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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本站浏览:51        发布时间:[202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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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之夜,“我”不期然得知了一位暌违多年的老同学失踪的消息。久远的往事翻涌上来,两个初中女生之间那段迅速升温最后又戛然而止的亲密友谊、那个圆脸女孩内心隐藏的理想和秘密……过去的一切,那些曾经让“我”似懂非懂的部分,在回忆中被一点点勾勒出来并渐渐明晰。此时才恍然发现,命运的伏笔,其实一直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设而不求

  □ 朱 个

  今年的春节,跟往常相比,有些异样。在杭州的父母,守着九十多岁的外公,三个老人半个月前刚从奥密克戎感染中转阴。父亲让我别回家了,他跟母亲想好好休养。虽然我在仅仅一百公里之外的嘉兴,听到父亲这么讲,反而有点纠结——免去了拖家带口回去打地铺的烦恼,却空落落地,仿佛失了底气。除夕夜,收拾了碗筷,就跟任何一个平常的夜晚一样,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了。这样特殊的日子,平常地过而不做点什么,是需要一些努力的。我整理着公司开年就要投标的材料,丈夫陪着孩子在客厅看春晚。小女孩上下眼皮打架,却熬着说要守岁,问她什么是守岁呢,奶声奶气说是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丈夫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她班主任布置了个作业,选一个春晚最喜欢的节目,说出喜欢的理由,要拍成小视频。我噗地笑了,我说你去拍。丈夫说,我知道,这么无聊的作业,也只有我陪她做了。我朝他背上打了一拳,说辛苦你了,谢谢你啊。

  远处传来密集的烟花爆竹声,电视机里十二点钟的倒计时开始了。除夕夜一过,我就仿佛松了一口气。我走出房间,走到丈夫和小女孩中间,正好听到丈夫在跟女孩说,来了来了。我说,噢,果然来啦?代表晚会结束的歌声响起,现在听到的这首歌,叫《难忘今宵》。

  手机上陆续积压了不少新春祝福的微信。我给澡都洗不动倒头就睡着的小女孩掖好被角,把遮住她眼睛的刘海捋到一边,带上她的房门,一边给朋友们重复回复着“过年好”的话语。我往下翻,看到了沈珏的一条消息。沈珏是我初中的同桌,高考考去了北京,后来就在北京成家立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加上她的微信的,她不时给我点个赞,我也给她点个赞。但我们几乎不会聊天。沈珏的那条消息是一个小时前发的,她没有祝我新春大吉,她有点没头没脑,她的话夹在除夕夜的祝福里非常突兀。她说的是:你还记得陈小辰吗?她被公司派到瑞士,干得好好的,前一阵忽然失踪了,现在还没找到,来龙去脉据说很复杂。

  仿佛怕我太多疑问,沈珏在短短一句话里把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我默默想了一阵,完全不知道应该再问她些什么。

  盯着“陈小辰”,这三个字,又熟悉又刺眼。

  快三十年了,陈小辰早就从我的生活里失踪了。因为这次失踪,她一下子被从记忆里捞了出来。

  有些故事,应该从哪儿说起呢。如果从一个梦开始说起,会不会显得很庸俗?而人往往这样,明明想说别人的故事,但最后说的又只是自己的故事。

  我的梦境只有单调的几种,不同的内容,轮番在那几个地方上演。其中一种梦,就总发生在陈小辰的房间。在那个房间的梦里,有时是我和陈小辰看《月光宝盒》,有时是我和其他人看,有时是我一个人在看。那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陈小辰家玩,她就直接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关上门,给我看家里装的有线电视。房间里有一个属于她的电视机,她说有一部特别好笑的香港电影,今天重播。当电影里的唐僧说“人和妖精都是妈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你妈贵姓啊”,陈小辰笑得前仰后合,上半身晃来晃去。她有点自来卷的鬓发撩到了我脸上,头皮上的油味隐隐约约,还有她嘴里唾液的气息,也好像浓重了起来。

  我说,好好笑啊。她说,我看第二遍了。我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讲话?她说,就是很搞笑啊,对不对?我问,你爸妈不在家吗?她说,别担心,爸爸在北京,妈妈在上班。我倒没有她以为的那种担心。那几年因为拆迁,我跟父母借住在外公家里,外公家的房子是沿街的二层小楼,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二楼北边的一个小房间。那个房间太小了,只有一爿窗户,没有阳光,望出去高高低低全是屋顶瓦片。我十五岁了,觉得跟父母睡在一起是种忍受,知道父母对我也是一种忍受。我羡慕陈小辰的家是新盖的六层公寓楼,还羡慕她有自己的房间。你这个房间真不错,我忽然说。同时我在想前几天电视上放的英国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在那个故事里,窗外有风景的房间是多么重要。是吗?陈小辰盯着电视机,有点不置可否地说,下面就是杨绫子巷小学的操场。轮到我吃惊地说,是吗?我走到窗边往下看,窗上贴着过年的红色剪纸。她口中的那个小学是一个特殊儿童学校,我经常路过,但没有进去过,我有点好奇。玻璃被窗花晕红了,我依稀看到一根旗杆,飘着国旗。她说,这个房间本来是我哥哥的。你有哥哥?嗯,在坐牢。什么?我转身看着她。她还盯着电视,拍拍床,像一个母亲一样说道,快过来,专心看电影,不要讲话。

  大家都认为,我的初中女同学陈小辰被爸妈起了个男生名字。辰,是不带日字头的辰。连日字都没有,好像照不到一点阳光,看不见清晨可人的模样。这名字假如安在男生头上,因为前头捎带了“小”,到老都会平添几分可爱。但是放在陈小辰身上,阴惨惨的,一副哪儿都不对的样子。陈小辰圆滚滚的,个子很矮,脖颈粗短,双眼幼细。这么说其实也不客观。陈小辰读书成绩好,成绩好的孩子怎么样都不能算过得惨。我读书成绩也还行,但我的好和她的好显然不是一个档次。粗分起来,学生永远是两种,用功和不用功。用功的结果有两种,成绩好和成绩不好。不用功的结果也有两种,成绩好和成绩不好。陈小辰属于最厉害的一类,她实在称不上用功,可成绩实在太好了。

  她很孤独,我也很孤独。但我们的孤独好像是有着不同的起源,最后奇怪地殊途同归。她因为功课太好,遭遇了冷落,老师冷落她,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批评她的,既然批评不存在,表扬也就无意义,过多的赞美只会显得老师水平不高;同学冷落她,就更好理解了,难以企及也就实在不需要嫉妒了,不被嫉妒就等于不被簇拥。我也很孤独,却是因为处于中游那种不尴不尬的处境,我没有很活泼,也不至于沉闷,但我过早地近视了,世界在我眼中总是黄昏时候那种雾蒙蒙的样子,仿佛就难以清晰地看见和言说,与人自然有了距离。

  陈小辰坐在我的斜前方,也就是我同桌沈珏的前面。从上午第三节课开始,她会把椅子往后拖,在课桌抽屉里缓缓翻开一本漫画书。她右手总是握着笔,做出正在记笔记的样子,后背板得很正,从老师的角度看过去,陈小辰眼神的延长线应该是直接连到课本上的。当我开始走神,我就会注意到这样干的陈小辰。陈小辰往后靠,会把马尾辫的末梢扫在沈珏的文具盒上,沈珏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从她的角度看不到陈小辰在做的事。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拿笔杆快速地扫过陈小辰的发梢,把她的辫子甩到一侧。沈珏朝我看了一眼,陈小辰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我在草稿本上画了一个三角形,里面画上一个内切圆,滚上一个粗黑的圆心,在旁边写上“圆圆的内心”几个字,推过去给沈珏看。沈珏唰唰记笔记不抬头,我拿胳膊肘搡了她一下,她拿笔的右手,在纸上划开去了。沈珏瞪我一眼,我朝她笑笑,有一丝洋洋得意。

  下课了,沈珏喊我一道上厕所,我说不去。大家都走开了,陈小辰还坐在位子上。我试着拍拍她,我说,你在看什么?她没有转头,单单把手里的书一合。她看的是《七龙珠》。在《七龙珠》之前,我一直看的是《圣斗士星矢》。《七龙珠》在早年刚开始连载的时候,小悟空并不像后面几年那么“热血”,画风萌动可爱,很有些冒险气质。我发现,陈小辰跟我一样,喜欢漫画里面描绘的一种微缩胶囊,这些胶囊品种多样,可以随身携带,只要往地上一扔,就能变出一辆车甚至一幢房子。我本以为奥数冠军陈小辰不仅不看漫画,更瞧不上胡编乱造的情节,她的积极回应让事物有了可以纵深探讨的魅力,连她与生俱来的一点会令谈话不愉快的口气,都有了独特的样子。当我说“这种胶囊能不能变出整个宇宙”时,陈小辰说,当然能,那就是俄罗斯造的套娃胶囊。想象着这一个宇宙里的一粒胶囊变出的一个宇宙里,还有同样一个胶囊变出着另一个宇宙,宇宙生宇宙,无穷无尽,这让我开心极了,陈小辰也很开心,她觉得她这个高级的笑话,我是听懂了。在赋予了胶囊其他几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之后,我和陈小辰在看漫画上近乎于相谈甚欢。

  我和她之间,几乎迅速地产生了一种默契。我说“迅速”,确乎是事实。在那个女生气还占上风的年纪,“迅速”意味着在相谈甚欢的第二天一早,她就慷慨地让我抄袭了数学作业。倒不是她从来不给别人抄,而是几乎没人会跟她要来抄,太完美的答案,摆到老师面前,不是自己找抽嘛。我正大光明地要求抄作业,陈小辰很开心。或许,对成绩优异得高处不胜寒的陈小辰来说,作业满分不算什么,作业有人抄才是最大的褒奖。接下去很久,甚至到了寒假,只要是数学作业,往往不等我开口,陈小辰都会主动塞过来。初三数学是我惨烈的数学学习史上的转折点——滑铁卢之于拿破仑般的转折点,我在数学上的无能,从套公式勉强会解题上升到无论如何做梦也不会解题的新高度。我对应用题,就是要应用到生活场景里的数学问题,很难避免各种奇怪变量的干扰。鸡兔同笼的问题里,鸡有两只脚,兔子有四只脚,可万一有几只兔子是站着的呢,也有这种可能是不是,我常常陷入这样的迷思,超过了对寻求标准答案的兴趣。曾经我不会把脑海里这些干扰我学习的主旋律跟别人讲,更不会让老师和家长知道。可自从开始抄陈小辰的作业,她不知出于哪种古怪的责任心,偏偏很爱给我讲题,仿佛那些作业不能白抄。

  至今宛然在目的画面里,有时她给我讲的那道题,是已知一个人在几点出门,在几点发现自行车兜里的文件被逆风吹走,人回头花了几分钟顺风去追回来,问文件是几点钟被吹走的。我说这题我真的不行,顺风逆风这样复杂的天气情况,我理解不了。她说很简单啊,不用管风速,虽然速度是变的,但路程是不变的,而求的是时间。我说,是吗?心里想那又怎么求呢。她接着说,我设静风速为a,风速为b,顺风速就是a+b,逆风速就是a-b,速度不需要求出来,就用它来表示一个数量关系,可以直接消去,然后……她唰唰唰地奋笔疾书,接着说,用它搭个等式就好了。噢,这个方法叫“设而不求”。天啊,设而不求,我在心里想,假设了却不求相应的结果,声东击西一般求到真正的答案,这看起来是非常高深的智慧。我戏谑说,你是看漫画学来的吗?她认真说,奥数书里看的。我感到有一种距离瞬间展开在我们之间,变得具象起来,超越了做题目的高下之分。她能设而不求,我只能凭借意志去理解,我只有求之而不得了。最后我只好达观地说,把文件放到书包里,就没有这种题目啦。

  三年后,直到高考前还背不下函数公式来的我,在那一瞬间曾经想到了陈小辰,我后来所有的命运是不是就是从当年抄了太多数学作业开始的?我是自知的,谁不知道抄作业很差劲呢?何况还有前车之鉴,老师和家长能一遍遍痛陈抄袭的恶果。然而,人眼看自己一次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是缓解不适的做法。前车之鉴就是一种诅咒,你知道它存在过,但在自己的路上,它就是有一种你偏偏很想踏进去的魔力——人软弱起来就是这样的。最后到了一模一样的境地,反而能完成一种可怜的自洽,获得了一种成就感。像我这样的人,跟陈小辰是不同的,我确实没有新的可能,我没有能力创造新的世界。

  但生活也不总是这样,偶尔的否极泰来,就像雨过天晴,阳光在乌云上露出金边,被称作乌云背后的幸福线。那天放学,我和陈小辰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珏从后面快步走上来,走到我的左边。那条今天看起来非常窄的小巷,让三人并行显得局促不安。我自然慢下了步伐,陈小辰就走到前面一点去了。沈珏说,去不去我家玩一会儿?沈珏家也在同一条巷子里。我想那就去好了。我自然就喊住前面的陈小辰,我笑嘻嘻地对沈珏说,大家一起去呶。但那天其实就是到了一到而已,我们都没有玩什么就出乱子了。沈珏家在一个大墙门里,有好几户人家,中间是一个阴暗的院子。青石板乌亮潮湿,陈小辰的脚底忽然就打滑了,她朝天摔了一跤,把后面的沈珏也撞倒了。她并没有什么事,就站了起来。我跑过去看躺在地上的沈珏,她的脑袋磕在石板上了。我把沈珏拉起来,查看她的头部,看不见任何伤口。陈小辰试图抚摸脖子安慰她时,沈珏尖叫起来。我们才看到,伤口在她的耳朵后面,那里豁开一道口子。我不记得血是怎么流出来的,我只记得伤口外翻出来的淡橘肉色,和沈珏被天井里的夕阳照得半透明的耳垂。

  第二天,我和陈小辰不约而同都提前了将近一小时到校。我有点焦虑,很想比沈珏早一点到,但我没想到这么早就遇到了陈小辰。教学楼的门还没开,我跟陈小辰就坐在校园角落的庭院里等,那个园子叫“南园”。那天早上的陈小辰面色凝重,她很白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她问,你同桌今天应该要请假了吧?我说,不知道,她应该没什么事吧。陈小辰不作声。我说,你又不是故意的。她说,沈珏本来就不想我去的。我说,是我叫你的,要怪也应该怪我。陈小辰叹口气说,你的作业让我抄一下呗。我睁大了眼睛,我说,你有没有搞错?陈小辰说,我昨天什么作业都没做,一点也做不进去。我说,数学你也抄吗?陈小辰笑说,抄。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有想过陈小辰有一天也会愿意抄我的作业。如果拍成周星驰的电影,此刻的我应该捂嘴尖叫,背后升出万丈金光了。

  她蹲在南园的长廊边。她一边抄,我一边说,昨天的题我都是乱做的。陈小辰停笔,看着本子说,没有啊,你做对了。我说真的吗,你看一眼就知道?但心里很得意。对啊,这题还有另外一种解法,就像这样……陈小辰吧啦吧啦,又讲起来,讲了一通。你好像很喜欢用“设而不求”去解,我说。被打断的陈小辰点点头,最后说,你瞧,这回我设的参数最终自生自灭,虽然跟你的解法不同,答案是一样的。阳光打在她雪白的脸上,竟然有一丝通透的美感。这一次我可算是把“设而不求”听明白了,每道应用题里,总会有一个恒定不变的量,其他的量,都围绕着常量在运转,只要找到那个常量,就可以不变应万变了。一下子,我就像参透了宇宙的某种奥秘。多年后,关于这个奥秘的另一种表达可能是这样的,陈小辰不介意抄我的数学作业,我感到我们不在往上升的方向上有共鸣,而是在面对更低的处境时,得到了共振,今天的我甚至愿意为此赋诗半句,“我的不安就是她的不安/她的无助就是我的无助”——用周星驰扮演的“至尊宝”的口吻朗诵。

  彼时,教学楼里响起预备铃声,清晨的阳光已经照到了南园那汪阴暗狭窄的湖面一角,在未来的夏天,这里会盛开白色睡莲。我们并排坐在湖边的长廊下,收拾起书本。我忽然想起刚进初中时外公对我说的话,我跟陈小辰说,这个南园,名字真好听呢。陈小辰说,它如果在东边,就叫东园了。我说,那其实西园北园也都很好听呀。我接着说,外公说他在这里上学时,南园就在了,他还说我们这个学校早在那什么清朝的嘉庆年间就有了,叫宗文学堂。陈小辰总算有点吃惊,说,宗文?这个名字才好听,比现在叫第十中学好听多了。我说,好听吧?她又说,那嘉庆,比乾隆早还是晚?我说,我也不知道,喂,你看没看过《戏说乾隆》?她说,看过的,赵雅芝好漂亮啊!我说,咳,郑少秋也很帅的。陈小辰说,有线台放过他演的楚留香,我买了《楚留香传奇》,你看不看?我说,可是我更喜欢古龙的《欢乐英雄》,写得就很酷,你也看一看?

  当我和陈小辰关系最密切的时候,已经到了初三下学期的春天。大家都在准备中考,陈小辰固然不需要有什么紧迫感,可怕的是,我也没有。沈珏在耳朵受伤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学习狂魔,坐在她边上,让我每天都很压抑。那时候,每周只放一天假,但我们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我常常不想待在外公的房子里,星期天的下午,陈小辰不是陪着我在解放路闲逛,就是在新华书店看书买磁带。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新地方:旱冰场。离学校不远就有一个,我见过从里面出来的男男女女,跟大部分人是不太一样的。当他们一个个隐入人群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当他们聚在一堆时,那种不同就很明显——近乎于一种挑衅。很多男的都烫头发,烫爆炸头,穿包住屁股的喇叭裤,很多女的穿紧身上衣,下面是屁股部位很宽松、裤腿是收口的萝卜裤,外面套一个有三个扣子的马甲背心,还敞开着。在我家大人的眼里,去溜冰的年轻人都是不良青年,母亲曾经警告过我,说那种人都是考不上高中或者考不上大学的,不找工作游手好闲。我还没有去过旱冰场,我打赌学霸陈小辰更没有去过。我很想去,很好奇,我决定要拉上她一起去,就像小悟空与布尔玛寻找龙珠的大冒险一样。

  当我们租了旱冰鞋,提着鞋子走到场边的时候,起码我已经有些后悔了,哪怕我特地偷穿了母亲的海军领短外套,想让自己看上去时髦一些。当看到场地边的一圈栏杆上靠满了五颜六色的人,生机勃勃,人声鼎沸,我不禁畏缩了。陈小辰还穿着她的红蓝校服,在弯腰套旱冰鞋了。那几双旱冰鞋破旧不堪,就是铁板上几根鞋带。我和陈小辰都不会溜冰,我们互相搀扶着靠在栏杆边上,拉着手面面相觑。我在她耳边说,我们可以扶着栏杆,大概就能一点点滑滑看了。

  她点头,我们就一前一后,这么干了。然而靠着栏杆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暂时脱离栏杆,越过几个人才能抓住下一段栏杆。这没有倚靠的几步,就特别狼狈。我意识到需要保持一定的速度,才能维持瞬间勉强的平衡,她在后面揪着我的短上衣,几乎是又扯又送地破坏掉我的平衡。只有当我及时抓住了下一截栏杆,才不至于在下一秒摔个嘴啃泥。当陈小辰又一次拉住我衣角,而我本能地挣脱掉她,向栏杆扑去,我终于听到扑通一声。回头,陈小辰趴在了地上,而边上那些时髦的男女们一起哄笑起来。我们面对有点类似进入社会生活的事情,都是笨拙的,他人的眼光常常无异于一种判断。陈小辰尤甚,她胖胖的,完全没有运动天赋。她涨红了脸,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情急之中,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需要扶着栏杆这种事实,跨步就走了回去,于是我也摔了。边上又发出一阵哄笑。

  我坐在地上,不敢看周围,我只看到陈小辰在脱鞋子。我想这才是个好主意,可我还没有来得及脱,有个男的就把我拉了起来。那个比我年长几岁的男孩跟我说话,问我哪个学校的。我不想告诉他,我说宗文中学。他问,什么中学,有这个学校吗?那边的陈小辰也站起来了,靠着栏杆,提着一只脚。马尾辫松了,一些头发披在脖子上。我望着她,对男孩说,是有的。另一句话我咽了下去,不敢说出来,我就在心里说,你除了会溜冰,还能懂什么呢。我只觉得自己还算安全,而且我以为自己表现得还好,一定不至于暴露了什么,不至于暴露了自己完全不属于这种地方的事实。

  镇定了一会儿,我才走到陈小辰身边,我问她怎么样。她说,脚有点痛。我说,能走吗?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没人敢笑话你了。她说,我哥哥有什么用,他能做什么啊。我说,他可以教你溜冰,帮你出头。陈小辰不作声。我接过她手里的旱冰鞋,和自己的拎在一块,搀着她去出口。我们走出旱冰场一阵子,陈小辰都不说话。我们还需要穿过两条马路才能到家,我忍不住问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他为什么坐牢?她摇摇头。我那时候想男孩子第一会犯的罪应该是打架,就文绉绉地问道,是斗殴吗?可能是刚才滑冰场上的刺激,我倒是希望她点头说是,结果她还是摇摇头。那是——强奸?我说。她惊骇地看着我,脚都不疼了,双腿站得直直的,说,你满脑子都是什么思想?我脸憋了个通红,我自己真没想这么多,就是例行一问,她哥哥又不是官员什么的,能犯的罪也不多啊。她看到我的窘迫,脚又软下来,重新扶住我,说,我摇头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我说,哦哦哦。陈小辰继续说,哥哥曾经想去北京上大学,他后来被抓进去了。不过,她顿了顿,本来挽着我胳膊的手抓得紧了一些,说,我也想考北京的大学。你还没上高中呢,我说。陈小辰那种时常会令人不愉快的口气又飘出来了,她说,读什么高中,我倒无所谓的。我那时候从没有想过大学的事情,我向来以为,只有先读了高中,再去想大学才是顺理成章的,甚至等填志愿的时候再想都来得及。陈小辰这样明确的远大理想,具体到了某个地方的大学,甚至可能就是北京大学,让我只觉得自己不配,让我只想快点回家。天都要黑下来了,我身上这件母亲的外套沾了灰,显得特别傻愣,如果我们还在讲坐牢或者上大学的事情,那简直是某种不可理喻了。我加快脚步,挽着我胳膊的陈小辰,踮着她崴掉的一只脚,也只好走得快起来。

  但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最后我会那样对待她。旱冰场大冒险失败后,陈小辰请假了一星期。她不在的时候,我开始自己写数学作业,自己订正,自己接受和承受那一个个红叉叉。她养好脚伤回来上课后,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只是互相客气了很多,我没有那么想抄她的数学,没有那么想要答案全对了。我们后来莫名其妙的决裂,也在星期天的下午。那天上午她打来电话,电话是外公接的。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五期)

  朱个,生于1980年,浙江杭州人。出版有小说集《南方公园》《火星一号》《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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