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神女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燕燕燕  时间: 2023-11-03

  燕燕燕,姓燕,名燕燕。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从事文物工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天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曾获孙犁文学奖。著有散文集《梦里燃灯人》。

  一

  对汉高祖刘邦,我始终怀有饮水思源般的感激之意,因为若没有他建立的汉朝,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份工作。两汉时期,国力富庶,厚葬之风盛行,王侯贵族的墓室和祠堂,都用雕刻着祥瑞图像的石头垒砌而成,后代金石家将这些石头称为汉画像石。我的单位正是一座汉画像石专题博物馆。

  汉画像石是汉代人的灵魂乐园,石上展现了人间的富足生活,也幻想了奇妙的神仙世界。我初进馆上班时,做的是讲解员,每天引领观众走在一条摆满汉画像石的长廊上,讲解着它们的雕刻技法、布局模式、表现形式,还讲着图像中的玉璧在灵魂升天时的用途、汉代盛行的六博怎么玩、宴饮时会以什么乐舞助兴、汉代的马车有哪些车型、泗水升鼎的寓意是什么。在参观即将结束前,最令我愉悦的,莫过于看到观众被这些古代艺术作品深深折服。他们明白了鲁迅为何会以“深沉雄大”形容汉画像石的气魄,理解了吴冠中为何在看过汉画像石后,激动地说“简直要跪倒在汉代先民面前”。如此,一个讲解员的使命可谓达成。

  倘若这时,参观者余兴未了,我会再给他们讲一个故事。走到一块构图饱满的大石前,我端正脸色,郑重宣告:它非常珍贵,是我馆的镇馆之宝。所有人听了都会一惊,旋即安静下来,齐齐向大石看去,没有看懂,又齐齐向我看过来。于是,我缓缓举起手中的讲解棒,一桩潜藏在石上的旧事,带着三千年前的神秘气息,被我的声音裹挟着,前来为这场讲解收梢。

  二

  远古时代,昆仑山上有一位女性神祇,名为西王母。关于她的模样,在《山海经》中有几处记载:

  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彼时,世界混沌,万物尚未分明,连神的样子也不清不楚,处于半人半兽之间。人形的西王母,长着老虎的牙齿和豹子的尾巴,喜欢啸叫,怪异又可怖。不过她仿佛又具备了女性的意识,有美的觉悟,懂得给自己置办一点首饰,蓬松的头发上戴了一枚胜。胜乃玉制的发饰,是在一根簪子的两头,分别镶上腰鼓形状的玉片,有点像纱帽翅。胜后来成为西王母的标识性饰物,研究者们在各类图像上对她进行识别时,是否戴胜是首要的判断依据。

  西王母掌管上天的灾疫和刑罚,神格很高。先秦时期,民众对她所知甚少,秦汉以来,从帝王到百姓无不痴迷神仙之说,渴望求得长生不老之道,西王母能赐福解难和主宰长生的说法渐渐在世间流传。成书于汉景帝时期的《淮南子》中,更是写到了后羿向西王母求取不死药的故事。建平四年,一起“传行诏筹”事件,令西王母声名鹊起,正式迈上神坛。

  那年春,发生了大旱和地震。关东一些百姓开始奔走,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麻秆或谷茎,说是“行西王母诏筹”。他们闯关越墙,途经二十余郡国后抵达长安,在街头巷尾设置博具,载歌载舞,以盛大的排场祭祀西王母,并向民众宣扬信仰西王母即可长生不死。

  这场造神运动历时半年后,西王母成为万民崇拜的偶像。以前虎齿豹尾的造型不再适用于现在的身份,她开始向着美丽庄重的形象演变。在《汉武帝内传》一书中,对她的描写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已然是一位仪态万方的仙女。文字或许虚浮了些,还有图像佐证。两汉时期,她频繁出现在各地的汉画像石上,不同的工匠将她刻画出不同的面相,气质却都是一样的尊贵。

  汉代人对西王母的赐福抱有热切渴望,即使生前没能求得不死药,死后也要去昆仑山上向她报到,相信一旦蒙她接引,便可荣登仙界。为使心愿达成,墓室里务必要刻上她的神妙姿容。通常,她位于画面正中,有时凭几而坐,有时坐在一个左边龙头右边虎头的长座上,也坐在山顶上,或形状各异的高台上。她的脸有时很圆,有时略长,有时又是瓜子脸,眼睛一律大大的,头上除了戴玉胜,偶尔也会换一顶芙蓉冠或挽个发髻。大概因为想着她到底是位神女,他们就在她背后刻出一双象征神性的羽翼,除此之外,西王母身上再无异于人类之处。

  据《山海经》载,西王母身边有几只奇异的动物,是为她跑腿做事的,它们也被刻在汉画像石中,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西王母神话系统。负责守门的开明兽,身大如虎,长有九个头,九头皆为人面。昆仑山上共九道门,若只长一个头是看不过来的,九个头工作起来就较为轻松。至于这九头是如何生长的,书中并没有细说,全凭工匠自己的想象力去创造。有的就直接在它的颈上并列刻九个男人的头,有的则在一个大头上面另外刻出八个小头,呈放射状排列,形如王冠。我觉得第二种比前一种更美观些。

  供西王母日常驱使的是九尾狐,名字听起来很厉害,图像上的它却是瘦弱的,所谓的九尾也并不壮观,只是在一根细尾巴上分了九个小岔。还有勤劳的玉兔,西王母掌管的不死药就是由它制造,有时是一只,有时两只相对,身形细长,像人一样直立着,双手握药杵捣药。玉兔旁边常配有两只蟾蜍,也是面对面立着身子,合捧着一个筛子样的工具,像在协助玉兔完成制药工作。这几位干的活都刻板无趣,不如三青鸟,它专为西王母传递消息,工作很有情调。也正因如此,三青鸟常常入诗,它天生适合用来表达仙境、爱情、相思之类的意象。我最难忘的是南唐中主李璟词中的两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每念出口,都觉得有绵绵的怅惘袭来,但因字字空灵,意境动人,那怅惘也是清雅无害的。

  三

  在汉代人的宇宙观中,阴阳平衡极为重要,万事万物都要成双才好,比如天与地、日与月、东与西、男与女。若是缺阴或少阳,则是不正确的,甚至是不祥的。这么一套思想体现在汉画像石上,其结果是每幅图像都力求对称,双龙、双凤、双鱼、双璧、双阙,全都成双,连树上的枝桠也要均匀生长,左边一枝,右边相同处也要有一枝。

  早期汉画像石上的西王母是单身的。她法力无边,享有万民香火,即使寂寞,身边还有许多的侍从,似乎并不需要一个男子来与之谈情说爱。但中国人向来看不得别人单身,尤其是单身的女人,哪怕这女人是西王母,也不例外。他们可能认为,西王母尽管功业辉煌,身边没有伴侣,仍显得很不幸福。更为要紧的是,她是要被刻在石上,供奉在祠堂里的,为了阴阳的协调,为了图像的对称,势必要为她安排一位配偶。

  然而,人间女子尚且难找如意郎君,哪位男子又能配得上这等仙界神女呢?踌躇之际,有人不免胡乱点起鸳鸯谱。人们先是为她找了风伯,一位主管刮风的天神。在山东长清孝堂山石祠上,刻有他与西王母相对应的图像。那石祠西壁刻的是西王母和女娲,东壁刻的是风伯和伏羲,一西一东,方位对称。两男两女中,伏羲和女娲又是公认的一对,说明西王母与风伯之间存在着人为制造的亲密关系。可惜这位风伯长着硕大的脑袋,身子胖胖的,实在不是个英俊男子。他嘴里衔了一个管状的东西,正大跨步向前,使劲对着一座屋子吹风,屋顶已经被他掀起来了。汉画像石上常有风伯吹屋,据考证,这种行为的寓意是要将墓顶吹翻,使墓主的灵魂得以顺畅升仙,难怪屋子里的人没了屋顶还在对他跪拜致谢。

  他与西王母另一次同时亮相,是在一块微山县出土的汉画像石上。右侧站着的高大男子是风伯,样貌比前一个好看些。这回他没有吹屋,而是张着口,鼓着舌,向对面的西王母作吹风状。也许身为风伯,吹风是他唯一擅长的,与女神相会时,也想不出别的招式示好,索性就拼命对她吹风吧。我每看到他吹风就止不住要笑,那样子着实滑稽。左侧坐在山顶的西王母凝视着他,心里大概也会嘀咕:“这家伙怎么傻里傻气的。”她如何能看得上他呢?他很配不上。

  他们两人的组合模式流行时间很短,正如考古界的一位老先生所说:用风伯与西王母对应配置,从二者的神格来说并不正确,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不过,风伯虽有些呆呆的,论其身份,总归是一位天神,对西王母的名声不算十分辱没。更为荒唐的是,有些地方竟然把子路与西王母组合到了一起,这就不知是从何说起的了。邹城卧虎山出土了一套石椁,椁的南北两板上就刻着西王母与子路的对应图像。另有微山县两城乡出土的汉画像石,画面共六人,左一侧坐的是男侍,右边侧坐着三位女侍,左二和左三正面并肩端坐的男女主角正是子路与西王母。辨认子路是很容易的,《史记》里记载他喜欢“冠雄鸡”,工匠将这个特征稍做了艺术加工,因此子路出场时,头上都会顶着一只尾巴很长的鸟。

  司马迁对子路的评价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陵暴孔子。”原本是粗鲁莽撞的愣小子,欺凌过孔子,后来经过教化,开了文明的窍,转而变身清洁的道德楷模。孔子去见名声风流的南子,他生气摆脸色,逼得老师向他赌咒发誓。在卫国和人打仗时,帽带被斩断,他说“君子死,冠不免”,然后开始整理帽子,敌人趁机把他杀了。汉代推行儒学思想,子路是儒家名士,对他崇敬是应当的,却也不必因此将他莫名推到西王母配偶的位置上。以他的心性,纵然与容颜绝世的女神在一起,又能解得什么风情?何况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两位都不该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曾经在一个县的文物管理所里,见到一块称得上稀奇的汉画像石。石上的西王母广袖长袍,脸庞丰满,抱手盘坐于伏羲女娲之间,身后生出云纹状的两翼,煞是好看。可与这般端庄华贵的姿容极不协调的是,她的头上没有戴胜,而是顶了一只鸟。这在她所有图像中是前所未有、往后也再不曾有过的孤例。好像唯恐别人不相信这真的是她,工匠还特意在她左肩处刻了“西王母”三字。看着那只蹲伏在她发髻上的鸟,我啼笑皆非,止不住要对她发问: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只鸟?你的胜呢?戴你的胜不比顶只鸟要美丽吗?你顶着这只鸟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默然。

  答案显然与子路脱不了干系。我揣测,是哪位工匠在构思人物造型时忽然有了一个自以为巧妙的灵感,使他放弃了惯常的平铺直叙,大胆运用起曲笔手法,暗暗表达他对西王母和子路关系的认同。这块汉画像石完成后,隔了近两千年,我仿佛也能看到他那副自得的神情。

  四

  汉画像石是专为丧葬所用的艺术品,自西汉武帝时开始流行,逐渐形成一套稳定的题材与内容。到了东汉中期,石上突然来了一位新面孔,他占据了石祠的东壁,头戴三山冠,相貌庄严,与西壁的西王母同样凭几而坐,同样肩生双翼,身边也有仙兽陪侍,人称他为东王公。看上去,他和西王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

  但是,因在较早的文献中并不见东王公的记载,大多数研究者断定,他是汉代人专为西王母创造出来的配偶神。若真是这样,他真的只是西王母的衍生品,是她的一个镜像。在无数的墓室祠堂中,西王母与他相对凝望时,岂不是会有巨大的虚无感?她如同被迫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结了婚,思之可悲。

  那么,在西王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庄子语)的漫长生命中,她的爱情花圃里难道真的贫瘠至没有生出过一朵玫瑰?其实并非如此。她也曾遇到一个意中人,与他有过短暂而盛大的欢会,留下了百回千折的相思。关于这段情事,司马迁在《史记》中有所提及,在一部名为《穆天子传》的书里描述较多,后世里的诗人们或借题发挥,或吟咏慨叹,也留下诸多诗作。

  由此我赞同另外一些研究者的观点:东王公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有人物原型的,他原本是周穆王的化身。周穆王名姬满,是西周的第五代国君,《穆天子传》记录了他出巡时的见闻,其中就有在昆仑山与西王母相会的情形。汉代人后来应是得知了此事,便把周穆王演化为东王公,将其变成西王母的固定配偶,此举合情又合理。

  当年,我为观众最后讲解的汉画像石,图像主题正是“周穆王拜见西王母”。它出自东汉中晚期的一座墓葬,青石质地,坚硬致密,弧面浅浮雕的雕刻技法,使画面更为立体灵动。在长一米、横三米的石面上,周穆王正在驱车赶往昆仑山的途中,四周有神兽引路,有仙鸟欢腾。

  公元前964年,周穆王率兵征服了北方作乱的犬戎部落。次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带领众臣开始了历时两年、长达二万五千里的西巡之游。这一年,他六十三岁。

  今天看来,他当时的路线是这样的:从洛阳出发,北行越太行山,出雁门关,进入河套地区,然后渡河西行,穿越今宁夏、甘肃、青海、新疆,最后到达昆仑山所在的帕米尔地区。与西王母相会之后,取道东南,经河西走廊,穿今甘、宁沙漠,复至阴山,循来路返回。穆王的车夫名叫造父,这一次巡游,道途艰辛漫长,全凭他所驾的八骏之车得以顺利行进。八骏是八匹宝马,品种优良,颜色鲜艳,分别有自己动听的名字:一名曰赤骥,是一匹火红色的马;一名曰盗骊,纯黑色,脖颈细长;一名曰白义,因皮毛白色得名;一名曰逾轮,是一匹紫马;一名曰山子,通身黄色;一名曰渠黄,黄白相间;一名曰骅骝,黑鬃黑尾,身体红色;一名曰绿耳,因耳朵绿色而得名。

  后来有画家创作出《八骏图》,画上的每一匹马都倜傥洒脱,形神具足,根根鬃发挟着风力,有的腾空而起,四蹄生烟,有的回首长嘶,神气清劲。从中可以遥想三千年前,古道萧萧,西风猎猎,马儿们体态轻盈,恍若龙飞,一路驰骋,一路烟尘。

  这场景被工匠移到那块汉画像石上时,烟尘气全化作浪漫的仙气。高冠袍服的穆王乘坐一辆镶着华盖的车子,车轮不是车轮,是两朵云彩顶着车身在飘浮。八匹骏马换为六条神龙,驾车的造父变成一只蟾蜍坐在车前,张着两只手,摆出一副持鞭的样子。在画面左侧,西王母坐在鱼尾形的高台上,四周有玉兔、青鸟、羽人围绕,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翘首盼望。此时,距离永别尚有很长的时日。

  五

  见到西王母之前,八骏已载着穆王走过了数十个邦国部落。各部落首领无不殷勤接待,为他奉上当地最珍贵的特产。在赤乌氏国,首领献上了两个美貌女子,他很高兴,称赞这里是盛产美女和宝石的好地方。旅途中不断有种种美妙的际遇,品美酒、祭河伯、登舂山、采奇玉,又猎得白狐黑貉等飞禽走兽无数。然而,他的心始终被更远的地方和更远的人牵引着,造父扬起长鞭,继续纵马疾行。一场梦幻、悸动的盛宴即将开始。

  终于,“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 (《穆天子传》卷三)我第一次读到这里时,思绪忽然跳脱,西王母乃是神女,周穆王只是凡夫,这究竟是小说还是游记?是神话还是人话?先前倒是有人做过解释,说周穆王见到的西王母,只是西方一个部落的女酋长,他们的会晤是一次政治外交,体现了中央大国与西部少数民族的友好关系。这样是能说得通了,却无味了,我情愿不听。转念再想,自古以来,多少名篇都是神话与人话的杂糅,虚实之间,才更曼妙,我大可不必古板地非要细究真伪。

  且说周穆王见到西王母后,向她献上了白色玉圭和黑色玉璧,以及上好的锦绣丝绢,西王母拜谢,欣然接受。瑶池之上,琼浆佳肴备齐,鼓乐笙竹奏起,二人持杯把盏,饮酒言欢。一个是神武威猛的东方君主,一个是风华绝代的西方女王,他对她仰慕已久,她也早闻他的大名。他阅尽春色,擅长风情,她身上融合了野性、人性和神性的复杂魅力,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同。接下来的事情,书中不再详说。

  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晨昏,以至于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周穆王在西王母处“乐之忘归”。可惜他不是天台遇仙的少年郎,可以抛开红尘,几世几劫也无妨。他有天下和子民,哪怕忘归,也终要归。临别之时,周穆王在瑶池设宴回请西王母。大约是情深所致,面对离别的况味,之前并没有迹象表明西王母还是一位有学问的女子,此时她却忽然对着穆王吟起诗来: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并且她还熟谙诗歌中的起兴手法,先言景再言情。白云飘在蓝天,丘陵兀自显现,道路漫长遥远,相隔在山川之间,希望你不死,再来与我相会。这诗里暴露出一个很大的疑点,如果西王母真的持有不死神药,为何她不赠给情人一粒?

  穆王也以诗作答,向她许诺相会的日子: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

  万民平均,吾顾见汝。

  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我将回到东方的国土,和谐治理华夏诸邦,等待万民达到平均富裕,三年之内,一定重返你身边。她听罢,心底明白,这些话都是不作数的,人事无常,路途迢迢,再相聚实在渺茫。因而又歌曰:

  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於鹊与处。

  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

  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她所居住的西土,虽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可她是天帝的女儿,要守住天帝赐予的土地,不能随便迁移,而他是一国君主,又不得不离开。这是真正诀别时的话语了,男女心意抵不过各自宏大的使命。

  随后,周穆王登上山顶,将自己远行的事件铭刻在一块大石上,眉题为“西王母之山”。这个举动除了为宣扬功绩、表达对西王母的敬与爱之外,暗中或者还有另一层心思,是想要昭告世人,他曾来到西王母的领地,做过她的入幕之宾。最后,他植下一株槐树,也许喻指着永远怀念。

  晋朝的郭璞为西王母写过一首诗,拿来当他们故事散场时的结句倒很恰当:

  天帝之女,蓬发虎颜。

  穆王执贽,赋诗交欢。

  韵外之事,难以具言。

  郭先生曾为《穆天子传》作注,从此诗可以看出,他对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怀有很浓的兴致,必是回味了良久,才会写下意味深长的“难以具言”。当我读到他的“难以具言”时,亦是回味了良久,甚至不由轻闭双眼,用思绪置身于另一时空。我看到在那莽莽苍苍的大荒之中,有两人相对而立,时代消融了,他们没有背景与身份,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对男女,来结一段奇缘。在他们的头顶,天空不断翻腾,日落月出,星沉云浮,飞速变幻着各样绝美的景象。我注视着这一幕,有荡气回肠之感。

  六

  之后的三年里,周穆王的生活不曾有过一刻闲暇。回到都城,他忙着祭先王、建宫院、捕虎射鸟、作诗哀民、观看十六位舞女的白鹤舞……与一个名叫井公的人下棋,三天三夜不分胜负。他还要继续到各地巡游,某一天游至盛国,族长盛伯把女儿盛姬献给了他,他非常宠爱她,给她建造了一座重璧台,并带她四处游玩。不久盛姬染疾去世,他悲痛不已,为她举行了极其隆重的丧礼,命群臣都来吊唁,以皇后的葬式安葬。他每日都因思念而大哭,无论走到哪里想起她都会哭泣。身边的一名侍卫看不过去,劝他说人都有生有死,为逝去的人伤心固然没错,但不要忘记还有新人。他听了这话心愈发疼痛,又流下泪来。

  一千多年后,唐代诗人唐彦谦为此事赋诗一首:

  王母清歌玉管悲,瑶台应有再来期。

  穆王不得重相见,恐为无端哭盛姬。

  诗中有替西王母不平、责怪穆王薄幸之意。其实在与他们二人有关的诗里,西王母大多是被遗忘的弃妇形象。唐代另一位道士诗人曹唐的《小游仙诗》中写道:

  九天王母皱蛾眉,惆怅无言倚桂枝。

  悔不长留穆天子,任将妻妾住瑶池。

  这样的诗实在是把他们写得庸俗了,周穆王与西王母的人神之恋是不宜用世俗头脑去代入想象的。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当日风光绮丽,两情缱绻,昆仑山上的一场互道衷肠,已是千古绝唱,若真的再重逢,怕也难有初见时的欢喜。《穆天子传》里此后没再提到过西王母,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至于另外一本古书中记载了“穆王十七年……西王母来见,宾于昭宫”,又有人校正说应是“穆王五十七年,西王母来见,宾于昭宫”,显得轻飘无力,并不可信,也像是给故事添了蛇足。

  周穆王在一百零五岁时死去。因与西王母有过不同寻常的交情,他的死自然就印证了神仙之道的虚妄。晚唐时的几个皇帝热衷求仙,不问政事,服食丹药,妄想长生,诗人李商隐由此想起了周穆王,遂写下《瑶池》一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黄竹歌是穆王所作,歌声哀动大地,暗示作歌人已死,西王母不知,仍在窗前眺望,盼他重来。李商隐原意是要借古讽今,出于作品需要,西王母仍被写成了一个可怜的女人。

  穆王不会重来,此情已成追忆。人间朝代更迭,转眼到了汉家天下,她的故事又有了另外的后续。汉武帝是帝王中最执着的求仙者,对西王母非常钦慕,期望一睹她的真容。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召到了女神,也许是她忽然动了一点念,在托名为班固所作的《汉武故事》中记载,七月初七是武帝的生日,这天,有青鸟从西方来,传递了好消息。是夜,武帝在承华殿供帐焚香,西王母乘紫车驾到。武帝迎接拜见,向她请求不死药,西王母说他“滞情不遣,欲心尚多”,即使吃了不死药也没有用。虽没给药,她却拿出了七枚仙桃,赠他五枚,自食二枚。武帝吃了,觉得甘美无比,便藏下桃核,准备种之。她见状,告诉他这桃三千年结一次果,在下界是种不活的。那一夜,西王母与他“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至五更,她离去,武帝惆怅良久。

  从文中看,这并不是一次愉快和投机的约会。她与穆王见面时,是两个同等高度的灵魂相撞,互相契合,彼此爱慕。见武帝时,他目的明确,一心只想讨药,言行显得十分鄙琐,她心里应是不喜的。可世人不明就里,只管附会出二人的暧昧传闻。尤其唐代诗人,都很好事,又有一位名叫蜀宫群仙的人写了首《王母》,诗中多了一个男主角,西王母还是那个忧愁失意的女子:

  沧海成尘几万秋,碧桃花发长春愁。

  不来便是数千载,周穆汉皇何处游。

  《汉武故事》中还记了一笔,武帝后来滥杀道士,西王母很不满,派使者给他送去三枚仙桃,宣告“吾与帝绝矣”。

  自此,她与人间男子再无瓜葛。

  七

  唐代以后,在神异小说和戏曲的层层演绎下,西王母终于有了美满的婚姻,嫁给了神界最高统治者玉皇大帝,她从昆仑山搬到天庭居住,改名为王母娘娘。三月初三是她的生辰,每年此时她会举办盛大的蟠桃宴会,众神仙皆以受邀参会为荣,若是有谁喝醉后举止不雅,或失手打碎了琉璃盏之类的物件,便会被她罚下人间。她管理所有的女仙,护佑人间婚姻生育之事,自己也生了七个女儿,最小的女儿触犯天条,偷偷下凡和穷人董永结了婚,惹得她大发雷霆,最终将两人拆散。

  总之,民间关于王母娘娘的话题多不胜数,她位高权重,生活热闹刺激,完全脱离开了旧日西王母的模式,成为了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天界女领袖。人们供奉的王母娘娘像,也俱是白胖富态,一身金黄或大红的华服,头戴冕旒,手持金杖玉板,尽显雍容华丽。我每当见到,都会想起徐州出土的一块碑形汉画像石,应当也是祭拜所用,上面的西王母戴着玉胜,独自端坐在高台上,瞪着大大的眼睛,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上身被宽厚的羽翼覆盖,看上去像个裹着披肩的现代女子。她身边没有任何动物和人物,图像的底子也是素净的,不加什么纹饰。这样的构图,仿若一张镶在框子里的单人照,古雅,纯粹,凝聚着清冷的仙气,她是后来那位花团锦簇的王母娘娘的前身与真身。

  所以从一个时代的艺术最能看出当时人的心性,汉代工匠的精神世界里有原初的自然和明朗。有些工匠性子活泼,西王母虽高不可攀,也敢与她开个亲昵的玩笑,前面提到在她头上刻鸟的那位便是如此。像那般旁逸斜出的作品我还见过几个,山东博物馆里有一块阴线刻的汉画像石,工匠把西王母身旁的榜题刻成了“田王母”,不知是粗心误刻,还是嫌主家招待不周故意为之,不论哪种缘故,他都该被打一顿。他还将这位“田王母”设计成了《山海经》中描写的样子,身体像豹子,不规则的脸上生着茂密的毛发,唇两侧有几根胡须,嘴里闪出锋利的虎牙,眼看已无人形,偏又给她戴上了两串长长的耳坠,愈显妖异。在郑州出土的一块画像砖上,西王母坐在山顶,手里拿着一个“工”字形的物件,据说那是纺织用的绕线架。这位工匠心思细腻,他担忧西王母每日的生活会很无聊,也想让她如世间女子一样做点女红打发时间。邹城的一位工匠则认为西王母纵然能长生,容颜却不可能不老,于是就把她刻成了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婆婆。

  我心中最杰出的汉代工匠,自然还是创作出“周穆王拜见西王母”的那人。数年前,我与汉画像石共同搬进新馆,之后虽不再做讲解员,无事时仍常去看望它们。某个下午,临近闭馆,观众寥落,我又来到展厅。所遇的每一块石,都是我的老相识,我微笑着,用目光依次同它们打着招呼。最后,还是停在那块大石前,与它共度殊胜的片刻。尽管我曾无数次讲它,也用文字解读过它,人石之间,可谓因缘圆满。彼时,在沉寂中与之相对,依然觉得震撼,不太敢相信一件伟大的汉代艺术品就在近前。

  两千年前,一位工匠接到了一份嘱托,要以灵石为信,向冥界传送亡者心愿。西王母是墓主升仙的引路人,塑造她时,有人质朴,有人奇巧,唯独这人多情,想要为她刻出一首小型爱情史诗。他记得她漫长生命中有过似水柔波的瞬间,将其提取出来,不单是用技法雕琢,更以慧心谋划,短促的恋情缔结在永固的石头上,便成为不朽。

  墓室关闭时,没有人希望会再被打开。因此他的作品一旦完成,就要交付给长久的黑暗。作为一座石椁的侧板,它装载着墓主的肉身,沉埋于地下,复又重现人间。在深深的静观之中,想到它本不该被后世里的凡人过眼,我的心中生起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