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关于上海的杂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梁晓声  时间: 2023-10-15

  我作为复旦学生时的上海,即1974——1977年间的上海,与现在的上海简直不能同日而语。那时的上海“棚户区”比比皆是,“弄堂区”的人家也十分密集,并且多为两三代人同居的一居室。代表大都市的标志街道,不过就是外滩、淮海路、黄浦路等几处地方而已。五角场那儿,便是城乡接合部了。实际上,若从市里回复旦,过了虹口站(当年尚有轨道电车),一路所见便十分冷清。

  那也是全国大大小小几乎一切城市的状况——1949年以前的旧貌仍是主体面貌,以后的新貌委实不多。现在的上海,完全当得起是世界级的现代大都市了——旧貌不知何处觅,一派新颜在眼前。

  大学毕业后,我仅去过几次上海,每次都往返匆匆。前几次去,上海正大兴土木,我也就无意观光。后几次去,城市改造逐渐完工,便有心“打的”四处览胜了。黄浦区的完美开发,让上海又多了一处崭新而亮丽的城市风光,上海便也又多了一张城市名片。

  但这也不是上海独有的现象。若以“旧貌换新颜”来形容,全国一切大中小城市皆然。中国所有的城市都经历了两次“换新颜”的时期。一次是1949年后;一次是1980年后,或也可称之为两次凤凰涅槃——在全世界的城市发展史上,七十几年中两次涅槃的现象是不多的。

  然而不知为什么,老来的我,一想到上海,首先想到的却是上海话,即书籍中所言的那种“吴侬软语”。不知我写出的这四个字是否正确,因为在有的书中也曾印过“吴侬细语”。古时,上海确曾归属过吴国。但我在与上海人的接触中,似乎记得对方言“我”时,亦曾以“吾”说之,如“吾不来塞”——似乎而已,非是确记。

  我们北京语言大学有汉语言专业,该专业包括字形学、语音学。受工作环境影响,我对语音学一度产生过兴趣。依我想来,“老上海话”,实属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语音学现象。“说得比唱得好听”是对“说”的一种夸张。粤剧音调好听,苏州评弹也好听,但广州话苏州话说来并不多么地悦耳动听。沪剧自然也是好听的,我却觉得,上海人日常的说话,比沪剧的音调还好听。

  这里说的“上海人”,指的乃是上海女人们。

  “细语”也罢,“软语”也罢,由从前的上海女人们说来,才能说出那种又“细”又“软”的独特悦耳的韵味来。然而,举凡全中国全世界,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女性,再怎么慢言慢语地说,大抵也说不出上海女人们那种又“细”又“软”的韵味来。进言之,她们的日常交谈——不论两个或几个少女、女郎、少妇、阿婶阿婆们,必然会具有吸引人的“软磁性”。因“细”而“软”,因“软”而“细”得抑扬如丝弦之声;绝不仅仅是一种“慢”而已。

  对上海女人们说上海话的欣赏,相声大师侯宝林尤甚于我。

  他在生前所说的关于中国方言的相声中,赞美她们连吵起架来都“那么地好听”“听着舒服”。当然,相声终归是相声,不能引作语音学方面的佐证。并且,虽然我在当知青时,连里有过三个班的上海女知青,我还在复旦中文系读过三年书,系里近半数是上海女生(包括来自上海周边农村的女生),却从没听她们吵过架。事实是,不论在当年的连队,抑或在复旦,她们往往说的是普通话。我听到她们之间说上海话,是在杂技学馆、江南造船厂、上海豫园商场实习的日子里。到五角场去买东西时,或在公交车上,若有上海女性相互交谈,我也会从旁特别欣赏地倾听。

  如果两个上海女子心情好,她们在一起的那种絮絮低语,真的会使我享受到一种语音学方面的美妙来,给我的感觉也的确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虽然我当年还不知有什么语音学。

  上海女子们那么交谈时,每使我联想到林徽音的诗句——“像燕在梁间呢喃”“是爱,是暖/是人间的四月天”。倘她们再好心情地好言好语地回答了我的话,即使我当时心情不怎么好,也会顿时变得好些了的。

  上海女子在心情好时的交谈,使我觉得那时的她们“最女人”,对于我这个“霹雳火命”的北方男子,她们的语音之美妙悦耳很治愈。

  我承认,天下女子和男子一样,性格和心地也是千般百种的。上海女子并不例外,绝非个个都是善良天使,所幸我所识者,皆有教养而善良,便尤觉她们说话好听。

  城市都是有特点的,主要是由街区布局和建筑风格、地理位置所形成的——倘水绕山环,天然地便有了特点。那城市也有气质吗?

  我认为有的。

  那么,上海的气质是由哪些元素形成的呢?

  我觉得主要是由上海话和教养良好的上海女子形成的。若她们毫无歧视心并以“吴侬软语”与外地人说话时,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顿然在焉。该种气质若用四字词来形容便是“温文尔雅”,简化为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暖”。我这么说显然是很得罪上海男同胞的,抱歉啦!仅言气质,我依据的是这样一种逻辑——若言一个家庭气质怎样,女主人怎样都会起到特重要的影响。至于贡献,不论对于一个家庭还是一座城市,实话实说,大抵是男人们的作用更大些。

  上海现在的情况似乎开始不同——外来人口多了,上海话正悄然地,几乎也是必然地从上海逸去。连上海人家的新生代儿女们,说上海话的也不多了。不知他(她)们在家中是否也这样?

  在一些店中,听到中老年上海人重温语境亲和的消费氛围,少男少女们,亦可以从那么一种氛围中,感受上海话的独特之处,由而更热爱上海。至于外地人,自然也不会违和。恰恰相反,进而会喜欢那么一种代入式的沉浸式的上海语境体验,对于自己的上海之行,增加了几分留念。

  我希望以后有句话能在到过上海的外地人之间流传:“那家店的上海话最好听!”

  有些省市的语言即使也会逐渐被普通话所取代,但实际上却不会很快消亡,而会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出现于话剧和影视作品中。

  上海话则难以如此,沪剧的唱段和台词,其实也是尽量向普通话的发音靠近的。那么,上海话若连在上海都听不大到了,其消失则便近于消亡了。

  我觉得,正是上海话,才使我对上海产生一种“玉上海”般的记忆。上海话的“细”“软”“糯”悦耳好听,曾使上海如玉般的温润。

  上海话一旦消亡了的上海,它的气质便也随之削弱了,变得只不过是一座大都市而已了。

  我这么认为。

  很小说家的一种认为。

  而小说家对什么事一厢情愿的认为,总是难免有点矫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