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1日 星期三
沈念:大湖消息(节选)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9-18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获奖者——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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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沈念,197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文学硕士。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

  《内容简介》

  《大湖消息》记录了沈念近些年多次去往洞庭湖湿地及其他偏远地方的见闻与思考。特别是记叙人和这片土地的命运交集,各种不同的故事,折射出活着之上的喜怒哀乐,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生物的多样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曲折与前行,展示出时代变迁中生态、人世间的渐变和嬗变。


  沈念:大湖消息(节选)

  那个早晨有些异常。霜冻尚未化开的旷野寂寥无声,风锋利得像冰碴,从房屋、树篱、林子里跑出来。一只没看清模样的飞鸟,像刺眼的光扫过,轻拍翅膀,沿村庄的边界飞过长堤,隐约留下几声尖细的呼叫,向南飞去。

  二〇一五年元旦过后的第三天,一支越冬水鸟调查小分队抵达七星湖。小分队以东洞庭湖湿地保护工作者为主,我是小分队的编外人员。在湖区生活多年的我,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深入到湖的腹地。

  几个小时后,我们遇见的毒鸟人,秃顶低垂,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喃喃自语:“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一条船直接撞上了我。”

  那条梦中飞撞而至的“船”,说的是我们吗?

  东洞庭湖空旷无人的“心腹”之地,七星湖水域冷风凄厉,一年一度的越冬水鸟调查,任务是观测当年飞抵这里过冬候鸟的种类与数量,进行鸟类保护宣传,兼顾观察湿地生态变化。我们压根就没想要遇见他,还有被拔光羽毛的两只豆雁、一只天鹅,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联想起它们飞翔时的美丽。

  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面梁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第一次见到纹路如此苍老复杂的手。蒲滚船突然发动,他的身体急遽前倾。那只手像一只刺猬,披铠戴甲扎过来,我站立不稳,无处闪躲。清早那尖细如冰针的叫声,似乎从没离开过我的耳畔,风声中它变得更加锐利,像成千上万的翅膀密匝匝地扑腾过来。

  湖

  夜色入冬,薄雾拂卷,阒寂覆盖。

  毒鸟人的惊醒之夜,我们刚刚抵达那个离城百余公里的小村庄。

  穿过村庄,翻上长堤,洞庭湖咫尺之间。东经一百一十度,北纬三十度,是洞庭湖的主坐标。这一经纬度上的冬天,湖水退去,广袤的湖洲湿地一片苍茫,草苇疯长,坑洼与水沟交错,牛蹄踩出一个个坚硬的脚印,小路上泥辙结冻,像伸向湖心的轨道。

  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洞庭湖,太瘦了,如同几条分岔的干涸的河流。有据可查的档案记录里,湖一年年做着“瘦身”运动。《水经·湘水注》中是“广圆五百里,日月出没其中”,唐宋诗文中频繁出现的是“八百里”“天下水”,也是“横无际涯”“水尽南天不见云”。它已经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湖了,但到了明代嘉靖、隆庆年间还在长大,原因是长江北岸分江穴口基本堵塞,水沙分泄,湖面扩张,往西、南延展出了后来的西洞庭和南洞庭。清道光年间《洞庭湖志》中,全盛时期面积有六千平方公里,差不多是现在的三倍。那张传播印刻的《广舆图》,描绘的是湖的全盛期和最大值,此后步步走向湖的衰落。

  水去了哪里?水又是从何处而来?似乎每个此刻站在此地的人,都会问这两个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问题。

  有来水才有去水。洞庭湖的南北两大来水,早已在郦道元记载的“同注洞庭,北会长江”和范仲淹吟诵的“北通巫峡,南极潇湘”中予以印证。北水是城陵矶以上的长江来水,主要是长江荆江段,其实“衔远山,吞长江”中一个“吞”字已道出了江与湖的亲密关系;南水是长江支流的湘资沅澧四水,它们都是先入洞庭湖再去往长江的。洞庭湖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大口袋般的调蓄湖。但水是不分先来后到的,有时络绎不绝,有时蜂拥而至,加上雨水充沛,如同汪洋大海的湖面会变得格外好看,但“好看”的背后,是每到汛期湖区老百姓的胆战心惊。

  在北斗卫星地图上,湖像一片蓝色的大地血液,在看似巨大实则狭长的动脉血管中流动。再定睛细看,流动的却是一个毫无规则的多边形,轮廓线豁牙硌齿。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热情参与围湖造田的人们,像蚕一般细细密密地啃噬着洞庭湖这片巨大的桑叶。千里湖洲,百里沃野,顺水而来的开荒者,赤膊吊胯,或者一担箩筐挑着儿女和全部家当,跟着春天一起到来,插根扁担在金子般的泥地里,三天就能“发芽”。这是当地人对开荒年代的形象比喻。

  入湖泥沙淤积量大于湖盆构造下沉量,泥沙淤积,平衡状态打破,湖泊变洲滩,洲滩变垸土和湖田,人进水退,人与水争地,插秧插到水中央,大湖萎缩加速,滨湖堤垸如鳞,弥望无际。水所能打开的想象被不知不觉地划块分割,向往的终点是叹息声起处。自然与人之间的矛盾,在物欲“满血”的年代,没谁能一下把紧紧缠绕的结解开。这个结包裹着形形色色的利益,还有各式各样的桎梏、伤害、遗忘与抛弃。湖所承载的那些气象万千的美好,通江达海的往昔,伴随候鸟的漂泊、流浪、冒险而变得破碎与脆弱。

  鸟

  我们去往的是天鹅最钟情的七星湖,在东洞庭湖西南角。

  从市区出发,走省道、乡镇公路、通村公路,一百余公里,路从开阔到狭窄,从平坦到颠簸,途中要花三个小时。挤在我身旁的一老一少,都是东洞庭湖保护区的“老将”。年轻的姓余,皮肤黝黑,左脸颊有一道颜色更深的疤槽。他是保护区下设七星湖管理站的站长,后来一介绍才知竟然是八〇后,疤槽是巡护途中从摩托车上摔倒所致。问他这条路线一年要跑多少个来回和此地鸟的多少、观鸟要领……他只言片语,不无乏味。

  倒是“元老级”的老张话多,愿意满足我的好奇——护鸟的艰苦、打击毒鸟者的艰辛、湿地环境不为人力所能改变的艰难……

  老张回忆他那些残缺的经历,在狭小的讲述空间里缠绕成一团沉重的情绪。老张说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有专业的猎捕队,县里会收购鸟羽出口,后来有了禁令,有了湿地保护工作人员巡查监护。但那些冬天困守在湖滩不上岸的渔民,会放呋喃丹毒鸟;那些冬闲无所事事的湖区周边农民,会偷偷扛着猎枪、土铳、高压气枪恶作剧般打几只鸟打打牙祭;还有一种网眼细密的捕鱼工具迷魂阵,被隐秘地安插在鱼虾洄游的必经之地,只进不出,伤害极大;有些废弃的网埋在水中,日子久了,水退之后,常常又缠住觅食的鸟,有翅也飞不起来;城里郊外的餐馆明中暗里兜售野味,满足人们的口欲,有暴利可图,就有了毒鸟的团伙犯罪。而更久远之前,老张说祖父辈遇到湖上自然死亡的大雁野鸭,都会捡起来挖个土坑填埋,随手折段柳枝插在坑头上。他这辈子最恨打鸟毒鸟的人,前些年一桩恶性打鸟案,触目惊心,现场遍地白羽,像刚下过的鹅毛大雪,鸟睁开的眼睛就如同雪地上踩出的黑洞洞的脚印。

  “不是我们没管事,是湖太大了,总有管不到的地方和时候。”老张说东道西,记忆碎片像一只只漂流瓶顺水流远。

  采桑湖是我们的必经之地,也是这片湿地保护的核心区,从十月、十一月至次年的三四月间,随着枯水期的到来,湖底袒露,湿地天成,恰好成为北方候鸟的最佳迁徙越冬地。住在这里的家户并不多,这几年集中迁到了镇上或安置小区里,剩下的老房子都是一个个的院子,有些勤快的主人用砍下的粗细匀称的树枝扎成一圈树篱。夜晚打上霜的树篱,在薄雾飞散的晨光里,发出白珊瑚色的光,给村庄添了些冷清。再过些时间,太阳出来后,树篱上挂满晶亮的水珠,田野也湿漉漉的。我多次来到这里,和那些渔民、志愿者、观鸟者擦肩而过。湖岸扭着身体消失在视线尽头,运气好的话,肉眼越过阳光弥漫的雾障,就能看到鸟飞翔或降落的身影。

  湖洲外滩浮动着一片沉甸甸的银灰,偶尔太阳挣出云层,银灰里又掺进些金黄、古铜和锈红。天地间的灰白变得更浓稠,冬天的湖面瘦得更狭窄、遥远。有的路面落满了枯叶,车轮碾过,发出碎裂的声音。

  水天一色的远方,候鸟并非想象中那般密集。流线型的体廓,飞羽和尾羽组合成的飞翔利器,鸟十分享受它的飞行特权,也使得它为人所喜爱。一群豆雁星点般撒落,在轻快掠起的飞行中,发出闪烁的微光。偶有形单影只的头上一撮凤凰般艳丽色彩毛羽的凤头鷉、琵琶形长嘴的白琵鹭在近处的湖滩优雅踱步。几只针尾鸭夹着如箭镞般翘起的“拖枪”尾巴,混迹于一群肥大的罗纹鸭中。黑色的椋鸟群,像个紧攥的拳头,在惊马奔逃般的甩身中,给天空镶上流动的黑边,又总有几只掉队的同伴,沮丧地看着高高飞走的队伍。还有几只麻灰色羽翼的苍鹭,弓着颈,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在浅水里站成一尊雕像,直到游过来鱼虾、泥鳅,才会将细长的尖喙刺过去。在本地人眼中,这是一种懒惰的鸟,渔民给它取个绰号叫“长脖老等”。

  我的背包里有一本便携版的《中国鸟类图鉴》,虽然比不上《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丰富,但一千二百种鸟的图片已足够查对洞庭湖上能看到的候鸟。插图中的各种水禽鸟类,色彩丰富且纤细入微,如见实物。

  体表披覆羽毛、有翼、恒温、卵生,鸟的一切生存之道都在这些特征下展开。毫无疑问,所有迁徙的候鸟都是富有冒险精神的勇士。每年世界上有几十亿只候鸟在秋季离开繁殖地迁往更为适宜的栖息地,而人类的目光很早就关注到候鸟的迁徙。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动物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秋分以后一些鸟类由寒冷的国家飞向邻近或更远的温暖地区。我国秦汉时期也有文字记载,《吕氏春秋》曰:“孟春之月鸿雁北,孟秋之月鸿雁来。”我还清楚记得的是我那位知识渊博的中学语文老师,其从鸟类学家的词典中翻找出三个名词板书在黑板上——留鸟、候鸟、迷鸟。

  “候鸟是最具责任感的父母,它们要保证繁殖育雏期是在最有利的季节环境里发生。”

  “恋家的留鸟不懂飞往他乡的乐趣,是故乡的忠实守候者。”

  “迷鸟随遇而安且忘记故乡,它的经历足以写出一部风雨颠沛的长诗。”

  忘记故乡,不也同时拥有了另一个故乡吗?

  影

  天气预报没提到有雨,但我们赶到一个叫注滋口的小镇时,阴霾的天空却飘荡着几丝细雨,从我的脸颊上一划而过。

  小镇倚靠一条枯竭的河流,一大片积雨云在河的西北面集合,然后扇面般展开,像千军万马奔杀过来。这是一个与我的家乡极其相似的地方。水运掌握地方交通运输命脉的年代,这里船只来往,货物吞吐,流动着“小汉口”式的熙熙攘攘。从镇政府走过时,我看到大门口挂着一副对联:

  地利扼华容,水陆双通,商贾繁荣小汉口;

  文风延古镇,诗联再续,名声蔚起大潇湘。

  过去的市井喧嚣,如枯叶簌簌扑落,那是“回不去的故乡”留下的共同记忆。街面上流动的身影,一瞬间竟让我仿佛又看到孩提时跟踪过的,从街上走过、从村庄的小路走来的孤独、踟蹰的身影。

  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午后时刻,衣着邋遢的老男人从街上走过。在旁人的印象里,他性情孤僻,好吃懒做,一事无成,从未娶妻生子,长久以来与弟弟一家人住在一起,很不讨亲人的喜欢。他从偏远的村庄到镇上的次数不多,仿佛每次只是闲逛。那段日子,棉花地里正是一年四季最忙碌的节点,绵绵阴霾,虫害来犯,让棉农们叫苦不迭。老男人走进了一家卖种子化肥农药的商店,逡巡于玻璃柜台前,犹豫地打量着拥有千奇百怪名字的商品。店里的女营业员冷淡地睃他一眼,又专注于手机游戏的摆弄。良久,人们看到他拿着一包广为人知的克百威杀虫剂走出来。

  老男人原路返回时,就揣着乡下人俗称“呋喃丹”的杀虫剂。这种氨基甲酸酯类广谱内吸性杀虫杀螨杀线虫剂,学名“克百威”,杀气腾腾,威风凛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由美国创制,一九六七年推广,纯品为白色结晶,但多为紫色颗粒,溶解于水的温度底线是二十五摄氏度。按中国农药毒性的分级标准,呋喃丹属高毒农药,不能用在蔬菜和果树上,可用于多种作物防治土壤内及地面上的三百多种害虫和线虫。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它被某个愚蠢的念头改变了用途,嗜杀成性的细小颗粒被抛撒在候鸟出没地带,一只只踱步寻食的鸟惘然不知啄入食道的颗粒见血封喉。细颗粒的危害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鸟食入一小粒足以致命,中毒致死的小鸟或其他昆虫,被猛禽、小兽或爬行类动物觅食后,还会引起二次中毒而致死。

  从事媒体工作的朋友谈起经历过的一起天鹅恶性死亡事件,他在七星湖的苇丛中亲眼看见几十只天鹅、雁鸭集体中毒。朋友讲述时情绪在震颤,仿佛乌云压积,等待雷电撕裂、暴雨冲刷那可耻卑劣的行径。毒死天鹅的罪魁就是呋喃丹,保护区的人把这种在阳光下会变紫色的颗粒说成是候鸟的“闪电杀手”。

  老男人的毒鸟计划是在来小镇的路上萌生的吗?我宁愿相信那是他后来的“恍惚”之过。当我们到来时,夜色一步步驱赶着拂不散的清冽寒风。风紧刮一阵后慢下来,水波粼粼,每一块水域都变成了一条条发光的鱼。当声响骤然消失,大地孤寂无语,只有杳然消逝的翅膀划出的影子,像胸中吐出长长的叹息。

  夜晚就这般降临到我们身旁。

  夜

  远离人群聚集的七星湖管理站,正在垒砖砌瓦。屋后是一片枝叶稀薄的水杉林,一群椋鸟突然从林中喷雾般飞出、盘旋,又遮蔽了这片栖身的树林。我是刚认识这种朱嘴橙脚的鸟,它的头与颈部是丝光白色,胸和背是灰色,翅和尾是黑色,也带着点儿蓝绿色金属光泽。群飞的椋鸟,无疑是一道空中风景,像卷起的旋风和移动的云层。

  晚饭后,我被安排住进一户农家超市。老板是一对胖墩墩的中年夫妇,自家的房子,二楼隔成几间客房,电视、热水、信号不稳定的Wi-Fi,一应俱全。我疑惑把住宿开在这种偏远之地的收入状况。

  男的自信满满地说:“客人?当然有,像你们一样来看鸟的。”

  “嘁!”我心想,这地方如此偏远,除了专程跟着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来,业余的观鸟夜宿者恐怕少之又少。

  昏黄的天色被冷风剪成碎片,细雨发出银灰色的光,通往田野的小路上落叶凋零。椋鸟早飞不见了,散落在树洞或哪家墙洞里避风躲雨。饭后时间并不晚,外面却更早地变成一团墨黑,除了偶尔有小货车和归家的拖拉机驶过的声音,世界早已安眠。天空发出幽幽的蓝光,寂静凝固,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旷野里群鸟低飞,传来深深浅浅的鸣叫。

  喔啰!呜耶!

  是我的错觉,整个晚上,没有一声真正属于鸟儿的叫声。

  候鸟入眠,坐卧刺骨寒冷的野外,在湿地黑色硕大的子宫里,沉睡如婴儿,开始甜美的梦乡之旅。气温降到零度以下,仅靠羽毛的覆盖、蹼皮的包裹,鸟儿却能安然无恙。鸟特有的羽毛让人羡慕,那些色泽不同、柔软无比的羽毛,连同羽衣在体表形成的有效隔热层,是绝佳的保温“武器”。

  度冬的候鸟中没有猛禽,自然看不到那如同满弓时射出的利箭般的身体。这总是有些遗憾,但对栖息的候鸟而言,它们少了同类的攻击,会多一些安全感。我看到过一只暮色里站在野外的白鹭,那一刻,它像一位长相清癯的神父,为了未尽的救赎,独自站在荒芜之中,毫无惧意。

  所有候鸟的一生都会等待一次万里飞行吗?

  有的鸟飞的时候很轻,像风吹起一片落叶,又像从枪口冒出的一缕烟。候鸟能感受到微妙的空气变化,阳光普照,温度上升,田野上的湿露变成一股股热气流,能托起候鸟的欢愉。它们的飞行、滑翔和振翅,能没有规则地改变方向。有时交替着左右盘旋,有时朝一个方向顺时针转圈。

  保护区前后来过许多位做生态科考研究的年轻博士。年轻人总是对未知充满探寻的渴求,且又最愿意分享他们的渴求。与我同行的那位清华大学生物学专业的林博士给我画图讲解,鸟正羽的末端是挡风的屏障,绒羽滞留一些空气,减少对流;尾脂腺分泌的油脂给全身羽毛涂上一层油膜,加之羽毛细微结构间的空隙异常紧密,鸟羽的抗湿功能绝无仅有;还有候鸟身体的颤抖,竟然是在增加热量而维持体温,这种热从脂肪酸氧化中获取;北极小鸟白腰朱顶雀,你不敢相信它能在零下五十摄氏度生存三小时……我可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有趣的知识。

  夜晚之于候鸟,还有另一种存在的意义。林博士聊到鸟的夜间迁徙,这是它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躲避猛禽的袭击,把受敌害威胁的风险降至最低,夜间候鸟有自己辨析方向的本领。即使没有月亮,云的反射、星的闪烁、水面的反光,也能让夜鸟辨识地面轮廓,不致迷失。他提到一个叫“圆月观察”的网站,这是由全世界各地大批鸟类学家组成的观察家网,他们一般选择晴朗的月圆之夜,在不同地点同时观察,用望远镜对准月亮观察候鸟飞过圆月时留下的阴影。隐身于阴影下的丰富数据,居然是用来帮人们了解候鸟迁徙的时间、路径,以及与天气、地形的关系……

  湖洲之上,到处都留有候鸟的印记。回到现实的夜晚,谁也不曾料到,趁着夜幕的掩护,顶着寒冷的毒鸟人摸着水面反射出的暗淡之光,悄然把死亡送到鸟的身旁。美好的一天结束于一朵黑色而阴鸷的乌云。毒鸟人在夜晚走得惊慌失措,脚印歪歪斜斜。次日清早,他撇开夜梦的不祥,拾回了欢喜的“猎物”。早早苏醒觅食的天鹅与豆雁,啄食了呋喃丹后倒地身亡。毒鸟人心满意足地回到船上,准备点火烧水,钳净鸟羽,对鸟生命的卑视,让他毫无罪恶之感。那时我们刚走完通村公路,车拐上大堤,路面颠簸,车速放缓,碎石在车轮下暴跳如雷。

  节选《人民文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