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古堡:岁月和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秦岭  时间: 2011-12-13

古堡:岁月和血

 ——《天水古堡》序

秦岭

    都知道长城,首先因为它的高,还有长。
    说穿了它就是一个扯展开来的古堡,功能:防御。恐怕没有多少人知晓在羲皇故里、在古先秦大地、在西秦岭天水地界一万四千多平方公里的梁峁崖畔上,星罗棋布地耸立着1400多个古堡,它们有长城的高度,只不过没有长城的长,它们的长度只有短和小,如庄园,如院落,如瓦窑,一个个的,像孝帽,悲怆而感伤,但我们无法低估它在防御层面和长城一样的辉煌和悲壮。
    但它是城,是堡,除了少量属于军事壁垒,大多是天水黎民百姓血肉之躯曾经的避难所。长城早已被赋予更多的象征意味,古堡呢?天水古堡呢?这是一个有趣得有些残酷的命题,但谁又能否认它不是一个伪命题。
    斗转星移几度,刀光剑影几番,狼烟翻滚几遭。你必须得承认,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繁乱的战争、匪患和民族仇杀,使古堡群在天水呈现罕见的密度和广度,直接的诱因,除了特殊的地理位置,当属这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富庶者无出陇右。”(《资治通鉴》)。大幸与不幸往往是孪生的,天水的先辈们把成千上万的死亡留在城堡内外,数代父老乡亲殷红的鲜血喷溅、浸染了这里的荒坡、丛林和庄稼地。如果你对历史和岁月保持高度清醒,那么无论站在天靖山、凤凰山、齐寿山、马鞍山、仇池山、太阳山还是别的什么山,举目四望,折断你目光的必然不是山峁本身,而是饱经风霜的古堡。它们几乎是扑面而来,蜂拥而来,磕绊而来,那是鬼魂,是伤口,是呻吟,是控诉,是愤怒,是绝望,你会发现你早已湮没于血海。天水的残阳有多红,血,有多红。
    从岁月里走来两位曾经是农民的天水人,其中一位像一只目光炯炯的老虎,从如林的古堡群里出出进进,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爬爬摸摸,他和另一位情感如乡间李子味道的人一拍即合,于是有了这本叫做《天水古堡》的书。一者曰:阎虎林,另者曰:李子园。两人的名字堪称绝配,刚柔相济,前者如野坡闻啸,后者若果香盈田,都是大陇右沟壑梁峁里逸散出来的味道。
    阎虎林和李子园未必就是对天水古堡历史地位的先知者,也未必就是对天水古堡人文价值的先觉者,但两个曾经的泥腿子却第一个凭着知识分子的良知、良心写了这本书。我想,催逼二人研究、撰写这本书的未必就是地方上高居庙堂的官员,也未必是负有地方史志重任的专业机构,多半源自二人的内心,此动力,必然是历史的血,天水人的血,还有,风中传来的亡灵们在细雨中的哭喊。
    阎虎林既是作家又是专业记者,他必然是坐不住了,起立,转身,就往古堡里爬。在《天水古堡》里,我更多地看到阎虎林跋涉的背影。
    我看这本书,当然用两只眼睛,但我至少用了六个视角:其一,为什么写这本书的偏偏会是阎虎林并成为阎虎林的一种自觉;其二,一个工薪阶层的作家是如何自掏腰包历尽艰辛翻山越岭深入秦州、麦积、甘谷、武山、秦安、清水、张川及毗邻地区获取第一手资料的;其三,阎虎林用什么样的历史观和辩证法分析研究古堡的前世今生;其四,当下的天水人如何认识、回味身边古堡的存在;其五,惊世骇俗、独一无二的天水古堡群在浩如烟海的天水文化中如何定位并构成怎样的文化板块;其六,《天水古堡》的横空出世是否将在天水乃至全国学界带来一种意味或反思。
    我的视角,更像追问。追问二位作者,追问这本书,追问当下。
    当然最有理由追问古堡本身,但我等凡夫俗子真的没有这个勇气,即便有,何颜面对?谁有权利面对天水大地的血,非得问十万个为什么。或者,哪怕就问一个。
    答案,阎虎林在《天水古堡》里已经提供得够充分,再诠释就是赘言。因此我有理由断言,《天水古堡》是一部有价值,有意义,有担当,有责任,有使命,有见解,有情怀的书。它在全社会倡导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今天,及时,而且必要。阎虎林有阎虎林的聪明,他用作家的才思和记者的敏锐,做到了历史背景和岁月佐证的结合,文献资料和学界分析的结合,现实依据和民间传说的结合,图片展示和具象描述的结合,采访报道与理性认知的结合。这使得行文叙事呈现两个突出的特点:史料性,文学性。
    还有一个既潜伏于文本之内又彰显于指向之外的特点,那就是档案价值。
    如果不是面对《天水古堡》这本书而是依然面对古堡,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仍然认为古堡是个可猜可不猜的谜。明摆着一个事实:古堡们在风刀霜剑里年复一年地在坍塌,在歌舞升平中被日复一日地蚕食,在傲慢轻蔑中一分一秒地在化为尘埃。也许,和平年代的人们过于习惯了熟视无睹,习惯了健忘和不屑,甚而,被美酒米面滋养得丰满而坚硬的神经,不会有丝毫的触动。当人文意识日渐被消解,悲悯情怀不断脱离灵魂,我们无可奈何地看到了天水古堡的孤独、尴尬和无助。被边缘,被冷落,被难堪,是否会被某些人下视为有碍观瞻的、剔除不尽的暗疮、疖子、肿瘤,也未可知。尊贵的长城在举国之力的疗伤中焕发了青春,而西北一隅的天水古堡没有,它过早地进入了老龄化时代,老态龙钟,苟延残喘,像缺发少牙的弱势群体。
    古堡只剩下最后的姿态:沉默。在蓝天下,在大地上,在风中。
    这种姿态,让我想到了汉代天水人李广,曾经一度,飞将军的衣冠冢屈卧南郊,荒草萋萋,只剩寒鸦的哀鸣。一个古堡,演绎过的古今战事何止千百,1400多个古堡,谁晓得造就过多少血气方刚、血脉贲张的赤胆英雄,谁晓得?晓得谁?得谁晓?晓谁得?得晓谁?
    这难道是天水的宿命?或者,天水人的宿命?
    《天水古堡》于是有了种种可能,这种可能只能作用于真正的读者,它会让读者在现代生活的匆匆步履中,倏然回首,让心灵自觉回顾,反思,品评,让精神靠近历史,靠近人,靠近生命,从而靠近我们的当下。
    当然,《天水古堡》给我们的提供不止于此,字里行间,或者是图片的明暗里,几乎是冷不丁地,它会让我们时时在历史和时代的交汇点上,在历史经验和教训的重叠中,感受到人类生存的定数与变量。古堡的荣耀,是因为一次次地保护了生命,留下了侥幸、欣慰和释然;古堡的悲哀,是因为一次次地被称为“血盆”。——血盆,这个比喻让人毛骨悚然。古堡的每次失陷,躲藏其中的男女老幼会被集体性惨遭杀戮,古堡成为一个盛血的“盆”。高科技时代背景下的现代化战争没有理由嘲笑古堡的笨拙与无奈,进入二十一世纪,当人们发现贵为元首的伊拉克人萨达姆最终是被从地窖里揪出来,尊至领袖的利比亚汉子卡扎菲被砍杀在下水道口,中东国家逃难的老百姓像史前的原始人一样钻进比古堡还要更趋落后的山洞、地堡、沟壕和掩体,冷兵器时代难道成为过去式?历史,往往不分远近,它说不定就在眼皮底下,甚而未来。我们真的不希望灾难会轮回,但是,古堡见证过的轮回,却是千千万万。这个话题似乎有点严肃,古堡依然在,它,还想见证什么吗?
    事物都是相对的,活着的人都是幸存者。幸存者没有理由藐视阎虎林和李子园的劳动,一如我们无法藐视汩汩流淌的血液。我们的血,在身体的古堡里,而先辈们的血,在古堡的身体里。
    由此,我们足可以称出《天水古堡》的分量,孰重孰轻,全然在于你有心,还是无心;有情,还是薄情。
    初见阎虎林在我博客里嘱我作序的留言,我曾屡辞不受,后来赶紧答应。远在天津的书斋,突然就想到了少小时期尚在天水的我,几乎每天都能面对撞翻我目光的一座座古堡,无法绕行,无法回避,一如现在无法绕行回避这本书。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第八次作代会上,我最终选择邀请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先生题写书名。甘陕一家,历史上从来都是同悲共欢。这位圪蹴在白鹿原上的陕西老汉欣然应允:“秦岭,古堡那都是咱西北这达的事儿,我真格会写的,你放心!”
    这道理是真格的,就像古堡的存在,真格的在天水,在陇原。
    《天水古堡》本身就是一堆文字和图片堆砌的古堡,付梓的墨香里,挡不住那份呛人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