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刘云芳:拽着牛尾巴的神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0-14

  山路太过陡峭,我累得直喘气。舅太爷说:“你拽着牛尾巴,让它拉着你走吧。”他把牛尾巴紧紧攥住,步子顿时轻快起来。这样向我示范一遍之后,才将牛尾巴递给我。

  其实,我早就羡慕他,在漫漫盘山道上,植物的颜色四季变换,唯有他每天傍晚赶着几头牛回来,拽着最后那头牤牛的尾巴,出现在这风景里,好像周围树木的色彩都是为了装点他和那几头牛似的。牛也听他的号令,他说“喔——”,牛就停下,他说“驾——”,牛就加快步伐。他与牛和谐相处的场面,总让我觉得他像一位老神仙。

  舅太爷常戴一顶帽子,就连夏天都要穿一身薄棉衣,那黑帽子也总顶在脑袋上,好像人间的热风根本吹不进他的身体。虽然大家觉得他是个奇怪的老头儿,但都喜欢他拽着牛尾巴行走在山坡上的样子,那样悠然自得,一脸神气,让所有的小孩儿都眼馋。

  我试探性地靠近牤牛,生怕它不乐意,把我一脚踹翻在地。但舅太爷说,快来吧,攥着!我几步上前,抓住牛尾巴,却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狂跳。那牛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惧怕,越发张狂起来,四只粗大的蹄子来回捯得飞快,我不得不加快步伐, 感觉再走得快一些,就会双脚悬空,飞起来。而路的另一边就是悬崖,我放也不是,抓着也不是,忍不住尖叫起来。舅太爷见状,一声呵叫:“牛!”只这么一个字,它立马就懂了舅太爷的意思,步子放缓了许多。到了平坦些的地方,我立马松手。牛回头看向我的时候, 我感觉它那两只向上的大犄角,真像两把专门吓唬人的匕首。

  舅太爷笑,他拽着牛尾巴,仿佛脚底生风一般,整个人都透着仙气,而牛也安生不少,不快不慢地走着。总有人说,这牛成精了,能听懂舅太爷的话。

  倘若舅太爷放牛回来的时间不太晚,他会坐在村里的大石碾子上休息片刻,牛也给面子,在路边慢慢啃草,啃一会儿,停下, 站着看他,仿佛是在等待。

  放了学的孩子们便会齐刷刷涌过来。他那么喜欢小孩子,怎么能走得动。于是,各种色彩的布头拼接的书包放置在石碾旁边。他讲起故事来,说在山下的河里遇到一条白蛇,蛇去泉眼处喝水时,他也正在那里喝水, 吓得他把铁桶扔掉。又说,从河滩上走过时, 他遇到了另一条蛇,与它对视好半天,最后竟能相安无事。在他描述的口气里,蛇仿佛要给他什么启示似的。究竟是什么启示呢? 他却始终没有说。看大家听得不过瘾,他又讲,在河边烧水时,一只兔子匆忙跳了进来, 不偏不倚,正好跳进他烧水的铁桶里。他急忙把兔子拎出来,放到河水里降温。那兔子身上已经烫掉了一大块皮毛,可能又疼又害怕,直挣扎。舅太爷只好将它放掉。

  舅太爷的故事似乎只描写现象,而且多是些片段,没有什么特别曲折的经历和离奇的结尾,但我们还是很爱听。这些故事像种子一样,在每个孩子的心里生根发芽。一闲下来,我们就会猜测那蛇是什么来历,那兔子会不会回来报恩……总之,我们的想象如藤蔓一般缠绕着。

  清早,还没去山里的时候,那头牤牛总被拴在一棵巨大的老椿树下,看见外人来, 它瞪着眼睛,鼻子里喷着粗气,脑袋晃来晃去,两只锋利的牛角吓得人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在我们眼里,它比一只看家的狗还要凶猛。但舅太爷一出来,它顿时变得乖巧起来, 甚至还轻嗅他那双干枯的手。

  我缠着舅太爷,暑假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放牛。他欣然答应。

  那时我家有一大一小两头牛,是一对母子牛。基本上都是靠母亲割草喂养。事实上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放牛,而是渴望遇到他说的那些动物,并且像他那样在野外吃东西、烧水。为此,我前一天就开始准备去山里的吃食,苹果、馒头等装了满满一大包。当我出现在村口的时候,他一再要把那沉重的布包接过去,但我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大孩子,不会给人添麻烦,坚持要独自背包。等下了山,走到河边的时候, 后背都湿透了。

  那头壮硕的牤牛自然而然成了几头牛中的领袖,带领着牛群钻进了茂密的树林。舅太爷却不着急,只在听到铃铛声跑远的时候, 冲着林子里吆喝一声。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跟我说着话。而我却四下张望,一遍遍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生火烧水。其实,我并不口渴, 而是对在野外生火烧水充满好奇。

  我跟在他身后,走过沙滩,踏过一片鹅卵石,终于找到了可以饮用的泉水。他从一旁捡了一些枯枝,用干枯的茅草点燃,河滩上便升起一缕炊烟。他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铁桶,挂在一截粗些的树枝上,架在火上烧。舅太爷说,不要浪费了火。说着,便从包里掏出馒头,又找一截细些的树枝把馒头穿上, 放在火上烤。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将馒头穿起来,靠近火苗。

  我忘了那天烤的馒头、烧的水究竟是什么味道,只记得当我拿出苹果的时候,他说,来山里还带什么水果?说完,他站在高一些的大石头上吆喝一声,直到听见牛脖子上的铃铛声越来越近,确定牛没有跑远,才放心地带我钻进了树林。我们穿过隐隐约约的小路,眼前出现了一棵樱桃树。鲜红的樱桃繁茂得让人惊叹。我从没在山里吃过那么甜的樱桃。一旁,还有一大片大颗大颗的覆盆子……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吞咽口水。那天,我并没有看到兔子,也没有看到蛇,只看到一只很大的鸟呼啦啦从牛经过的地方起飞。舅太爷说,那是野鸡。

  我终于知道,放牛的时光并不总那么有趣。大部分时间,放牛的人都需要独处,一个人与山林无语交流,人与牛在大山里展现一次次的信任与默契。我开始催促着回家, 每过几分钟就问一遍,什么时候走?现在几点了?舅太爷没有表,他用自己的直觉判断时间。最终,他还是为了我,提前踏上回村的路。

  后来,我再也没跟他去山里放过牛。 几年后,我去外村上学,周末回来时,

  遇到他正好放牛归来,坐在石碾上跟小孩儿们讲故事呢。他说,前些天,他回来晚了, 虽然晚,但他并不害怕,再加上天上还有月亮呢,他拽着牛尾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时,牤牛的速度快起来,他连连呵斥都不管用。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又有一股冷风袭来……之前,我从未在舅太爷嘴里听到过这种风格的故事,因此,便相信这是真的。再看到他脸上的确有一块蹭破皮的地方, 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一直到八十多岁,舅太爷还坚持去山里放牛。他的牛换过几批,但总有一头让他训练得可以拽着尾巴上坡。直到他病倒,才不得不把那些牛卖掉。我去他家,还是会习惯性地看看门口那棵椿树。在树干的低处,被牛啃光了树皮的地方,露出光滑细腻的木芯。而牛曾卧过的地方,大约因为肥料的滋养, 变得野草繁茂。

  那年春天,舅太爷已经行动不便,但透过窗户看到田里有人在忙碌时,他便坐不住了,央求儿子用三轮车拉他到田里去。他说自己虽然不能站立,但爬着也能把所有玉米种上。那时,他多么渴望,能有一根强有力的牛尾巴将他拉起,逃离那土炕,去亲近山林与土地。他儿子自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可听到他说的话后,我还是忍不住落了泪。不久之后,他还是去世了。

  现在,村里很少有放牛的人家,原来的石碾也消失不见。站在那里,看向远处的山坡,我恍若看到一头牛正拉着一个老人往前走。假如,那一刻,有小孩子围过来的话, 我想,我会告诉他,我在山坡上看到了一个拽着牛尾巴的神仙。

  【作者简介:刘云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主要发表于《北京文学》《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并获得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陪你变成鱼》,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