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
周云戈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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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戈,大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白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安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多发表在《吉林日报·东北风》《作家》《中国作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大地》和《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多篇散文作品被收入各种年选、选刊。曾获第四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届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周云戈:立秋忙打甸

  1

  立秋,悄无声息地来了……

  它如同时间丛林里一块界碑,于漫步间陡地矗立你面前……念及它,便自然想起了我那并不遥远的远方——科尔沁草原之东的姜家甸,也想起了“立秋忙打甸”那句流淌乡亲们心里的世代歌唱。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此“甸”与彼“甸”相应,便把节气的刻度,妥妥地与家乡的一桩农事相咬合,使之成为许多人永远的乡愁……

  何谓“打甸”?乡亲们解释得极简洁——打草,牧草,抑或羊草等。然无论怎样,它与牧民和农家来说都是秋后的第一场收获。

  2

  “立秋忙打甸”是关东人对秋的唱响。不过,还另有“立秋忙打靛”也不时有人低吟浅唱……

  秋,渐次地铺展……一个“打”字,对应了音同字不同的俩字儿——“甸”与“靛”。孰更确切?让人有些莫衷一是。向有文化积淀的人讨教,原来这两句也都各表其意。“打”都是收割或采集的意思。前者是牧民,或农家,所“打”之“甸”,即是生长在草原上的牧草。皆因人们习惯称草原为“甸子”,于是这“甸”也就成了“草”的借代。那时,甸子上生长的多是羊草,因而人们就把那个秋天的故事,冠以了“打羊草”的名。

  而那“立秋忙打靛”又包含怎样的意义呢?与有故事的人聊,方知这“打靛”,是指采收一种能获取染料靛蓝的植物。而打靛者,则多是旧时乡间农家或城里开染坊的人家,目的都是为自织布土布着成自然蓝色。所打之“靛”,也都是制作靛青的植物。至于是种怎样植物?问津百度,原来这种植物叫靛草,亦是蓝草。能证明“蓝草”亦“靛草”的,是近代著名学者黄侃。他在《蕲春语》中曰:“吾乡呼蓝草曰靛草,取其汁,以瓨(音xiáng,长颈瓮坛类容器)盛之,俱曰靛。”他是清末民初湖北人,缘地域差异,于是心下存疑,此“靛草”可当彼“靛草”乎?为厘清它,我曾请教原安广县一家开染坊的杨氏后人,依他所言:“凡可以获得靛蓝的植物,都叫蓝草,绝不单单地指哪一种。”当年他家用以提取靛蓝的“靛草”,其实就是夏日里生长在沼泽里、一种被称作“蛤蟆腿”的植物,其名蓼蓝,也有叫它水荭、东方蓼的。而对靛蓝的获取,即通过采集蓼蓝的叶子,把它放入大缸中,经过发酵所得。如此,“打靛”的意义也就明了了。

  二者共存,各表其意。然于我来说,“打甸”则是挥之不去的岁月情结。

  3

  秋后一伏,人曰“末伏”。作别它时,即进入八月中旬,此时乡亲们便抡起了大钐刀,开始一年一度的“打甸”了。

  为啥立秋后“打”呢?皆因这时的羊草,已从生长期渐进到了成熟期。趁它尚未枯黄,营养丰富,打甸自然也就正当时了。而乡亲们对它的理解是:“秋后雨水渐少,打下来的羊草易于晾晒;另外,这时割下的羊草能收住浆口,确保颜色和营养。”说这我还真有见证,那时打下来的羊草,晒个八九分干,就得把草趟子攒成草码子,堆干几天,再把草码子敛成大垛。待庄稼上场,生产队才放几挂大车把它拉回,苫成一座座大瓦房模样的羊草垛。

  冬天,大雪飘落,四野白茫茫一片,牲畜在野外打不着食儿了,老队长拧着烟思忖半晌才发话:“拆垛!座槽喂几天。”于是那些马牛驴羊,不出圈门就能吃饱了肚子。而拆垛时,那羊草绿色依然,且散发着扑鼻的清香。当那些“倌儿”们背着羊草走过,雪地也一路芬芳……

  那年月,羊草多与少,关乎队里牲畜的数量,是一个队的实力体现。也就因这,每年从各公社,再到各大队与大队,小队与小队之间,各自对分得的那份草甸子都相当的在意。它是马、牛、驴、羊的“口粮田”啊!而那羊草,则是它们一个冬春的嚼头。因而,每年打草时各生产大队之间,小队与小队间,也常常为边界而计较。一旦僵持,各自都大有“寸草”不让的架势。

  后来,县里专门成立了草原管理站。站里人员平日骑马巡逻草原,打那后,每年什么时候开甸子,哪天开刀,也都统一掌管了。

  4

  说起打羊草,总能让我想起那首流传久远的民谣——“羊草垛,插钐刀。你的兵马任我挑。挑哪个?挑红缨!红缨不在家,挑你们家老疙瘩!”

  它是什么时候,又是谁人所创?是个怎样的召集牧民打草的故事,今天已无从知晓。不过作为打羊草的工具——大钐刀,一直在牧民和农家沿用着。直到农家不再储备越冬羊草和烧柴时,它才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野。

  大钐刀,皆因它形似镰刀,有地方干脆叫它钐镰。主要由钐刀头和刀杆组成,钐刀头一般在一尺半左右,宽在三寸上下,刀背弓形。钐刀杆长,约两米二三的样子,多以杨木杆为主。钐刀头与刀杆组合,须是仰120度角为宜。调好角度,在刀杆头加个劈头楔,便可一劳永逸。

  与钐刀相搭的是磨石。大致有两种,一种细磨石,打草人随身携带。手掌长短,三指左右宽。人们在它一端钻个眼儿,以牛皮条系之,另头则拴个小木疙瘩,打草时就别在腰间。歇气时,人们席地而坐,将刀头揽于怀前,一只腿压住刀杆,一手以拇指顶住刀尖的一侧,另手操磨石以唾液为浆,便嚯嚯地磨起来。磨了一阵子,便以指甲在刀刃上相拭,若涩滞便是锋利;若滑即钝,还需继续磨。另种磨石叫大揦石,人工凿制,质地粗,长条状,长约30公分,宽约15公分,厚约20公分。它放在窝棚那儿,谁钐刀锛出了豁子,或卷了刃,收工后都要用它蘸水使劲地揦。一揦就抚平了刀刃,揦平了豁口,最后再用细磨石一镗,那大钐刀又锋利如初了。

  大钐刀,承载了“打甸”的故事。而当它与农耕文明相交融时,又形成了特有的地域文化。后来,于麦收的田野里,我见证了它那别样风采……

  5

  中学毕业回乡,我参加了那年秋天“打甸”的全程。

  姜家甸,离我家所居的荆家岗子屯,大约二十五公里的路。那天一大早我们十几号社员,乘两挂马车便顶着大雾出发了……中午在原古城公社子午山屯的韩家打尖。吃完饭稍歇,又向南开跋,没走多长时间便进入了原平安公社地界,踏上这片土地即意味进入姜家甸了。它那时的美丽至今难忘——蓝天白云之下,无边的草原麦田一样平展,清一色的羊草绿油油的,各色的野花这一簇簇那一片片,姹紫嫣红开放其间。紫色、黄色、红色、蓝色,宛如彩带飘浮着……而那一挂挂行进的大马车,有如碧波泛舟漫游其间……

  到达目的地,已近五点,紧要的是安营扎寨,掘井挖灶。大车一停,老队长立马分派。有经验的社员,忙着用木杆搭马架子——住宿窝棚。急于练手的社员,忙操起了钐刀就近打了些苫窝棚用的清塘羊草。年年落不下的咸大厨,领着几个社员挖灶子和掘井。一阵忙碌,马架子最先苫好。紧接着灶子也冒了烟,水井也涌出了泉水。正当社员们各自忙着选铺位、铺行李时,咸大厨便用勺子敲着锅沿喊人:“开饭唻!趁亮赶紧吃,天黑就起蚊子喽!”真的,吃完饭天也就擦黑了。那大蚊子小战斗机一样,让你防不胜防,而空中翻滚成球的“小咬”更难以抵挡,喘气不慎就呛你一嗓子。

  说话间,天就黑下来了,一座座马架子前后,便燃起了一堆堆冒着浓烟的篝火。这时,经验丰富的咸大厨趁没人,在马架子里也点了一堆火,又压上了一些湿草,顿时那窝棚是四处冒烟。问他啥意思?他乐呵呵地说:“整点生烟熏熏窝棚里面的蚊子和潮气。”火燃尽了,他又把那堆灰烬收拾干净。之后,又在窝棚南北门上点燃了两根用艾蒿搓成的火绳。那火绳慢慢燃烧着,黑夜里像眼睛一般闪动着。那火不大,烟味却很浓,还真阻拦了些蚊子的袭击。这些都打理完了,咸大厨便说:“犯困的可以进窝棚睡觉啦!”虽都车马劳顿了一天,可人们还都没睡意,都愿围着他听些鬼神的瞎话……

  忽然,远处有人拉起二胡来,奏的是电影《创业》的主题歌——“青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琴声悠扬,而歌声则在人们心头流淌……

  6

  开甸子,即正式准许人们进入草原了。而开刀则都在第二天。

  开始打钐刀了,它看着简单,可一上手还真有些说道。原来这集体打草,须是两人一组,这叫一副架。一人开趟子,另一个背趟子,开趟子与背趟子的,也都两人轮着干。开趟子与背趟子要保持一钐刀杆半的距离,为的是防止背趟子的钐刀抡飘了伤了人。而一副架与另一副架之间,虽是挨着推进,那也都一个错后一个,前后也都在两米左右。次第排开,雁阵一样延展着……

  正式打钐刀时,须是身板直立,两腿岔开,开趟子的于左胳肢窝夹住钐刀杆上端,左右手上下握住刀杆,抡刀时要靠腰部扭动与两臂相助,那钐刀才自如而有节奏地左右摆动起来,人们也于摆动间徐徐前行……

  草甸子上,一副副刀架协调地向前推进着……刀过处,那起伏的草浪瞬间成了草趟子,青龙一般地蜿蜒着。这时老队长对背趟子的仍喋喋不休地叮嘱:“不要跟太紧,小心前面的脚后跟。”他的话绝非絮叨,背趟子人要跟得太紧,一个不小心飞刀出去,开趟子的脚后跟就悬乎了。另外,这背刀的还必须一刀挨一刀地打透。一旦打不到位,草趟子下面就出现连鬃毛了。刚打时看不出,敛草趟子就露了馅,一缕缕鲜活的草还马鬃一样地立着。老队长眼里,一副好刀架打出来的草趟子,草梢须是野马分鬃的样式,这样的活计才配挣满分。

  打羊草确实辛苦,不过也常有惊喜,让你放松一下心情。或是蹦出几只毛茸茸的野兔崽儿,或是一窝跑得飞快的野鸡崽,或是于你刀前飞起的鹌鹑,偶尔还有只草狐狸与你对峙相望……对这生灵,老队长从不让伤害它。留情它们,刀锋与草茎间的弹拨,也仿佛都成了乐曲,心情那是个愉悦……

  7

  一旦开刀了,草甸子上无处不热闹了。

  除安营扎寨的社队外,周边各公社和农牧场站,也都大车小辆地向草原进发,他们不搭窝棚,人称打跑车子的。这些社队和场站,那是男女齐上阵,他们所到无不彩旗飘扬,欢歌笑语……个个都是打钐刀高手,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在附近村屯设伙食点,多以杀羊相犒赏。各处伙食点是一家赛一家,人们那是咬口馒头,喝口羊汤,再来筷头羊肉炖茄子,那真是满嘴满心的香。人们吃得饱喝得足,干劲也足,十天八天就把一冬的羊草给收回来了。

  收场了,像是打完了一场大的战役。那辽阔的草原,无处不被人们打理得“板寸”般的头茬,齐刷刷干干净净。没几天,那星星般散落的草码子,便被苫成一排排高耸的羊草垛,像村庄,也像街市……

  8

  立秋如常,“打甸”也依然。

  只不过,他年繁重而艰苦的打羊草那套活计,如今已被机械所取代。收割起趟子,再捆包,也一应都由机械来打理了。所打下来的草呢,每年都按订单出口了日本、韩国、东南亚等国家。昔日的草甸子,一时成了那步履傲慢、绅士范十足的赛马的食品基地。仅取之么?绝不,这些年来“两山理念”在这儿不断地得以生动实践,保护与建设并重。围栏、舍饲禁牧、翻耙、播种、灌溉等等,姜家甸也于绿色转型中再造了它的生机。

  正是秋来把盏回望,风吹草浪又跃心上……

  原载《吉林日报·东北风》2023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