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
王祥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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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同市作家协会主席,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王祥夫:关于井(外三篇)

  过去在城市里生活,很难想象没有井,人们可怎么生活。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大哥带我去医院里看朋友,因为搞对象,那个女的不知怎么就吞了金,人们都怕她死,结果她坐在那里跟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多吃了几服中药。我至今都不知道吞金怎么会死人。我哥他们在屋里也就是病房里说话,我出去看院子里那口小井,那口井离门口不远,井口很小,因为是冬天,井里腾腾地往外面冒着汽。

  关于井,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市政部门统计过没有,比如像我们那个小城一共有多少口井,大井多少口,小井多少口,什么地方的井水甜,什么地方的井水发苦。

  井这种东西很奇怪,比如说北岳恒山最高处会仙府外边的那两口井,紧挨着,最多离两米远,而两口井的水就不一样,一口是甜水井,人们用它泡茶做饭,另一口的水就是苦的,根本就不能喝,只好用来洗衣服。这就很奇怪,让人们有点儿说不清。因为两口井离那么近,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下边是怎么回事。

  我小时候,我们那个城里还没有自来水公司,家家户户用水都得去井里挑,或者是买水,有拉水的车,整天不停地到大官井那地方拉水,人们把那种大井都叫作大官井, 这种大官井都有个看井的,人们叫他“井官儿”,看井的管收水牌子,拉水的拉了多少车水,得交多少牌子,这个我说不清。

  看官井的那个人的另一项工作就是不让小孩儿到井跟前去。西城门一进门洞的右手, 圆通寺的山门外边,过去就有一口大官井, 去那地方拉水的水车是络绎不绝,这说明这口井的水好。我们一帮小孩儿好奇,走到井跟前探头探脑往井里边看,井有什么好看的, 井真是没什么好看,但我们就是想看看井里边,这么一来井官儿就急了,把我们好一顿臭骂。他那么凶,现在想想他应该凶,他要是不凶,不把我们喊开,一不小心掉井里一个怎么办?

  这口大官井到了冬天也是腾腾地冒着汽,井边都是溜溜滑的冰。小时候我的理想就是什么时候能去那口大官井上滑一次冰车,把冰车先安放在井沿的最高处,人先慢慢挪屁股坐上去,得用冰锥子把冰车先稳住, 然后把冰锥子一下子放开,冰车会一下子飞多远!

  我曾想做一个飞贼,飞檐走壁的那种, 就像“鼓上蚤”时迁,一跃一跃地走路,不发出一点点声音。后来又想做个井官儿,守着那么一口大井,坐在井边收收水牌子抽抽烟。可一转眼,这个城市里的水井忽然都不见了。

  有当飞贼初心的那一阵子,我正在读《水浒传》,时时觉得自己身上弥漫着匪气, 特别不安分,我真喜欢自己的那种不安分。


  成都的蛐蛐

  文联君,就让我叫你一回文联君吧。 我突然想给你写几句话,因为外面在下雨,下雨的日子最好一个人待在屋里喝茶读书,而我却偏偏收到了朋友送来的两只大蛐蛐,我忽然就想起咱们凌晨斗蛐蛐的事。我想你也许有许多年没斗过蛐蛐了,这毕竟很消磨时间。

  我对蛐蛐的爱好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断掉,其实朋友送来的这两只“紫头”,我是想养来听它们叫的。蛐蛐其实白天也叫,但白天的噪声太大,它们的叫声往往会被忽略掉。只有晚上,尤其是后半夜,蛐蛐的叫声才会被人听到,我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古人说的“促织”是不是就是蛐蛐,但我觉得应该是。“促织”这两个字对妇女是有些不敬的, 它们半夜三更叫起来,催促妇女们坐到织机旁去织布,这当然不对。《聊斋志异》里边有篇著名的故事叫《促织》,可以证明我分析得没错,促织应该就是蛐蛐。

  说到蛐蛐,我本人喜欢听蛐蛐的叫声, 它即使就在你的旁边,那声音也像是特别幽远,让人不讨厌。但我不养蛐蛐的原因想必你没有忘记,是那年咱们一起去成都,晚上住在杜甫草堂招待所的经历所致。

  那时候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后半夜我忽然想去卫生间,还没进去,就听见一片蛐蛐的叫声,真是好不热闹。进到里边,我才吃了一惊,草堂厕所的地上黑压压的都是蛐蛐, 它们正在那里会餐。从那以后,我对蛐蛐的好感大打折扣,这也是我多年不再斗蛐蛐的原因,但碰到好朋友送我一两只我还会养, 把它放在床下,在秋夜听它的叫声,我以为, 蛐蛐的叫声怎么也要比八音盒好听得多,虽然它叫得单调,叫叫停停,叫叫停停,但单调有单调的好,若细分析起来,我又说不上来。


  苦夏记

  不知怎么就和河北的卢君说起麦客的事,现在几乎看不到麦客的身影,也请不到麦客,所以卢君只好自己回去帮助父母收麦子。天气又是在最热的时候,收麦子可不是一件轻松事。我知道他回家收麦子了,而我也准备去四川的绵竹。

  入夏以来,山西之热出乎人们的想象, 一连几天都是三十五度以上,所以不少人都认为今年夏天将是个苦夏。在我去绵竹之前朋友们就对我说,你到了绵竹小心中暑。

  我知道绵竹还是小时候的事,父亲和他的朋友在喝“绵竹大曲”,连说这酒不赖, 我就记住了,后来,市场上很少再见到“绵竹大曲”,但我依旧记着。所以一说去绵竹, 我首先就想到了它。卢君还对我说天这么热你到那就别喝了吧,要喝就意思意思。“意思意思”就是少喝,端起杯来沾沾嘴唇就行。天气太热确实不适合喝白酒。但想不到绵竹的天气竟然还有点儿凉,这真是一件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怎么南方的绵竹倒比北方的大同都凉快了呢?

  人们常说的苦夏就是这个夏天太热,让人难以应付。首先是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喝粥吃小咸菜,或者就是吃过水凉面拌黄瓜丝和麻酱。山西那边吃一种过水小米饭, 酸的,再来个烧茄子拌大蒜,也不赖,而我认为西北一带的凉浆水面应该是夏天最好的饭食之一。总之,天一热,人们吃什么都没胃口。但不吃又不行,吃得太清淡了也不行。

  在炎热的夏天,我最爱吃的一道菜是“青椒炒肉”,用那种很辣的青椒炒五花肉片, 可真香啊!通常那边还在炒,这边就闻到香味儿了。所以天一热我不想吃饭时,家人就说给你来盘“青椒炒肉”好不好?前不久去北戴河,我看见路边居然有一家饭店就叫“青椒炒肉”,我真想马上进去点一碗白米饭, 再点一盘“青椒炒肉”,只要这一饭一菜。青椒的香气绝不止于辣,一边吃菜一边吃饭, 但碗底要留一点儿米饭,好拌着菜汤吃。

  今年夏天是个少有的夏天,天气早早就热起来了。我已经准备好扇子和凉席,并让家人腌了一坛鸡蛋,那种吃起来不怎么太咸的鸡蛋,用我母亲的话就是“一缕盐”,这种咸鸡蛋配粥不错,还有我去早市总是会留心有没有那种辣的薄皮灯笼椒,“青椒炒肉”得用这种很辣的薄皮椒。

  有人买菜喜欢问:“有没有一点儿都不辣的青椒?”

  我瞅她一眼,心里说,一点儿都不辣是青椒吗?

  这话也可以这么说,夏天不热能是夏天吗?苦夏就苦夏吧。这时候我又想起收割麦子的卢君,真不知道他现在有多么热,多么苦。


  萝卜热茶帖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天到晚总是在那里忙,消闲的时候也有,那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一本书,而这种消闲的时候后来也好像没有了。

  我的母亲,我几乎记不起她坐在那里吃东西,比如吃水果。甚至连她吃饭的样子现在也像是记不起来了。我们家的规矩,女人是从来都不上桌的(现在女人和男人都一起上桌吃饭),父亲吃饭总是在另一张桌子上, 母亲给他另外炒一两个菜,边吃菜边喝酒。碰到兴致高的时候,父亲会亲手做一两个小菜,比如将娇黄的大白菜心切细丝拌海蜇丝, 海蜇丝只需在开水里略微一焯,这样吃起来才爽脆,这真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父亲喝酒是从早上到晚上,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会喝到后半夜。父亲从来都不喝冷酒,所以家里总是弥漫着高度白酒被烫热后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好闻不好闻?我认为真是好闻,好的高度白酒一经开水烫过, 入口可真是与人贴肌贴肤。

  母亲是惜物的,比如吃芹菜,那芹菜根不会被扔掉,母亲会把它栽在盆子里,这时候总是冬天,盆子里的芹菜根过些日子就会长出新嫩的叶子来而且渐渐长高。再比如, 母亲切那种外绿内赤的心里美萝卜,照例会把萝卜顶子留下来,把它用一个碗养起来, 碗里也只有清水,这清水里的萝卜顶子照例也是放在南边的窗台上,不知过了多久,萝卜顶子已经抽出了花梃,居然开花了。母亲切长白菜,那时候一入冬家家户户都会储存不少大长白菜,母亲照例也会把白菜的顶子留下来,也是找一个碗用清水养着,放在南窗能见到太阳的地方,冬天里的白菜花可真是娇黄好看。

  那一年,人们忽然不让叫那种心里美萝卜“心里美”了,那应该叫什么呢?我问母亲,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就叫萝卜,那就叫萝卜。”心里美萝卜真是好看,一刀切开里边便是满满的浓胭脂,绿皮儿浓胭脂。论颜色,心里美萝卜要比沙窝萝卜好看,正经的沙窝萝卜是从里到外的绿,如果心里不绿就不是正经的沙窝萝卜。

  心里美萝卜和沙窝萝卜可以说是水果, 我个人认为最好是拿来生吃,切一盘放在那里,没事拿一片嚼嚼,再喝口热茶。外面正刮着老大的西北风,呼啸着,像一群老虎在呼啸而过,或者还下着很密的大雪。在这样的冬天里,能够在屋子里一边喝热茶一边吃萝卜真是件幸福的事。

  壬寅年,眼看着已经要进入农历十一月, 过不了几天就要下雪了。家里,现在是既无心里美萝卜也无沙窝萝卜。热茶倒是有,一个人窗前喝着热茶,忽然在心里想,好在母亲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才不会受到如此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