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张强勇:风过矿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0-28

  张强勇,湖南省作协会员。有文章在《人民日报》《湖南文学》《湖南日报》《散文》《湘江文艺》《工人日报》《中国税务报》等报纸杂志发表,有散文编入《中国散文年选》和《湖南散文年选》。

  我直到参加工作,才知道矿山原来并不是一个专有的地名。

  有煤、有锑、有锡、有石头,只要是矿,都叫矿山。频繁的工作调动,让我见识到很多的矿与矿山。有煤的地方叫煤矿山,有锑的地方叫锑矿山,有锡的地方叫锡矿山。我以前工作过的税务所都设在有矿的山上,便也称为矿山税务所。而税务所,一般都是在经济比较发达、人流比较多、交通条件也好的地方。矿山便也是人流、车流、物流的集散地。

  我像个“潜伏者”,略带疏离、冷静地看着身边每日生成与消逝的“故事”,对老旧的建筑、城市的落日、巷子的店铺、旷野的井口、鲜活或缄默的个体怀有热爱之心。

  我来到矿山,有“普鲁斯特式”的回望和现实与梦幻相互交织的旅程——记忆像一只敏感的鳞翅目的昆虫,如果不悉心捕捉,它便会在若有若无的风中逃遁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片高矮错落的房子,灰青色的房子外墙下面因为日晒和潮湿而爬满污垢,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逐渐上升。

  矿上有楼房,有小桥,有俱乐部、有门市部、有小公园、有医院、有澡堂、有幼儿园、邮局还有新华书店……在山坡之上,盖满了一排排房子,一排叠一排,一层接一层。到了晚上,每一个房间里都亮了灯光,灯光暖暖的,就像是每一孔窗户里住进了一个小太阳,整个矿山就构成了一个温暖的太阳家族。

  六七十年前,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居民生活区,那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红砖瓦房,以此为背景拍摄的万家灯火的美丽影像,还刊载在《神州画卷》的封面上,让多少矿上的人们流露出几分喜悦与豪情。但现在明显有些陈旧和杂乱。外面的变化太大了,外面的世界太繁华了。倒是这里,不但没有变化、没有繁华,给人的感觉却是繁华落幕。

  时光的交错与生命的梦幻,在刹那间迸发出苍茫明灭的火光……

  我在一处废弃了的垃圾场,看到了一个红色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硬邦邦的笔记本。我翻了翻笔记本,应该是矿山一个青工的日记。大多是写他在1991年到1993年间工作、学习和恋爱的内容。只是这个日记本,应该是更早于记载的年代,扉页上有用毛笔题的赠词:“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落实在行动上。”落款是“采煤一队党支部赠 一九六五年九月”,姓名汤岚。我打开被雨水浸泡了的笔记,有的纸页已经粘连在一起,里面的字被雨水浸染,犹如洇了浓墨的山水画。

  我随手翻看几页。汤岚,一个大学毕业被分配在矿山的女孩,她模糊的印象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笔记里记载着汤岚对科研工作的憧憬,在矿上的初恋。可是,这些美好的记忆和美丽的笔记本,为何遗落在矿上,丢弃在垃圾场。我想,是不是因为走的时候太匆忙,是不是因为美好的初恋无疾而终。我不得而知。我并不会将日记继续看下去。

  我穿过一条很长的窄巷,街边满是高大的梧桐树,留下了瘦长的光影,影影绰绰地映射在斑驳的路面上。吹着若有若无的山风,我看到一个胖胖的老男人双手抱着一把萨克斯乐器,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演唱,感觉到他的全身都挤到了一块,好像是一口井,声音从井底里冒了出来似的。

  我来到工作过的税务所,也是建在矿山的山坡上。在矿山的三个井口终于关闭之后,矿上的税源一下子就枯竭了,税务所搬迁到了经济更繁荣的地方。现在,这里成了一家养老康复中心。

  对于更多长年生活在矿山的人们来说,关于矿山的记忆,就是一排排用粉煤灰砖搭建起来的住宿区,是在矿上的生活区沿街摆卖的米粉摊,是高低不平错落摆放在山间岭上的旧宅子,是春夏时节走在干涸的小溪河道上的蜿蜒小路,是星稀的夜晚从山上小屋窗口里透出的一道亮光,是在煤矸石堆成的高坡上一起玩耍的儿时玩伴。如今,矿区已渐渐被废弃,矿工搬进了新建的楼房和经济适用房之类的生活小区。曾经朝夕生活工作的地方或已荒草遍地,岁月可以带走矿工们的青春与年华,尽管生活也曾经艰辛和坎坷,但却带不走矿工们对往日时光的美好记忆。

  我想努力还原我对矿山的认识。

  自从调离矿上的税务所,我去矿山的次数少了,偶尔由于工作的原因,也是来去匆匆。再后来,矿山资源枯竭,矿山下马。从那以后,大家很少走过矿上那弯弯山路。现在的我,一个人走在矿上,在山路上回味以前的记忆,再次体验矿山的滋味。

  去往矿上的路,有坡有岭,有弯有坳。山路的两旁,有香樟树、苦楝树,浓荫遮蔽。爬上山顶,放眼望去,群峰层叠,错落有致,一览众山小。

  我站在税务所的最高处,俯瞰着视线里的矿山,矿山给我的感觉确实是萧条落寞了。一条条的水泥路面,隐没在一片芜杂的建筑和巷道中。离井口不远,是一个集贸市场,破旧、拥挤、嘈杂,但永远都是生机勃勃与喜庆。餐馆、游戏室、五金店、水果铺、药店、理发店、服装店、早餐店、澡堂,裁缝店,甚至还有娱乐厅、影视厅。卖肉的、卖蔬菜的、卖鱼的。只要你能想到的基本上都能找到,只要你想买的,都有卖的。热热闹闹,眼花缭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胃,在消化这里的“食品”。四面八方的人栖息在这片嘈杂、混乱的屋檐下,生活在这条鸡肠般曲折而又喧嚣的街巷里。没有红绿灯,两边的人流、车流互不相让地往路中间挤,形成一个短暂的密集而又热闹的旋涡。哪怕到了夜晚,矿上的年轻人,从井下钻出来的矿工,又会聚拢到这里,茗几口小酒,唱几句拉花调,或者甩几把牌,怡然自得。

  巨大的红色的“煤矿职工医院”霓虹灯招牌,在夜晚会亮起来,它高高矗立在大楼的顶端,曾与我工作的税务所遥遥相对。当我从书桌前抬起头,透过夜幕就会看到这血红的霓虹灯的招牌,我总会下意识地想到井下的矿工。我记得在那一年,因井下瓦斯爆炸,下井的十九名矿工没有一个人活着走了出来。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季,曾经几次要求关闭,有着近半个世纪的煤矿在风雨飘摇中关闭了。

  我在春天里早晨的雾霭中,走过人影憧憧的狭窄而清冷的街巷。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蜷缩在半山亭的一个旮旯里,半山亭是矿工们上下班进出矿井的必经之地。老人身下是一张草席,上面还铺着一条脏兮兮的棉絮。他穿着极薄的单衣,肤色不算太黑,有着瘦削、古铜色的脸庞,下身穿一条黑色的裤子。不多了的头发在晨风中凌乱,老人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上去感觉彼此间都是熟悉的。我看到不多的行人从他的身边经过,显出若无其事又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的旁边有一些来路不明的食物,我疑心背后有人在为老人提供生活最低限度的一切。我慢慢地靠近老人,小心地和老人交流着,开始的时候,老人是拒绝着我的,甚至很排斥我和他说话。二十多年前,我曾在矿上的税务所上班。老人微微地抬起头,看了看我,喃喃地说了起来。

  山上到处都是煤,挖出地底下的煤挑到江边的码头,几乎是人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那时煤矿洞巷低矮,高度不到一米,像盲肠一样,宽不过一米,架子车勉强可通行。矿洞漆黑低矮,为防止碰头,矿工弯着腰、低着头,打着昏暗的手电筒。后来,有了半机械化采煤,深度达到了三四千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采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它黑暗、恐怖、危险、潮湿,从南到北,地底下被多处打穿,熟悉洞道情况的矿工,不用翻山越岭就可以进出来往。

  十多年前,老人确诊了尘肺病,这是30多年矿工岁月带给老人的遗留,老人感到时间的紧迫,想起了大地3000米下的矿工生涯。老人想起了在那次瓦斯爆炸中死去的儿子,那是老人唯一的儿子。老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要不是“农转非”,儿子又怎么能来煤矿上班呢?又怎么能去那3000米的地底下挖煤呢?又怎么升不了井呢?老人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在问我。虽然老人在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悲,但战栗的手指和痛苦的纹路泄露老人的内心。老人已经感觉到自己已被生活所捆缚,茫茫来日,不知有怎样的命运来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钩之鱼”那样的痛苦与焦灼。

  在一个客车停靠点,那里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没人能说出它的岁数,我想,应该和矿山的年纪差不多吧,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发芽泛绿;春天里的风,吹着树下枯黄的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树下站着为数不多的做生意的人,卖炒粉的,担着篮子卖水果的游动小贩,还有三五个在等车的过路者,构成了一幅清冷的画面。我看着这样的场景,记得二十多年前,刚到税务所上班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在不宽的地坪里,摆着两张桌球桌子,有固定的水果摊点,有固定的早餐店,还有卖槟榔、香烟的小店子。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那些搭建在临街低矮的铺面,曾经也是一铺难求。这些临时搭建的建筑,很多是附近居民用来出租的。那时,每天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黑溜溜的矿工,以及大量来矿山做事的农民,都租住在这里面。现在,却丑陋地暴露出被掩饰了的窗户、未粉刷的墙面,还有那破碎的石棉瓦,上面倒是零星地生长着一兜二兜的茅草,在暮春的晨风里放肆地张扬着,随风摇摆,好像过去的日子和它无关似的。有几株歪歪趔趔的樟树,静静地列队站立,风吹过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波浪一样,由远及近,一阵风吹过,便掉落一层树叶,地上的碎叶像无知的生命一样,被吹荡着,貌似欢快又像是悲凉地滚动。

  我走到一栋已经废弃的房屋前,门框,窗户,木梁开始腐烂,屋脚长满青苔。墙体因为雨水泡得太久太透了,又经太阳暴晒,慢慢开裂。蛛丝网一样的缝隙布满了墙面,逐年累月,缝隙被绷得更大,墙体开始松垮。被鸟儿衔来的、被风送来的种子,落在了墙缝里,发芽生根,只三五月的光景,郁郁葱葱地茂盛了起来。野草以顽强的生命力,占领了泥墙,又爬上了墙顶,独自在屋顶上招摇着。我似乎听到了屋子倒塌的声音,野草,藤萝,灌木,在毫不客气地占领着矿工曾经生活的地方。如今的矿山犹如被时间掏空了,我只能凭想象还原曾经的热闹与烟火,树木与杂草,已经迫不及待地占领了那些已然废弃的楼房。唯一门前挂着衣服的一幢房子,我没有看到居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许他并不是这里的主人,也许只是一个过客,不知道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独居在这里。很多的建筑成为了野猫、野狗甚至鸟儿安身的好去处。只有夜风在无言地、仿似感伤悲苦地吟唱……

  来到矿井前,井口已经用方方正正的石头封住,一扇铁门上一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里面的一切。我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山头,赫然矗立着一座古炮楼。古炮楼俨如一个卫士,一直默默守护着井口和矿山的遗址。尽管炮楼早已残破不堪,但泥墙依旧挺拔,依稀可见它当年居高临下、瞭望四方的威仪。晴朗的天空下,古炮楼下群山环抱、花树遍野,几棵杜鹃树上的红花正迎风绽放。

  夜晚,我一个人走在田畈与河边,在空阔无人的地方,坐在路边石头上,抬头望着夜色,有零星的星星在闪烁。我看到一颗亮亮的星星,白光四射,银辉闪闪,那是金星。浩渺的穹宇,金星却如孤鱼。它像一个披着晚祷的人,唤醒虫鸣。

  暮春里的阳光,并不晒人,却是绯红。如一个穿着红袍的醉汉,晃着脚,悠悠闲闲地下了山梁,天色如春雨洗涤过似的。厚厚的云层边出现了紫黑色,镶着金边似的。矿上的每一种植物都已经开花散枝,绿意盎然,馥郁芳香。四周层峦叠嶂,连绵起伏。阳光下,一座座披锦着绿的山峦,仿佛印象派大师的杰作;环绕着矿山的一湾碧水,从群山峻岭间走来,碧波闪闪,清澈可人;身姿婀娜的垂柳,沿岸边铺展,柳条儿似多情的手,轻抚着水面;小河里水草茂密,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有水鸟跃出草丛,水面上洒下几声清脆的鸟鸣。

  整个矿山沉寂下来,原野静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