪歪扭扭地挎着草编袋子,吃力地抬起长把锄头,顺着嫩芽往下挖,偶尔能翻出番薯。孩子们光着的小脚板,都冻得红肿了。冬天阴沉的天空,总像要下雨。沙田泛着灰白,捡番薯的孩子,三三两两的,晃着矮小的身子。这个几乎没有明暗反差的灰调画面,像那个年代显像不充分的黑白照片。番薯芽有时还捉弄孩子们,耗尽气力挖出来的,却不是番薯,只是一条粗大的根须。

  冬天的小镇,是农闲时节,加上寒冷,慵懒闲散。雷州半岛的冬天,没有寒流来袭时,是温暖的。大寒流来时,一夜间池塘里便会漂浮着翻着白肚皮的鱼。猫整天蜷缩在灶台边,到了夜里,干脆钻到灶膛里,那里有任何时候都不会冰凉的灰烬。冬天有的是时间,人们从容地办着一些大事。娶媳妇是每个家庭的头等大事,关联着一个家庭的兴衰。哪家的老人死不瞑目,人们总是不由分说地归结于这家人香火不旺。人们为娶媳妇做了许多热热闹闹的铺陈,表达尽可能多的诚意。比如盖新房,从动土到升梁再到入火,早早就请善解人意的风水先生算好吉日。每个节点,长龙爆竹都噼噼啪啪地响个够,好让人们知道这是谁家的喜事。婚宴的头天,开始准备菜肴。夜深人静时,小镇先是被带着节奏的剁萝卜响声吵烦,然后又被它催眠入睡——要的就是这份热闹。对于好事连连的家庭,这是锦上添花;对于默默无闻的家庭,这是一种难得的露脸;对于流年不利的家庭,这是一种宣泄,借此冲冲晦气。菜做得怎么样不要紧,重要的是剁出欢快和气场。当然,萝卜做菜,寓意不一般。雷州方言属于闽南话,人们把萝卜叫作菜头,菜头就是彩头。

  那时人们参加婚宴,只有亲戚之间需要送红包。也不把钱塞进红包,都是私底下给,朴实而真诚。左邻右舍不用送,这与那时手头紧有关,也与多年提倡的移风易俗有关。参加婚宴,当然不能空着手去,大家抱着被套、床单、毛巾、脸盆来了。最常见的,是好些人凑一起送个暖水瓶,喜庆又暖心。卖暖水瓶的日杂店里,有个老先生,老花镜整天落在鼻尖上,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也知晓书写格式,分得清错综复杂的辈分称呼、亲属排序等等——这是容不得含糊的。不管是不是在他们店里买的暖水瓶,他都一丝不苟地写,不收笔墨费。字写在握把倒水时碰不到的位置上,他用的是一种有黏性的墨汁,字迹将干未干时洒一层金粉,柔软的排笔一扫,小字顷刻间金光闪闪。暖水瓶似乎专门为婚庆设计的,大红底色,有鸳鸯、蝴蝶、百合花、胖胖的乐呵呵的大头娃娃等,中看,贴切。

  冬天里的春节,是小镇饱满的日子。大年初一一早,家家户户门口辞旧迎新的对联,映红了老人孩子的笑脸。院门边,午夜燃放的鞭炮留下了一地新鲜的碎屑,像绛红的碎花瓣。守岁睡得很晚的孩子,早早就穿着新衣裳,在街头巷尾,吵吵嚷嚷,蹦蹦跳跳。小镇里,骤然多了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外出读书、参军和工作的人,回来了。小镇是块大磁铁,像吸细小铁屑那样,吸回了那些在小镇长大、平时在外头的游子。不但他们回来了,他们漂亮大方的媳妇和可爱的孩子,甚至是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回来了。门楼前拍个全家福,以前站一排就可以,后来要站成两排,再后来要站成三排。这个时候,母亲总喜欢一个一个地点着人头,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把自己点漏了,满心喜悦地说自己真的老糊涂了,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落下了泪。母亲对孙子重孙子辈说,你爷爷太爷爷几十年前一个人来到镇子,如今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了。这些日子,小镇所有的窗户透出白炽灯和煤油灯的斑斑点点的橘黄亮色,到了深夜不肯熄灭。早些年间,回一趟家并非易事。到北京工作的头一年,回家没买到火车票,上了车补的站票。人贴着人,蹲的地方都没有。从北京到广州,在火车上站了一个白天,两个黑夜,四十年前,这已经是最快的车次了。想到几年后,就有可能在北京坐着高铁,从北到南穿越大半个中国直接回家,我们这代人的一生在一趟回乡的列车上,反差着如此强烈的生活场景,仿佛梦幻。那时,火车到了广州,还要坐上一天的长途客车才能到家,遇到风雨,加上许多渡口的阻隔,途中还要再住一宿。路途遥远,想家更心切,途中常想到一些母倚柴门盼儿归的文字,情感一路发酵,一路膨胀,时间便过得好慢好慢。父母亲收到从北京的邮局拍回的电报,只知道我什么时候从北京启程,隔两个或三个黑夜到家。第二个黑夜过去了,天刚亮,母亲就在巷口望着镇子大街北边的尽头,那里有市四号线公共客车的终点站。

  回家过年的人们,过了初五纷纷离开家,赶回学校、部队和工作单位。回家时,不管路途多遥远,都满怀期待,离家时却让人没了情绪,没着没落。那不是一句怅然若失可以描述得了的。四号线公共客车的终点站,好些天都站着一群一群离家的人、送行的人。车开前,人们还有说有笑,也有忽然间不知说些什么,相互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躲开对方的眼光,不想看到彼此眼眸里的不舍和牵挂的人。车一开,车上车下的人顿时没了笑容。有人拍打着已经开动的客车,说,别想家,别想家。这时视线忽然模糊起来,亲人熟悉的气息好像就要从指缝间跑掉。越来越老的父亲,落在人群后面看不见了。透过后车窗,小镇退回去,消失在远处。在巷口,或在巷口和车站之间的某个地方,已经驼背的白发苍苍的母亲,她一直远远地盯着客车,不到车站,是因为承受不了又是一年的分离。

  这条公路,擦过小镇,通向南北。离小镇几公里远的南北两边,各有一个渡口。渡口的海水平时很清澈,很深。春节后离家远行的人,正好停下来,再踏一下故乡的土地,回望一眼故乡的风物。一次,我在寒风细雨中乘最后一班公共客车离开小镇,到了渡口,却发现渡船停摆了,原因是海潮倒灌,浑浊的海水涨得太高了,渡船靠不上来。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岸边的红树林只露出孤零零的树梢,好像无助的溺水者。这是再回到父母亲身边多待一个夜晚的理由,很想回去,却又不敢回去,不仅仅因为车票不好更改,更因为父母亲已经千叮咛万嘱托了,伤心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想让他们再伤心一次。水位降低一些,渡船还是开了,本来很窄的渡口一下子就过去了。过了这个渡口,一下子就离家远了;回家时,到了这个渡口,就到家了。这个渡口像情感的摆渡,让人有个停顿、迟滞、和缓,有个颇有仪式感的情绪整理。这时心里会泛起一两句让人动情的诗词,让人想象着即将重逢的情景。后来,渡口架起了一座拱形的钢筋水泥桥,再后来又建起了一座平直宽大的桥梁。有了桥,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不知不觉又离开了家。

  以前在渡口等船时,总是打开撑得鼓鼓的提兜,看看母亲装进来的东西。母亲知道我嫌麻烦不喜欢多带东西,我临行前的夜里,她总是再检查一次,把我拿出去的,又不由分说塞回来。母亲眼角的泪花,被煤油灯照亮,一眼就能看到。凡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母亲都让带上,甚至里面还有不易保存的咸菜塘鱼。

  咸菜塘鱼让我想起小镇的冬天里最热闹的场面。镇西南边有个大家叫作小湖的水库,冬季时水位最低,是排水捉鱼的时节。水闸全开,还有一半的水排不出去。那时没有电机水泵,人们就用麻绳系在小水桶两侧的提把上,麻绳两端站着镇子里那些最健壮的男人。水桶悠到水里舀满水,两边用力一拉,舀满水的水桶荡得高高的,靠着手腕精巧的抖动,水桶里的水倒入临时垒起的小堤之外,顺着水闸口哗啦啦地流走了。十几个水桶同时荡起来,那些健壮的后生在冬天里光着膀子,“嗨哟嗨哟”,一片火星四溅的号子声。水库里的水位越来越低,水桶边的绳子越放越长,舀水的后生越来越吃劲,到了最后,成了镇子里大力士们的大比武。那些渔民后生,胳膊粗得像拧紧的大麻绳,也跃跃欲试,可惜这是农业大队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快要起鱼时已是水泄不通。一些姑娘结伴而来,她们的目光会分别落在某个荡水的后生身上,不由自主地绷直脚跟使劲。太阳西斜时,池塘见底,黝黑的池塘底铺满了厚厚的鳞光闪烁的大鱼,鱼尾有力的扑打声连成一片。鱼儿捡完后,过些天,人们铲起晒干的塘泥,挑到坡上——这是难得的农家肥。母亲用攒了一年的花生油,把分得的塘鱼煎成微焦的金黄色,放上卷心芥菜腌制的咸菜、颗粒分明的黑豆豉,煮熟,晾成半干,等着我回家。这是小镇冬天的美味。母亲做的塘鱼,浓郁的鱼脂香气四溢,没有一丁点的土腥味。那年好不容易过了涨潮的渡口,在回北京路上的两三天里,饭点时吃一些母亲做的咸菜塘鱼,便觉得似乎还在家里,身边还有母亲的絮絮叨叨。

  小镇的冬天是聚聚散散、悲欢离合的季节。父母亲的离去,才觉得这种聚聚散散不叫悲欢离合——如果这也算悲欢离合,那是让人脸上挂满幸福泪花还有期待的悲欢离合。母亲离开时,才懂得什么是悲欢离合。母亲快走前,意识还清醒时,执意提前躺在厅间里。后来昏迷中的她,缓缓地呼吸着,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接着有一段急促的喘气,胸口急剧起伏,让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急促喘气,然后是一段很和缓的呼吸,一次比一次间隔更长更安静。母亲呼出的最后一口气,看不见,听不到,但感觉得到。它轻轻盈盈、绵绵柔柔的,却像针头般锐利地滑过心头。以前母亲也病危过,只有这次她叫我回去。回来后见她不像很快就要走的样子,过了几天,我便抱着母亲的手说,那边工作很忙,就请了几天假,我在考虑明天是不是回单位一趟。看母亲很是不舍,又跟她说走不走再说吧,现在的直飞航班,三个多小时就到家,即使走,随时都还能飞回来。母亲点点头,露出那熟悉的温暖微笑。然而,母亲当天夜里就昏迷不醒,第二天早上就走了。走的时候,母亲的手贴在我心口上,想来母亲是不想让我再来回地跑一趟了。如果不说我要走,也许母亲还有些时间。之前悄悄跟母亲讲过,如果再做一次选择,我不会跑到离她那么远的北方工作。我想,弥留之际,母亲一定会想起这些话。我被自己讲过的话深深地扎痛了,我无法面对此时跟我贴得如此之近的老母亲。

  悲痛的深处,有沉重的无法抹去的缺憾和愧疚。那些日子曾有许多许多,却已无法重来;那些应该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却已无法弥补。

  之后的几年,不能在清明节回来看黄土下的父母亲,便会在冬天时回来。因为跟春节假期相比,清明节假期太短了。这时在心里安慰一下自己,这样的白发游子,何止我一个?只是,小镇好像仅有冬天一个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