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7日 星期二
辛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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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酉,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别爱上我》《撒乌耳亡》《赦免之日》《一张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说集《闻烟》。另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鸭绿江》《四川文学》等期刊。短篇小说《闻烟》荣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创口贴(短篇小说)

  文/辛酉

  一

  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胖妈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迅速伸出右手食指摁向挂在门口墙上的打卡机。可是,打卡机上显示的时间无情地告诉他,已经迟到了,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张“毛爷爷”。胖妈垂头丧气地向自己座位走去,所经之处一片掌声。我们办公室有个规矩,迟到的人要在中午请大家伙儿吃大餐,美其名曰:雪上加霜。

  胖妈坐在我对面的隔断里,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五,手臂和腿上浓黑的汗毛有一寸多长,外部形象极为阳刚。谁知皮囊之下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喜欢一大早就和大妈级别的女同事聊某某商场又有打折促销活动,聊韩剧里的男主角个个都抹粉,聊市场里卖菜的老李头新娶了个寡妇。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只要工作不忙,他就用办公电话和女朋友煲电话粥。我的耳朵里经常充斥着他对女朋友的嘘寒问暖和各种情况汇报,甚至连喝口水呛了一下也要赶紧打个电话汇报。此刻,他正在打电话向女朋友汇报迟到的事情。同事们都没见过他女朋友,这更让我们好奇,他女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忍受他那张老婆嘴。

  胖妈放下电话后,一双肉手紧紧地捧着手机,两根粗壮的大拇指飞快地上下翻飞着。我知道他正在发微信朋友圈,这个多愁善感的壮汉,每天都会根据自己心情的变化在朋友圈里发N条信息。果不其然,他连发了两条朋友圈,一条是:迟到了,心情不美丽。另一条是:幸福就是,有两个烤鸡翅,你吃大的,我吃小的。我顿时觉得浑身麻酥酥的,赶紧转移了视线。

  这时,一个头顶着莫西干发型的高个儿年轻人,迈着散漫的步伐晃进办公室。他是集团赵董事长的独生子,大家背地里叫他太子。为了能让这个总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儿子收收心,赵董事长把太子安排到我们营销公司做副总经理,实际上太子只是一个形象副总,他本来就对公司的事没什么兴趣,他老爸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实权。太子倒也乐得其所,天天在公司打游戏。他和他老爸一样,上下班不用打卡。现实就是这样,制定规则的人往往是不用遵守规则的。不过,和他老爸相比,太子要亲民得多,他说过:“我们都是受老赵头压迫的劳苦大众,没有理由不好好相处。”

  “赵总,今天胖胖迟到啦。”

  太子刚一进来,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隔断里的郑婷婷站起来抢先说道。

  一听这话,太子立刻两眼放光,随口问:“是吗!”

  在得到众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后,太子把目光投向胖妈,扬手打了个响指。

  “胖胖能迟到还真是不多见,咱今天中午吃牛排吧,桥南新开了一家正宗法式的,味道相当不错。”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胖妈也跟着站起来叫好。因为他知道中午名义上是他请客,到最后买单的人一定是太子。自从太子来我们办公室后,每次参加“雪上加霜”都是什么贵点什么,什么好吃点什么,到最后自己掏腰包结账。时间久了,大家天天盼着有人能迟到,有人迟到的日子就是我们办公室的节日。

  我们这个办公室很大,被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隔断瓜分。太子踱着方步,慢悠悠地晃进那个最大的隔断,他的隔断里从来都是乱糟糟的。有一次,胖妈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帮太子收拾了一下,却被太子大骂了一顿。太子说:“我乱但是有条理,东西都找得到,你这一收拾,我才是真乱了套。”

  太子的隔断口正对着我隔断口的方向,我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他隔断里的情形。太子在那张杂乱无章的办公桌前坐下,习惯性地从一堆文件和各种食品包装纸下面摸出一个小包装袋。

  太子抬起头来寻找我的目光,他知道这个时候十有八九我会看他。我俩目光交汇后,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那个包装袋,然后撕开包装大快朵颐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个包装袋里装的是秋葵干,太子曾给我尝过,口感怪怪的,我吃不太习惯,可却是太子的最爱。每天早上都有这样一包秋葵干放在太子的桌子上,至于是谁放的,没人知道。太子尽管没有实权,但毕竟是储君,集团未来的掌舵者。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得是,向其献媚甚至投怀送抱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对此太子来者不拒,游走在各色美眉之间。

  关于秋葵干的秘密,太子只和我一个人说过,我俩经过一番分析后一致认为,这个暗送秋葵的人,一定是办公室里的某个暗恋太子的痴女。虽然在我这个36岁的老男人眼里,“95后”的太子并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标准,就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被父母那代人视若偶像,但在我眼里,简直土得掉渣。

  我曾暗暗留意过,想找出那个痴女。但无奈于办公室里的适龄怀疑对象不下十个,我早上一贯来得就晚,进出太子隔断的人又多,一直没什么收获。最重要的是,太子本人根本不想知道痴女到底是谁。用他自己的话讲:“为什么要知道呢?真知道了以后可能就吃不着秋葵干了。”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把桌子搞得那么乱,给痴女充分的作案机会。

  二

  中午的牛排大餐撑得大家伙儿嗝声阵阵,下午时间自然被胃肠消化所占据。掐着表,终于盼到了下班时间,我照例第一个冲到打卡机前。

  “宋哥又着急回家给大宝喂奶呀。”郑婷婷笑着调侃道。

  几乎在同时,我身后响起了胖妈的声音。

  “我都不用看表,看宋哥打卡了就知道下班时间到了。”

  我没心思和他们贫,打完卡后径直离开办公室。出了公司正门,我大步流星地朝206路终点站走去,接连转过两个弯,206路终点站终于出现在视线可及的地方。站台没有公交车停靠,等车的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孩儿,她是和我一起患过难的亲密战友。

  此时,正在张望中的战友看到了我,轻轻地向我挥了挥她那小巧的手臂。一辆206路公交车驶进站台,我加快了步伐,到队首和战友会合,然后一起上车来到最后一排靠右侧的双人座坐下。我在外侧,她在靠窗的里侧,这是我们俩的专属座位。

  不一会儿,公交车缓缓启动,一天中最美妙的一段旅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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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大宝的最新玉照吗?”战友侧头问我。

  我掏出手机,点开儿子的相册后递给战友,她接过后低头专注地一张张滑看起来。我趁机欣赏着她的侧脸,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一个精致的发卡别在前额上,长长的睫毛恰到好处地披在凤眸之上,轻薄的嘴唇连接着小巧的下巴,鼻子呈现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将整张脸彰显得立体感十足,这是一张能让男人心旌摇曳的脸蛋。

  当看到一张大宝和我妻子的合影时,战友一直滑动的手停了下来。她的目光静止了,与其说是看大宝,不如说她是在看我妻子。

  战友看得太入神了,突然而来的一个急刹车让她的脑袋直接撞向前排的椅背。我也被晃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前排座椅的把手,右手快速斜伸过去用手背护住战友的额头。最终我的右手被战友的额头重重地顶在前排的椅背上,还好她没事。

  “呀,你受伤了。”战友惊叫道。

  我这才看到,右手中指第二个关节附近,被战友发卡上的一个金属饰物竖着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流到了手背上。

  “不碍事儿。”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想拿出兜里的纸巾擦一擦手背上的血,没等我付诸行动,右手已经被战友夺了过去。

  战友双眉紧蹙,用一张湿巾轻轻地给我擦着手背上的血,血擦干净后,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她的动作很轻柔,我心里暖暖的,可惜这个过程太过短暂。

  大概一个月前,206路沿线开通了公交专用道,让原本一个小时的美妙之旅,变成了现在的四十分钟。

  感觉没过多长时间,岳阳路站就到了,和战友一起下车后,我们挥手作别。她的背影同样迷人,微风轻拂着她身上的一袭长裙,将其美妙的曲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我知道,战友会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在那个小巷的最深处,有一辆红色的SUV在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我抬起右手闻了闻那张创可贴,上面还带着战友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清香又把我带回到和战友一起并肩战斗的日子里。

  我和战友是半年前在医院里认识的。彼时,我爸爸突发脑出血住院,儿子大宝那会儿还不到六个月,妻子根本无暇顾及我爸爸这边,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医院轮班照顾爸爸。战友的妈妈得了急性脑梗死造成半身不遂也在那家医院住院。一天晚上,安顿爸爸睡下后,我去水房打水,路过配餐室时听到里面有声响,走进去后见到一个女孩儿蹲在地上不住地抽泣着。一个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视母如山的独生女,很难接受妈妈转瞬间就轰然倒下。女孩儿名叫梁丽娜,后来我们互叫对方战友。战友总说她应该叫我师傅,这也不无道理。刚开始的时候,战友几乎完全不会照顾病人,不会打流食,不会使用雾化器,对各种各样的康复器械更是焦头烂额,我的出现恰逢其时。

  照顾病人是辛苦的,如果病人还是至亲的话,那就是身心俱疲了,我和战友在相辅相协中共同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两位老人出院后,为了表达对我的感谢,战友主动打电话请我吃饭,我欣然应允。按照礼数我又回请了她一次,我一直都觉得,我和战友的单独见面只有这两次从情理上说得过去。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如果再和一个单身女孩儿单独见面就有了约会的嫌疑。虽然我很喜欢和战友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但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几次邀请。不过,我们一直没断了联系,微信上的聊天记录与日俱增。

  直到有一天,战友在206路终点站兴奋地向我挥手,我们才又一次相见。从那天开始,我们每天下班后都结伴一起乘坐206路公交车。实际上,我和她虽然单位离得不算太远,但我家住在城北,她家住在城南,根本不可能顺路。每天陪我下了公交车后,她都要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自己的家中。对于她这种先南辕北辙再往回折腾的行为,她没有任何解释,我也从不主动询问,在太多的心照不宣中,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之旅。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我家楼下,我不得不暂时将徜徉在云端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打开家门后,大宝蹒跚着扑了过来,嘴里喃喃地喊着:“爸爸,爸爸。”我上前一把抱起大宝,心里隐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痛感,或者说是一种负罪感吧。

  自从有了大宝,平时我和妻子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晚上大宝睡了之后。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多半和大宝有关。这个夜晚也不例外。我俩躺在床上,妻子先是兴奋地告诉我大宝拉的臭臭终于成型了,后来又像报菜名一样罗列了一堆新研究的辅食清单。这中间有好几次,我故意抬了抬中指贴着创可贴的右手,妻子都浑然不觉。要是以前,我头顶落个树叶她都怕砸坏了我的脑袋。人们都说,宝宝出生之时就是老公贬值的开始,看来此言不虚。

  “这周末有个车展,听说优惠力度挺大的,咱一直看好的那款车也参展,咱们一起去看看吧。”妻子说道。

  我漫不经心地回应:“行啊。”

  “你别不当回事儿,你驾照握在手里都快一年了,再不开手该生了。”

  见我没反应,妻子又接着补充道:“大宝现在越来越大,出去太不方便了。以前你对买车不一直挺积极的吗,要不是我一直拦着,你早就贷款买车了。怎么现在这么不上心呢?”

  我争辩着说:“我没不积极呀!”

  妻子仍旧是责怪的口吻:“得了吧,都多久没听你念叨了。”

  我哑口无言,她说的的确是事实。原先我一直想贷款买车,妻子考虑到本来房贷压力就不小,不愿再添新的负担。现在我们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可以全款购车了,我反倒不愿意买车了。

  我该如何给妻子一个过得去的说法呢?等我想好了托辞,妻子已经酣然入睡。望着妻子那张素面朝天的脸,想起以前那个不化妆不出门的妻子,巨大的反差让我不禁感慨,生孩子的阵痛让女孩儿变成女人,带孩子的各种琐碎又让女人变成大妈。我也曾经在周末时间深刻体会到全职妈妈的艰辛,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有私心杂念,应该用全身心的爱来回报妻子的这份艰辛。可是,夜里的梦让我再一次蒙羞,我又梦到了战友,我们之间还做了不该做的事。

  三

  “亲爱的,我到公司了,你呢……”

  新的一天,从胖妈的电话粥开始。

  我浑浑噩噩地坐在座位上回味着昨晚的春梦。

  “小宋,昨晚又加班了吧?”

  门卫葛大爷不知什么时候趴在隔断边上,一脸坏笑地问我,同时把当天的报纸放到我面前,我没吱声,只是机械地咧了咧嘴,算是回应。葛大爷手捧着一摞报纸继续发报纸去了,我拿起手机刷起了朋友圈。战友新发了一组照片,一下子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是一组写真照,战友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展现着不同的韵味,我在一张张姿态各异的照片中反复滑动,尤其是战友的那组民国五四青年装照片,让我久久无法平静。我见犹怜、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这些形容女子美貌的词汇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具象化的载体,这还在其次,要命的是,我又想起了那段与她患难与共的照顾病人的往事,她的无助和楚楚可怜激起了我作为男人的使命感。

  我忍不住留言评论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发送完之后我马上意识到不妥,想赶紧删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战友已经在我的留言下面回复我一个调皮的表情。

  下班后,我依然第一个冲出办公室。可是,206路终点站却不见战友的身影。这是我们结伴坐车以来,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有些失落又满腹狐疑,战友是某区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从事着一份小学生都能干的简单工作,清闲得很。每天早早地下了班之后,她先把车开到岳阳路附近的那个小巷子里,再坐出租车或者公交车到206路终点站等着我。

  也许是路上堵车吧,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在等了三辆206之后,战友终于出现了,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反正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额头上、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气息也乱作一团。我没问她迟到的原因,有些事情还是尽在不言中更好一些。

  “你的发卡呢?”我问。

  战友莞尔一笑:“扔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气氛稍稍有点尴尬。

  “你的手怎么样了?”

  “好多了,现在一点都感觉不到痛。”

  “那就好,送给你。”

  战友从包里掏出一瓶荔枝口味的脉动递给我,这是我最喜欢的饮料,我道谢之后接到了手里。

  我和战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印象中从来没冷过场。上了车之后,战友兴冲冲地告诉我,她朋友介绍了一个石家庄的老中医,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后遗症非常拿手,这的确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相约周末一起去石家庄,正好可以不用去那个车展了。

  四

  我本想对妻子实话实说,可话脱口后却隐去了战友同去的事实。我为什么要隐瞒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

  我越来越觉得,寻医问药只不过是一个貌似名正言顺的借口,去石家庄更像是一场旅行,这才是我和战友在内心深处共同期待的。在隐隐不安中,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一直到出门前,我都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临出门时妻子“路上小心”的叮嘱让我惭愧不已。

  我拖着行李箱来到楼外,忍不住回望三楼的自家阳台。妻子正抱着大宝向我挥手,此情此景令我不忍直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在出租车即将到达火车站时,我给战友发了一条微信消息,上面写着:对不起,临时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去石家庄了。

  可以想象战友一个人落寞的身影和失望的心情,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良心的谴责。最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初中时就读的学校,那里有一个很大很空旷的操场,我想置身其中好好冷静一下。

  久违了的校园让我忘却了萦绕心头的烦恼,我自己也清楚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和战友之间每一次无意的身体接触,都会令我怦然心动。这种感觉很多年前曾在妻子身上有过,可惜经过岁月的侵蚀,我们夫妻之间如今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涟漪。我尽量在战友面前保持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但内心经常泛起的阵阵波澜却是我无法自持的。不知道我们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要持续到何时,我不想直面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不想。

  五

  人只有在受伤的时候才需要创可贴的陪伴,痊愈之后大多数创可贴都会被一弃了之。可我却有些舍不得,在潜意识里,我希望给它一个最好的归宿。手指上的伤好了之后,那块创可贴被我贴在了电脑显示器上。我时常对着它发呆,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或事打扰到我。这次影响我的是太子发来的微信,上面写着:“哥,心情不爽,晚上喝一杯吧。”

  我不太喜欢酒吧的环境,但还是要舍命陪太子。

  “我知道那个痴女是谁了。”

  吞掉第一口CORONA,太子直接开宗明义。

  “谁呀?让你这么不爽?”我漫不经心地问。

  太子冷笑了一声:“我都不敢相信,这货竟然是郑婷婷。”

  说完后,太子无奈地摇着头,头顶上梳着的那个小辫子也跟着晃来晃去。

  原来太子今天心血来潮,起了个大早,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办公室。刚走到自己的隔断口就看到郑婷婷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郑婷婷和太子打了个招呼,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太子进到隔断后,第一时间查看了桌子上的情况,果然发现了一包秋葵干,这才断定是郑婷婷一直在偷偷送秋葵干。

  郑婷婷今年三十岁,是个少妇,儿子刚上幼儿园。

  “郑婷婷也不错啊,挺妩媚的一个女人。”我打趣道。

  “媚个屁,就是一骚货。”

  太子的眉头已经快拧到一起了,脸上的表情沮丧至极。

  我本以为,太子厌恶的是郑婷婷孩儿他妈的身份,实际上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一瓶酒下肚后,太子慢慢道出了实情。

  “哥,你知道吗,那种秋葵干只有江西萍乡才有。在上小学之前,我一直住在江西九江的外婆家。我小时候经常低血糖,外婆按土办法给我买秋葵干吃,但是那种秋葵干非常贵,外公和外婆把大部分退休金都用来买秋葵干了。时间长了我养成了吃秋葵干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两年多以前,当我第一次在办公桌上发现秋葵干时,心里热乎乎的。我没想到那个人会一直坚持送到现在,整整742天。其实我也很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是,我不敢主动寻找答案,我害怕,怕她是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现实却……”

  太子说不下去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他的一席话听得我也有些感动,我意外于一直玩世不恭的他也会有在乎的东西,也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就像我,在世人面前,一直是好男人形象,在居住的小区里,我们一家三口一起遛弯的温馨画面经常上演,可谁又能想到其乐融融背后的暗流涌动呢?人有时候并不了解自己,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孰不知,在诱惑面前同样不能免俗。如果不是被最后一点良知羁绊着,我早和战友到床上去完成那些常规动作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底线在渐渐模糊,那层窗户纸随时都有可能被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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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特别容易让人沉静,我和太子喝着酒各自想着心事,彼间之间沉默了很久,连太子什么时候从我身旁离开我都没察觉。等我再看到他时,他正被几个打扮妖艳的小太妹簇拥在吧台不远处的舞池里,忘情地晃动着头顶上的那个小辫子。

  如果我像太子一样还没结婚该多好。这个无耻的想法刚一萌发就被我强行扼杀,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如今,这种强制性地清空大脑对我越来越没有效果,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冒出一些不好的幻想。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战友,我们的身体又一次纠缠在一起。

  六

  为了确定痴女到底是不是郑婷婷,我给太子出了个主意,让他临时安排郑婷婷出差。结果在郑婷婷出差那几天,秋葵干照样每天早上出现在太子那张狼藉的办公桌上。太子又恢复往日的神采,继续享受着他的秋葵盛宴。

  每个月初,各直营店的店长都要将上个月的各项报表上报到我这里来,有一个叫骆乐乐的店长从没按时上报过,每次都免不了要让我催促几次。后来我慢慢摸清了她的规律,一到临近月末,我都会提前敲打敲打她。可惜并没有起到什么好的效果,只不过,她的认错态度一直不错,尤其那一口正宗的唐山口音,每句话的句末都要上扬一下,颇具喜感,听着让人想发火也发不起来。其实他们店长也不容易,上班时间忙于销售,做报表只能利用业余时间。

  又到了月初,骆乐乐这个家伙再一次没按时完成“作业”,我决定亲自去店里督促一下她。

  骆乐乐一见到我,立刻明白了我的来意,主动检讨自己的错误。

  “领导,我保证您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我们店的报表。”

  她的态度和口音,让我不忍心批评她。

  “算你态度还不错。”

  我转身想离开,却被柜台里一只制作精美的小玉狗所吸引。我下意识地想起,战友是属狗的,买给她正合适。

  “领导,要不要支持一下工作呀?您是内部人,可以打六折的。”骆乐乐在一旁不失时机地说道。

  我犹豫了一下,不等脑子里的思想斗争开战就白了骆乐乐一眼:“你还是好好做你的报表吧。”

  骆乐乐只好调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又一次强制性地让理智战胜了冲动,却不能确定下一次理智是否一定会赢。

  最近一个阶段,白天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喜欢上网看一些情感类的节目。原先我对这些情感类节目并不感冒,现在却有些沉迷。我把这种喜好上的转变归结为心虚,倾听着情感专家们的各种高谈阔论,我常常假设自己也是一名当事者,和那些情感专家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激辩。当觉得自己辩不赢的时候,我就会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些所谓的专家只有在说别人的时候才会慷慨激昂,等真摊到自己头上,所作所为可能比我还要龌龊。

  一天临近下班的时候,赵董事长突然找我有事,耽误了一些时间,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206路公交终点站时,比平时晚了将近半个小时。站台上只有战友一个人蹲在地上,看来她也等累了。战友缓缓站起来拿出手绢给我擦脑门儿上的汗,我赶忙接过手绢自己擦了起来。

  上车后,战友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这很反常,一般都是她主动找话题和我聊天的。

  可能是我来晚了,惹她生气了吧。女孩子总会有一些小脾气,也许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是这么理解的。

  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差不多一刻钟,当我想跟她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时,却看到战友的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煞白的,右手握成拳头抵在腰间,面部表情极其痛苦。我马上意识到她可能是病了,迅速扶着她在中途下了车,又乘出租车将她送到了医院。经过诊断,战友是急性胆囊炎发作,输液后腹痛逐渐缓解。

  我们从医院出来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医院门口有一个夜市,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我们俩很自然地在夜市逛了起来。之前我给妻子打过电话,撒谎说今晚要加班。在电话里我听到妻子正哄着大宝吃饭,只说了一句“好好好,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我又一次为自己的谎言自责,只是照比原来,这种自责所能持续的时间已经非常短暂。

  战友在一个卖手机贴膜的摊位前蹲了下来,我也在摊位前驻足。那位摊主坐在凳子上抬头看见了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哟,这不是领导吗?!”

  不用和摊主对视,听声音就知道她是骆乐乐。

  “这位是您爱人吧,真是大美人呀。”骆乐乐望着战友惊喜道。

  我顿时紧张起来,感觉脸上直发烧,随口敷衍了骆乐乐几句后就带着战友匆匆离去了。

 

  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