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30日 星期二
我的农民工父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连亭  时间: 2023-10-08

  1

  他抱着他,鲜血从模糊的伤口流出来,浸染在衣服上、裤子上、鞋子上、手上。那么温热,那么黏潮,他的手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从豁口一点点流失。一切就在一瞬间发生了,他们各自骑着一辆摩托,行驶在公路的右侧边缘,兄弟在前,他在后。有好几次,他想超车跑到前面去,都没有做到。晚风助兴着奔驰的快感,兄弟在前方犹如流星冲破黑暗,迅捷而闪亮。兄弟什么都比他做得好,砌砖整齐,刷墙利落,开车也是一把好手,就连酒量也远超于他。他则做什么都慢吞吞地,按部就班地,因而经常像个积极配合的合作者跟在兄弟后面,或者站在他旁边。只有这次,他坐在地上抱着他。

  兄弟早已说不出话,双手和腿脚却不甘放弃,尽管拼尽全力地挣扎只是让脚掌和手指动弹几下,他也能感到一股倔强的意志从兄弟的四肢传来。有几次,他似乎看到兄弟的喉头像蛤蟆雨前的肚皮,一鼓一鼓地在动,十分滑稽,简直让他觉得好笑,但他又笑不出来。喉咙那里有什么锁住兄弟的话了吗?他真想帮他把那块凸起的骨头掰开,把他的话释放出来。然而,被释放出来的只有血。先流出的血在他手上凝固,变干,新的血还在冒出,在地上淌了一大片。他把手压在他的伤口上,尽力捂住,满眼的红却让他眩晕。不适感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用摩托车载兄弟去医院,还是这么抱着他等救援。刚才他在电话里几乎是吼着和120、110说话:“快来救人,发生车祸了!……”吼完他就一直保持现在的姿势,抱着兄弟,着急而又无能为力。

  眼睛能不能化成针线,缝上生命的缺口?手能不能变成皮肉,封住鲜血的通道?他想起祖母的女红,匀称、细密,总能将碎布整成合身的衣裳。女人真了不起啊,她们能生下孩子,还能用各种零碎包裹和守护孩子。作为男人,他觉得自己要无用得多,他不知道人是怎么长大的,也不太懂得照顾人。他只会使蛮力挣钱,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强壮的四肢上。他干活时,小心地保护它们免于受伤,这指的不是磕碰、破皮之类,他们这类人是免不了磕碰、破皮的。他指的是要保证双腿灵活站立走动,双手完好十指健全。他们中的不少人,因为从支架上摔下,腿或伤或断,要么误工,要么沦为没法挣钱的废人。而被机器切掉手指的人,再也拿不稳工具,能干的活计就有限了。

  救护车在来的路上了,而警察先于医生到达,来了就不停地拍照取证。他们做事有条不紊,目标明确,只有他和那个司机不知道能做什么。那个司机哭丧着脸,木讷地站在卡车旁边。他本该恨司机的,但司机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可怜他。这家伙看起来真不是个能担事的人,又瘦又黑,白T恤皱巴巴的,被汗水浸得发黄。他猴子般的脸因为风吹日晒过早布上皱纹,加上一副哭丧样,看起来真是又穷酸又丑陋。他一定是贪工,才在夜间拉货,又必定胆小,才不打灯就把车随意停在路边,然后下车撒尿。等他将尿射向路旁的灌木丛时,他听到尖厉的碰撞声。他惊慌地扭过头,一些摩托车撞碎的部件飞到他脚下,他的尿就有一部分洒到了裤子上。现在他的裤裆仍有一片潮湿,而拉链也忘记拉上了。父亲真想提醒他把裤子拉链拉上,却实在没法跟他说一句话。父亲只好呆呆地看着那架歪斜地停在路边的卡车。车身半旧了,轮胎有泥巴,应该是在雨后的山路上粘上的吧。车上的桉树木头令父亲好奇,这是自家村子山上种的,还是隔壁村子山上种的?父亲没有山了。他亲自签字包租出去的,一签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山上只能种植承包商经营的桉树。连绵不绝的山,只生长一种树,这真是父亲头一次见。这个壮族人,从小住在山上,门前是汩汩奔腾的溪流,房屋四周是长满青苔的石头,松树、椴树、柞树、杉树、橡树、梧桐树、栗树层次分明地长着,层层叠叠的山林滋生无数花朵蘑菇,花朵与成千上万的蜜蜂恋爱,蘑菇则令山猪们发狂。自从种桉树后,山上的花少了,蘑菇难得一见,山鹰飞走了,麻雀也走了。民俗学家来调查时告诉过他,这里一直是山鹰最大的栖息地,不过以后就难说了。现在他确实很久没见过山鹰了,也很久没唱过山歌了。“哥哥哟,你像山一样挺拔。”“妹妹哟,你的眼睛像泉水。”年轻时,他的歌声雄壮,母亲的歌声明亮,生活的秩序完美得如同山鹰划过长空的弧线。如今,一切都掩盖在木材厂刺耳的切割声下了。

  这些年,公路两边建起了很多木材厂。工厂中的机器,将小腿粗的圆形桉树切割锻造,粉碎成渣,再压缩成规整的组合板,然后拼装成家具。这些家具,都是牺牲水土的桉树换来的,而桉树又都是用卡车从山上运下来的,司机都是些讨生活的中年人。为了省事和节省费用,他们常将卡车停在路边过夜。卡车不打灯,像地鼠般躲着交警的搜捕。事情就这样偶然而又必然地发生了,只不过这次是轮到他们而已。

  兄弟在去医院的路上断气了,救护车上的人没有做过多的努力,只是检查、止血、输液。他们一看就知道他活不成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走些程序而已。也好,没有浪费太多钱,听说ICU每天的费用都过万。这个淳朴的兄弟,连死都那么善良,延续着怎么都不愿去医院的作风,只是以前是硬扛着与疾病斗争,这次是干脆地死掉而省下钱。丧葬费,司机后来出了。赔偿费,司机始终拿不出。二十万,一条命的价钱,最终也没有着落。兄弟有四个孩子,两女两儿,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九岁。

  他们在傍晚收工,吃了一顿丰盛的饭,从工地骑车回家,这是值得高兴的一天,他们刚谈妥一桩新的活计,因此骑车也轻快了些……父亲一遍遍地回忆事情发生的一幕,以便给交警做笔录,也为了能更合适地将消息带给兄弟的媳妇。他感到为难,怕她号啕大哭,撒泼打滚,没想到她得知后平静得出奇。“没有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先处理好再说吧。”她不见悲喜,面无表情。说完,她继续提着一桶潲水去喂猪。猪圈里有四头猪,拱着,推搡着,发出饥饿的叫声。她一瓢一瓢地把潲水舀进猪槽,动作流畅而小心,以免泼洒而弄脏猪头。猪挤在槽边,呼哧呼哧地抢食。父亲就在旁边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什么。最后,他转身出门,去找人处理丧事。

  父亲不可避免地路过他婶娘的老屋。她拄着拐杖坐在屋门旁,头戴壮巾,身穿蓝布斜襟壮服,左脚旁卧着一条黑狗。黑狗嘴巴裂开,露出闪亮的牙齿。父亲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无论是狗还是婶娘,他都不想惊扰。黑狗还是不解人意地发出低低的吼声,婶娘则用拐杖敲着地面大声问:“哪个啊?”父亲不敢动了,也不敢回答,任何回答都太复杂了。他只能寄希望于眼盲的婶娘没认出他。“是哪个啊?”沙哑的询问一遍遍响起,拐杖就像是敲击在父亲心上。风从巷子吹来,吹乱老人的白发,似乎想把这一团乱麻拔走。“是哪个,讲话啊!”老人空洞的嘴巴发出喊叫。父亲低下头,仿佛他的心虚已经被盲眼老人看穿。“是我。您的大侄子。”父亲紧张地应道。婶娘听罢,气他不应人,就用壮话咒骂起来,父亲惭愧极了。他默默听着她的训斥,只字不提公路上的事。为了弥补愧疚,他临走前帮她把柴火堆到了墙角,柴上的一些灰尘扬起,迷了他的眼。他背着风,用手背轻轻地擦眼角,手上出现一片湿渍。他可能哭了,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死在外头的,没法在家设灵堂,就在山脚下的空地搭棚子。来吊丧的人,一边谈论这场车祸,一边回忆死者生前的事迹和好处。而作为死亡见证者的父亲,却是唯一没法和亲人细说这个事故的人。他有很多事要做,因而克制着情绪。如果有人问他,他就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尽可能简短地说出。有些人懂得他的苦,比如那些长年在外奔劳的人,就会拿起铁锨和他一起到山上挖坑。

  他选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坡地,那儿也是家族所中意的墓园,他圈定的地方有棵碗口粗的棠梨树,站在树下能看到整个村庄,他选这里,是想让兄弟看到山下的家。挖坑时,一朵黑云飘过山头,接着就下起雨,雨水冲刷挖出的新土,周围的桉树在风雨中哗哗作响。土挖得越深,雨下得越大,雨水浇透头发和衣服,顺着脊背和腿脚灌进雨鞋里。他们挖的坑在雨中变成水潭,锄头和铁锹在泥水中也像被咬住了,挥舞起来很吃力,砸向地面则溅起巨大的水花。挖到膝盖深时,泡软的土墙开始剥落,没法成为规整的四方形。挖到一米深时,一面土墙猛地坍塌,几根白骨和碎木头滑落下来。父亲吓坏了,不知道这是哪个祖先的骨头。他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捡起这些骨头,想把它们归于原位,却看到更多的骨头掉落在泥水中。人的骨头就是比血肉执拗啊,血肉早已腐烂,骨头却拒绝泥土的同化。然而,它们终究也撑不过这场雨水吧。

  父亲取来木板,固定住新坟的土墙,他要给兄弟建造好最后的容身之处,不得不把那些白骨送回旁边的旧土里。他希望祖先能原谅他,并且保佑他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他第一次知道建造阴宅也不容易,第一次知道地下也很拥挤。他替活人盖了那么多新房子,第一次修筑阴宅,竟是为了共患难的兄弟。第三天,一口装着兄弟的黑棺材被族人抬到新坟下葬了。铁铲把土盖到棺木上时,一身麻衣缟素的兄弟媳妇突然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凶猛,再次把父亲吓坏了。

  2

  葬礼过后,父亲变得更沉默寡言了。他没法跟我们说他的生活,他像牛一样笨拙。这可能是他的长处。牛从来都不爱耍性子,只会默默耕作。我难以想象,如果牛像百灵鸟般歌声婉转,或是像猫一样灵活变通,它们是否还能任劳任怨地承受枯燥繁重的劳作。大地的丰收需要牛的血汗浇灌。寒天暑地,它们的汗水顺着皮毛滴下田地,混合着肥料滋养庄稼。它们很少看天,那太高远了,也太炫目了。小时候割稻谷,大人都叮嘱不要抬头,不要乱看,一看就绝望,就觉得一望无际的稻穗绵延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要低头,要像牛一样闷声低眉,老老实实操刀一把一把地割,不要数数,这样才能把活儿干完。牛干活的时候,它的眼睛有过怎样的期许?那平整的水田,海浪般翻腾的禾谷,远处包围村庄的山,在它湿润的眼中倒映成什么影像?牛有没有想过劳作的意义?田地间沉甸甸的收获,跟食草的它有什么关系?它这般劳作,是源于热爱,还是屈服于鞭子?只要想想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牛恐怕都会发疯!每一块土地都等待它去翻动,每一粒谷子都需要它拉回谷仓。埋头苦干吧,于是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一干就是一辈子。它渴望过山外的世界吗?它羡慕过国道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吗?鸟群掠过头顶时,它是否幻想过拥有一对翅膀?讷于言的牛,我绞尽脑汁也无法了解它的想法,就像我费尽心机也无从得知父亲的心事。

  父亲的一生,也像牛的命运一般。近年,农村的耕牛突然变少了。当劳作模式变化,耕牛不再被需要,就渐渐消失了。机械替代牛的功用,人也跟着被解放出田地,最后连田地也被解放了。在巨变的过程中,反应灵敏的生命总能很快找到新的位置,比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丢下田地跑到城里打工。像牛这么笨的牲畜,只能等待被安排。后来,养牛场出现了,成群的牛汇聚在里面,不用干活,只负责吃饭、睡觉、长膘。牛的功能转化了,生下来的目的就是在壮年时沦为盘中餐,到死都见不到一株庄稼生长的模样。而我的父亲,也在这个时代洪流中,失去了做农民的机会。

  他从山上搬下来,加入城镇化建设的行列。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工作离地面越来越远,离天空越来越近。习惯埋头干活的他,成为高空作业的建筑工人。但是,越走越高的他,除了某些特殊时刻会说“天啊”,竟很少说到天空,他更愿意谈论大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往让他认为,只有大地值得信赖,而天空可望不可即。天上的事,他喜欢以神灵来接通。像航天器升天这种新闻,他不会太在意,对着电视咧嘴笑笑就过去了。大地就不一样了,他能从凤山说到龙泉,从母牛说到田鸡,从蛇的蜕皮说到毛毛虫的脱壳。所以“谈天说地”于他是个贬义词,谈天不常有,说地不可无。

  高空作业,于他实在是迫不得已。若能选择,他宁愿一辈子只干好地面的事。一辈子把一件事做精做细,于他的性情更符合。他不是一个擅长变通的人。很多在别人看来是改天换命的机会,在他那儿却成了负担。随着铁轨和高速路撕开大地的肌肤,高楼在城镇化中不停地拔起,旧有的生存结构失去支点,谷物不再掌管于土地公公,生死不再有赖于一场场神秘的祭祀。为了养活他的几个孩子,他拎着蛇皮袋上路了。在他身后,大地还在向着天的尽头铺展,只是已非他熟悉的模样。

  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说起打工生涯,只有与亲友喝醉酒的时候,才偶尔谈起。而他是很少醉酒的。酒桌上,借着酒劲酒胆,没人怕吹牛会脸红。有人说女婿如何了得,有人说儿女多么出息,有人炫耀钱袋子,有人展示名贵烟。他有什么可说的呢?房子不比人家,儿子没人家多,盼个男娃都快望穿秋水了,女儿们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这一切,都让他在人前开不了口,只能做个闷葫芦。然而,人生的杂质聚积体内,越垒越沉,越捂越烫,就有一些暗流从情绪的缝隙中渗出。

  一次酒后,他提到南部的金矿山。在那里,温顺如牛的他,干着世上最暴力的工作。他用炸药炸开大地,用钻机、铁锨向岩石土壁进攻,只为掠夺深藏地底的财富。当找到宝藏时,他们的力量和能力就得以证明。只是在黑暗局促的空间,要时刻防范被掉落的石块砸中。虽然死亡只是回归大地,但一家老小实在难以撇下,人恐惧死亡,到底是因为有牵挂。偶尔会有人死掉,地下的水冰冷刺骨,阳光遥远得似乎从来不存在。在那里,挑一担子矿石下山是两毛钱。山上没有水,珍贵的水只用来解渴。人都住在山洞里,一条自带的薄被子就是梦乡。下雨天,天上下来的水,解决不了任何缺水问题,反而把山洞弄得寒湿,把山路搞得泥泞。湿冷蚀骨,他感冒了,根本不舍得花钱买药。挨着,撑着,后来演变成了慢性支气管炎。即便他现在常因此咳嗽,也丝毫不觉得后悔。那里挣到的钱,让他有了娶妻的资本。为此,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满面矿垢,嘴巴腥臭,他也死撑着不下山,直到矿山因非法经营被关闭。

  他说完,仰头干掉碗中的酒,喉咙随着吞咽动作不停地耸动。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青春岁月,尽管叙述简省,还是能感受到其中的矿砾。它们切开他的肌肤,嵌在他的血肉中,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带着矿山的馈赠下山后,有了妻子,后来又有了我。我是不是一粒矿渣凝结而成?其实,那时候他还是半个农民,家中的土地也还等着他去翻耕。他在矿山获得的最宝贵经验,是“土地很富,不只能长稻,还能挖宝”。出于对土地的信任,他从矿区回到家后,又做了几年农民。或许,应该叫半工半农。

  农村中,几乎每家都至少有一个半工半农的人,就像以前每家都有一头牛一样。他们农忙时节从工地回到家中,修整房屋,修缮牛车,给牲畜套口,带领全家收割粮食。农闲时节,他们就回到工地上。建筑工地不必担心矿难,但也是拿命挣钱,幸好从高空坠落的概率低于被矿石砸中。那时的楼,无论多高,都是靠人工砌砖,一块一块码,或红砖,或水泥砖。量准不用标尺,而是用一个铁陀螺绑着一根细线,绷直了拉开,从墙的这头伸到那头,再凭眼力判断,将砖头码得跟白线持平。墙长高后,他们就用胳膊粗的长竹子搭支架,一根竹子搭着另一根,用麻绳绑紧,一层一层往上,楼有多高,竹架就有多高。大半个柳州城就是这样盖起来的,鱼峰区、柳石区、高新区……农民工们比谁都清楚这个城市的布局和建筑结构,他们会在任何地方迷路,但在这儿不会。农民工们的气味比谁都先粘上建筑的肌理。工程告竣之前,他们每天都在这儿挥汗、拉屎、撒尿,直到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与建筑融为一体。

  那些屎尿中有我一份。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我去工地。我一放响屁,他就让我往建筑物那个叫卫生间的位置钻。建筑没封顶,地面到处是碎砖头,那个叫卫生间的阁子没有装门窗和冲水设施,只有一个蹲坑和拳头大的洞。拉屎的时候,屁眼对准那个洞眼,哧溜一声,香蕉状的屎就从洞眼落下去,连回声都没有。有些讲究的人,拉屎时会拎上半桶水,先给蹲坑冲一次水再解决屎尿,拉完又冲一遍水。有些怕麻烦的人,连卫生间都不愿去,直接就近找个不施工的房间,留下一坨黑黄的泄物,太阳一晒就臭气冲天。

  工地会有些临时夫妻,搭伙过日子的,双方配偶都不在身边,暂且做患难情人。他们会一起吃饭,一前一后走进一个棚屋把门关上,不久里边传出奇怪的声音,先是杂乱的扰动,接着是有节律的震动,有时还会发出杀猪式的惨叫。屋外的男人听到后就骂:“操!”女的听到就啐一口:“呸!”他们的眼神却像在说,他们也想走进那间屋子。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扎一个马尾辫,记得也是红发圈,右眼角和左嘴角各有一颗豆粒大的黑痣。别人在屋里干事时,她就坐在一块水泥砖上抽烟。她吸一下,烟头就亮一下,眼神在烟雾中很迷离。她愣神之后,会用带水泥星子的指甲盖弹一下烟灰,那朵发光的灰烬就落在她的解放鞋背上。她的眼睛看向我父亲时,有时会突然亮一下,有时则是一种水汽过多的幽微目光。她的目光像说话。“这个男人啊!”我读懂了这句,自然而然我们成了彼此隐形的敌人。她会故意说我长得丑,我则骂她狐狸精。父亲有没有发现这点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到上海上学,他醉酒后给我打电话,说他从未对不起母亲。我没有怀疑过他,母亲也没有和他为养育儿女之外的事情吵过架,他为何突然向我解释?不擅于交流的我们没有继续深入话题,他说完就完了,我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工地上的形象,我只记得一个笨重的头盔。他矮,不到一米七,瘦,没有一百二十斤,脖子长,像鹅颈,头盔套在头上显得特别别扭,仿佛玉米秆子举着一个突兀的大西瓜。我的脖子像他,又细又长,罩上头盔我就喘不过气来。他居然能戴着它,灵便地爬上竹子支架,右手自如地以瓦刀抹水泥,左手熟练地码砖。其实,我不关心他的手,我只关心他的脚。我盯着他的脚,更确切地说是盯着他脚上破洞的解放鞋,看它们如何在竹架上挪来挪去。我心悬着,怕鞋子打滑,怕它们踩空。这样紧张三天之后,我发现担心是多余的,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不再看他。

  有时,我独自在工地旁的草丛中玩耍一天后,为了弥补对我的冷落,他把我抱到高墙上,扶着我,让我看楼下的车水马龙。我的身体使劲地往他怀里缩,眼睛却在四处张望。潮湿的风刮过我的脖颈,衣服被吹得鼓鼓的,随时有被抛入半空的危险。他叫我不要怕,手却把我抓得更紧。在他有力的大手中,我定下神来,整个城市的楼房开始向我倾斜,昏黄的灯光沿着公路汇聚成河流。我把双手伸向河流,像一只鸟舒展开翅膀那样,浩荡的风再次滚滚而来,我飞起来了。这一刻,我离城市之心那么近,仿佛驮起太阳的金乌,仿佛被选中的共舞之人。我心头风雷涌动,忍不住一头戳进父亲怀里号啕大哭。他很沮丧,一个劲儿道歉,还以为我是被吓到了,不知道我是因为太高兴。

  我们从高墙上下来后,他不再理我,只想好好喝一杯,然后倒头睡一觉。他太累了,没有一块砖头属于自己的空虚感,让他感觉没有一天是在真实地活着。他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充血,眼睛微微发红。他又唱起那些古老的壮语歌谣:“巍巍山巅,鲜花守护着神仙,战士走向战场,就像勇敢的国王。巍巍山巅,山鹰展翅向天边,家园环绕着林莽,就像王冠献给国王……”他的歌声嘶哑,夹带悲鸣。某些瞬间,我感觉那滚烫的双眼似乎在燃烧,酒入热肠,与思念之血混溶后,似乎会跟着泪水上涌,在情绪的爆破点一齐从眼角喷薄而出。他的手紧紧攥着酒碗,暗暗发着狠劲儿,似乎下一秒就会青筋暴起,痛快淋漓地暴揍这个世界。我看着、等着,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安静地睡下了。第二天酒醒,他像从未醉过那样爬上竹架子干活。

  后来,我在柳州地区民族高中上学,假期也会去工地看他。这时他们不用竹子搭架子了,而是用钢铁架子。这个变化有时代的进步,也有生命的代价。不,那些生命是换不来这些改变的,纯粹是时代的进步。他向我炫耀他住的三层铁皮屋,有门有窗、有床有凳、有被有枕。他骄傲得脸皮抽动,估计他当年在矿山的洞中瑟缩时,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攀上这样的工作条件。我临近高考后,他就不让我去看他了。后来他干脆卷铺盖回家。机械浇筑混凝土取代徒手码砖后,工地不再需要那么多人。

  无数的工人从城市回到村庄,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很快,他们找到新的劳力市场。要娶媳妇的人家,设法把瓦屋推倒,盖起漂亮的砖楼。下广东进厂打工的人,源源不断把钱寄回家,用以营建爱巢,这些人给了父亲养家糊口的机会。父亲顺理成章地做起建筑散工,谁家盖新房子,他就去揽活。他把在工地学来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双手操着瓦刀和铁陀螺,奇迹般地将一栋又一栋的婚房建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十来年后,渐渐地,村庄找不到一间瓦屋了。他成了村庄尴尬的存在。没砖可搬了,他的陀螺在地上徒劳地转几圈,就被遗忘在角落。他站在一座座漂亮的楼前,那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啊,有一天竟会让他失业,强烈的挫败感如同生葱般灼烧他的心窝子。这时他已经没有土地了,土地已被楼房挤满。而他有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工作挣钱,个个都在等他掏学费。

  他立在悬崖边上,只要大地晃动一下,他就会下落,在乱石丛中粉身碎骨。他想起兄弟,想起他潮湿的坟墓。他的双脚缩了回来。

  3

  父亲又拿着蛇皮袋出门了。这次是去县城。在县城,父亲有了新的合作者。他和一个老表一起做装修工,刮泥子、贴瓷砖、装马桶。他们长期合作,一家一户地包揽装修活计,做工认真,价钱实惠。他还是要感激那些忙着娶媳妇的人。这些人,请不起专业的装修公司,他才有用武之地。他庆幸他不用再应付包工头,那些拿着瓦刀围着包工头催结工钱的年岁,他早就受够了。他也不必做包工头,过胆战心惊的日子。刚从柳州回来那会儿,他承包过县里一家医院的小工程,整天担心不能按期按质完成任务。别人做包工头都能开一笔油水,只有他胆小,从不敢偷工减料,稍有偏差他就推翻重来。有工人不愿干了,或者家里有事辞了,他就四处打电话找人,甚至反复进村子去物色工人。等到竣工验收合格,他瘦了十多斤。结完工钱,刨去自掏的路费、电话费,算下来他竟比当小工仔时挣得少。“再也不干这个了。”如今回想起他还这么说。

  夏天又到了,一如既往的潮湿闷热。这种天气沤得人汗涔涔的,容易头晕。他和老表买了一个巨大的钢圈电扇,一到这种天气就带到工地猛吹,电费以工钱抵扣。他们一人一天能收拾完一个屋子的墙面。把泥子抹在墙上,像不像往脸蛋上涂脂粉,电视广告中的那些女人真白,不过他抹的墙更白,一点杂质都没有,为此他暗暗得意。贴瓷砖就没什么可联想的了,计算好面积,数好瓷砖数儿,一块一块地贴,要整齐,要对称。

  黄昏收工了,暑热渐散,吃过晚饭,他会出去走一走。县城日新月异,生活越来越丰盈,许多人家大大小小都出来散步。小孩子叫着闹着,快活得像鸭子。女人们穿着带跟凉鞋,踩在路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老人手里拽着一条狗,狗跑在前面,人跟在后面,就像狗在拖拉着人往前。他混在这些幸福的人中,看着武宣的夜灯,漫不经心地摆动双手,浑身的肌肉松弛下来。

  他喜欢搜寻那些不亮灯的楼和漆黑的房间,盘算有多少间可能会找人装修。亮灯的都是装修好住人的,只有暗处有他的机会。他在黑夜里探索,巡视他自己划分的领地。有些手推车摊贩偶尔打破他的独处。有些饱受生活摧残的人被酒精困在街边。他点燃一支烟,让星火在夜色中跳舞。夜风袭来,烟气在风中消散。他喉咙咕噜几声,忍不住咳嗽一阵,随口吐出一泡浓痰。

  武宣的面貌在他的咳嗽声中逐渐扭曲。越往东走,楼越高,一片一片的,中间还夹着黑水塘和黄土路。走着走着,突然高楼没了,只剩下没有灯的荒野。在这里,土地还长着瘦削的甘蔗,不过可能只是暂时的。也是在这里,警察有时会侦破一些重大案件。事情曝光之初,总是以骇人的速度传播,小道消息满天飞舞,即使会犯可怜的错误,也不影响人们以道听途说作为判断标准。“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的大脑,我的嘴巴也不会违背我的眼睛。”有人群的地方就有荒谬。世上的事情没有唯一的结论,唯有河水向东流,走失的灵魂是否也沿着河流的方向?一些咒骂声从低矮的房间传出。“钱钱钱,啥子钱啰!”“我死了拿去壅(埋之意)得没得,你看得成肥料吗?”

  他又咳了一声,一户人家门上的囍字蹿入眼中。无论什么都不耽搁人娶妻生子。这火红的喜气简直让他忍不住赞美生活。婚结了,娃生了,过些日子路上就多几个鼻涕娃跑来跑去,这些稚嫩的小生命总能给生活带来新鲜的气息。正想着,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婴儿走出来,跨过门槛时襁褓中突然爆发出嘹亮的啼哭声,仿佛时代的号角。

  他往南边拐去,一片整齐的楼,清一色的毛坯。他没有烂尾的概念,这么大片楼,值那么多钱,怎么可能就此荒废?但单是站一会儿,聒噪的蛙声就吵得他心烦,他的脸像抹布一样皱缩起来。他又数了一遍,不光数楼数,还有户数,十九栋,八百三十一套房。没错,今天的数跟昨天一样。这楼盘风水不赖,南面环水,远处有山,开发商若知道杜诗,就能挂出“日日山城坐翠微”的广告。它们怎么就这副样子了呢?任由飞鸟在楼中安家,野鸭在积水洼里筑巢?从宣传规划来看,此地原本要打造成集商业街、商住房、湿地公园、文体中心、科技创新产业于一炉的新开发区。不知怎的,这儿怎么有个未完工的空壳子,没有抹墙灰,没有安装门窗,没有水电气,砖头散乱,钢筋横插,风吹过门窗洞洞,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他直打寒战,哆嗦的手在口袋里胡乱摸索,想掏出打火机和一支烟来缓解嗓门疼。被风吹过的嗓子眼,干得和这个季节不相称。烟夹在手里了,他打不着火。风太大了,吹响远处的甘蔗林,吹痛他劳累后就快散架的骨头。不过,没关系的,只要钱袋子不空,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连亭,壮族,广西武宣人。在《广西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散文》《美文》《芙蓉》《雨花》《星火》《西部》《湖南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入选《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与你遥遥相望——中国散文20家》等,曾获壮族年度散文家、《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奖、《民族文学》甘嫫阿妞杯·少数民族女性文学奖一等奖、全国打工文学奖银奖、丰子恺散文奖、逸仙青年文学奖等奖项。2016年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