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满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金章和  时间: 2023-10-17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这一年,一名女婴诞生在湖南的聂家,她是父亲聂辑椝最小的女儿,上面已经有了八个哥哥姐姐,按照湖南的习惯,她的小名叫“满姑”。由于家里相当开明,没有重男轻女之举,她也像兄姐一样,不但有“名”还有“字”。随着哥哥姐姐的排行,她名叫聂其璞,字叔瑜。聂辑椝是湖南衡山人,是清末首任松江道台,于是一家人离开故里,迁入上海。满姑的父亲虽然是地方长官,但深受洋务运动的影响,与儿子们创建了我国第一个由民族资产阶级经管的纺织厂“恒丰纱厂”,家里留学生不少,所以在经营管理方面都引入西方理念和技术。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很多大的纺织厂的技术骨干都是出自恒丰纱厂,且以湖南人居多。

  满姑的母亲名叫曾纪芬,是晚清重臣曾国藩最小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又善于理家,一生以《文正公家书》教育家人。所以这个家庭的子弟全经过家塾培养,再选读必要的西方书籍,个个知识广博,视野开阔,女孩也不例外。只是满姑除了各种典籍外,还喜欢中医,家里又为她请了一位上海有名的女中医加以指导。

  满姑告诫她的孙辈,要多读书,读好书,还要会读书。她八岁通读了《三国演义》,除了家塾里教的典籍外,满姑也喜欢读稗史、佚著,对中医的兴趣也延续了一生。她的博学与勤学,默默地影响着孙辈,所以孙辈也个个爱看书。有一天,外孙女初平在朗读课文中的一段文字时,说贫农赵某分到了财主的一匹好马,书上形容马时说:“膘肥肉胖,滚瓜流油”,这时的满姑已经成了满姑奶奶,常监督孙辈的功课,此时立刻表示,课本教给学生的知识应是精粹,不宜教给学生这种不雅之词,她很快拿出《三国演义》,翻到描写赤兔马的一段,读给大家听:“……有良马一匹,日行千里,涉水登山,如履平地……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顶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年幼的初平心里明白了,前者只是简单的外观描摹,后者不但有平面描述,更有渡水、登山、嘶喊、咆哮等动作、声音和腾空入海的气势,用现代语言说,是多维空间的表达。年纪小小的初平就在这种环境中以学习古文为乐,并且延续终身。

  满姑奶奶在教育孙辈时常说,“人说话要算数,做不到的不能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几个孙子孙女立刻反问,让一匹马去追就够了,干吗要四匹马去追啊!满姑奶奶笑了,趁机讲了驷、骧、骥、骐、骅、骝、骊等字。她常翻阅孙辈的语文课本,对所选篇目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特别是对一些注释更能有独到的见解。1956年以后的语文课本增加了大量传统文化篇章,《诗经》《楚辞》《史记》《战国策》《左传》的重点篇目都在涉及之列,满姑高兴极了。

  满姑的命运似乎总与天下大事有关。辛亥革命这一年,17岁的满姑出嫁了,男方是湖南望族,名瞿宣颖,字兑之,也是17岁,是个才华横溢却又不安分的学生。他幼年就在家里受到良好的教育,然后就读于同文馆,不久又考入圣约翰大学,后来又转入复旦大学。当1919年北京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时,他被推举为上海学联负责人,发表了声援北京学生的通告,后来又与许德珩一起,代表上海学生来到北京,参加了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大学毕业后也曾当过小职员,但参加学生运动的历练,使他对政治发生了兴趣,凭着激进与热情、流畅的文笔,后来当了段祺瑞执政府的秘书长。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时,他正在执政府的楼上办公,目睹了惨案的全过程。鲁迅先生当年为此悲愤地写出了《记念刘和珍君》一文。瞿宣颖因惨案受到很大的触动,不再参加任何运动,也不再关注政治,他凭着深厚的文化功底,加之父亲瞿鸿禨是清末军机大臣,也是政坛上清流派的领军人物,家里聚集了众多学者文人,这都为瞿宣颖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他得以先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南开大学、辅仁大学任教。

  满姑嫁入瞿家,逐渐接管这个大家庭。其间她遇到了一件难办的事。家里第二进院子里有一座纯木质结构的小楼,专门存放闲置的家具、器皿及用不着的东西,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建在小楼的外面。楼上楼下都分别锁着,平时无人光顾。后来有人听见木楼内常有一些动静,经人察看并无异常,有人劝满姑说:“这是狐仙光顾你家了,不但预示着你家人丁兴旺,还会有人升官发财的,一定要摆放狐仙的牌位,还要上供品。”满姑的婆婆也持这种态度。满姑并不相信狐仙之说,又不能得罪长辈,于是照办了。满姑仍有好奇心,多次到木楼去勘查,发现点心被啃了,水果也被啃了,而鸡蛋却是整个儿的丢失了。终于有一天,满姑又听到楼上有动静,而且声音还挺大,于是她蹑手蹑脚地登上室外的楼梯,用舌头舔湿窗纸,用手指轻轻捅破,终于看到一群老鼠在地板上窜来窜去,一只小老鼠仰卧在供桌上,用四爪紧紧抱住一个完整的鸡蛋,另一只大老鼠咬住小老鼠的尾巴,一点一点地拖向供桌的边缘,然后大老鼠又迅速爬到地上,小老鼠抱着鸡蛋纵身一滚,大老鼠以身体接着小老鼠。此时满姑忍不住拊掌大笑,老鼠四散逃去,鸡蛋碎在地上,狐仙之说也就告一段落。满姑没有忤逆长辈的意志,立了狐仙牌位,但不人云亦云,有独立的见解,以最恰当的方式使真相大白,全家人都钦佩她处理得当。

  满姑刚嫁入瞿家时,人们都羡慕他们夫妇这对金童玉女,堪称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实际进入中年以后他们关系越来越僵,白天在众人面前保持着冷漠而客气的样子,夜深人静时才真正地吵架。就这样,满姑从新媳妇熬成了满姑奶奶,她仍然干练地管理着一个大家庭。她依然是衣着整齐,高昂着头,不苟言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佣人们都敬她、畏她,在儿女面前,她的威仪也让人处处小心。她平时话语不多,也不轻易表态,一旦做出决定,就不可更改。在这个大家庭里,她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相比之下,她的夫婿则处于次要地位。他每天按时去上班,又按时下班,回家后也有相当多的时间泡在南书房里,写字、作画、赋诗,并不过问家事。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他们夫妇二人关系冷淡,只是为了维系这个大家庭,在儿女及孙辈面前不让矛盾爆发,但每至夜晚,就有大大小小的争吵、指责,睡在满姑身边的外孙女常常被吓醒大哭,争吵才停止。直到北京解放前夕,他们在大律师章士钊的办理下离了婚。这把年纪,又是女方坚决要离,在当时是极少见的。后来他们先后去了上海,但终生没有再见面,对外则称对方已经亡故。

  生于锦衣玉食之家,受到良好教育的满姑奶奶,悉心地培养五个儿女(生育七个孩子,有两个儿子早逝)。他们都毕业于名牌大学,从事着令人羡慕的工作。随着全国的解放,这个家庭每个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子女们纷纷改行,从事其他工作。满姑奶奶冷静地面对一切。她没有埋怨过社会,更不会责备儿女。她一切听其自然,但是她明白了要改变以往的家庭教育的模式,不能完全停留在文化知识方面,而是要从做人培养起,让晚辈能适应新社会。

  满姑奶奶当机立断,把一个大家庭分解成若干小家庭,最不易在社会上谋生的是法律系毕业的儿子和音乐学院毕业的儿媳及他们的三个孩子,被满姑奶奶留在身边,他们一起到了上海,那里有满姑奶奶的哥哥、姐姐及许多亲人。在一处公寓里,一家人租了几间房子,从此定居上海。三个小孩最先融于上海,后来他们的父母也找到了与本专业不同的工作,生活才安定下来。经过大起大落,满姑奶奶仍保持着淡然与镇定。她不因生活水平降低而悲戚,也不因家族没落而哀怨。她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培养教育身边的三个孙子孙女上。她常用典籍中的警句来教育孙辈,让他们明白为人处世之道。她最常提到的是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得意时毋快心,失意时毋快口”,和老子所言“福兮祸所伏”,很多人往往对自己没有约束力,在春风得意时喜形于色,这时不但容易暴露自身弱点,而且忘乎所以也会惹出许多麻烦。在处境不如意甚至多次碰壁时,更容易牢骚满腹,口不择言。这些人往往没有想到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适应环境,总是怨天尤人,失去斗志。这些潜移默化的教诲不但影响着满姑奶奶的儿女,更影响着她的孙子孙女。

  满姑奶奶晚年的生活与早年相比,可谓天壤之别,但她仍然衣着得体,昂首挺胸,与过去完全一样。虽然家庭生活没有到节衣缩食的地步,也许比很多家庭还要略好,但对满姑奶奶来说,要面对这一切确实不容易。她照旧喜爱读书,尤其喜欢明清的笔记小说,也还是照常给孙辈讲《纲鉴易知录》。

  1956年夏季,满姑奶奶感到身体不适,懂得中医的她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做了最后的安排,然后入院治疗。她患了硬腭鳞状癌,因为生长的位置极不好,手术难度很大,预后很不乐观。手术后的满姑奶奶进行了放疗,当时叫镭锭治疗,非常痛苦,常常痛得惨叫。1957年元宵节前夕,她终于走完了人生之旅,终年63岁。

  满姑奶奶确实是一个被时代埋没的人,却又是一个最大限度过好自己一生的人。她眼光敏锐,思想超前,待人接物极有分寸,可惜在当时的社会里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如果她生活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她会大有可为的。

  满姑是我的外婆,文中的初平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