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项丽敏:山谷早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9-30

  1

  立秋了,空气中静静流淌的是稻花香。每一个时令都有它的香气,这是大自然迷人的地方。

  在太阳出来前,山谷是清凉的,远近山峦浸在影青色的薄雾里,有水墨画的写意美。池塘水面也覆着一层水雾,像刚苏醒的水生植物打哈欠呼出的气体,来不及升空,就被风这个顽皮的家伙咬住,在池塘中追赶躲闪,转起圈来。

  有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似又回到十多年前居住的太平湖。那时候,每天早晨,在太阳升起之前,我会独自走到湖边,看眼前幻美如画的山峦,看湖面仙子般袅袅轻舞的水雾。

  人到了某个年龄后,见到一个场景,就会想到过去的场景,在折叠的时光里,与曾经的过往不期而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过着一种相似的生活:在大自然中呼吸,与简单的事物相处,跟随季节的脚步,日复一日地观察着、阅读着、书写着。将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保持这么长久,实在是幸运,也是命运的眷顾。

  长久保持这样的生活,也是因为十几年前,甚至更早,就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需要的是什么。我所拥有的自在,是在删减中获得。我所拥有的圆满、安宁,唯有孤独中的创作能够赋予。

  草丛里有黑水鸡“咯咯”地鸣叫声。一只黑黝黝的小家伙钻出来,小跑几步,贴着水面飞入池塘。又钻出两只,从我身边经过,隐身池塘中。黑水鸡是趁着早晨的宁静来岸上活动活动,散会儿步,探望岸上的邻居,顺便捉几只虫子果腹吧。抱歉,我的出现打扰到了你们。

  天亮前听到一阵哗笑般的鸟鸣。我认得这声音,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鸟,过了一会,就想起来了,是猫头鹰。

  传说中,猫头鹰有七十二种叫声,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呢,十几二十种总是有的。民间的说法里,会把猫头鹰的叫声与不祥的预兆联系在一起,可能是猫头鹰的叫声诡异多变,又总是出现在夜晚的缘故吧。

  我倒是没有这种联想,也许是对鸟类有一种“朋友情感”的缘故,加之从小在山里生活惯了,听见的夜鸟鸣叫太多,对这种被夜晚放大的恐惧早有了免疫力。

  有段日子没听到山麂子的叫声。在盛夏,很多兽啊鸟啊会安静下来,把歌唱的空间让给昆虫。接下来的秋天,也将是昆虫的演唱季,有摇滚,有流行,有古典,有蓝调,轮番上场,一直到霜降。大自然的生命力,就在这些小生灵唱响的田野音乐会里呈现。

  2

  太阳刚落山,灼光余焰还在山顶。天空是淡蓝色,云朵稀薄。

  骑车到大坝,已有很多人在游泳,在快乐的喧闹声里,水面波纹荡开淡金色的夕辉。目光往上移,已经有云聚在落日方向,几分钟前还看不见云,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云越聚越多,横在西天,排骨状、梭子状、游鱼状,仿佛云本身具有繁衍性,一生二,二生三。

  或者那些云原本就在那里,而暮色犹如显影液,滴入天空,云就从天空的底片上显示出来。

  西边方向的云层在加速铺排,扩大它们的阵势。此时的云层还是炭火灰色,灰中又泛出暗红,落日方向的云层边缘有耀眼的鎏金。

  天空晚霞的色温正在加深,变得浓郁,但还没有到达“火烧”的色度。只有几朵低一些的鱼形云渗出蛋黄样的金红。

  十九点一刻了,我知道那个瞬间——晚霞转变成火烧云的瞬间就要到来。那是一个微妙又充满幻觉的时刻,仿佛一只拿着魔法棒的手,挨着云轻轻点过去,云层的颜色就泛起了炭火的熟红光泽。

  举起手机,打开视频框,点击拍摄,就在这时一对父子出现。

  父亲很年轻,三十岁左右。小男孩大概五六岁。年轻父亲的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小男孩的手里抱着一团鱼线,两个人像听到“开始”的号令一般,慢慢走进我手机视频的画面。

  父亲和儿子,仿佛从时间的洪荒里走出来,在天地之间,在正在变红的满天云霞与河流里的倒影之间,一前一后,走在堤坝上。

  父亲时而低头和小男孩说着什么,小男孩原本走在后面的,一会儿又到了父亲前面。暮色在加重,河流里晚霞的倒影几乎要爆出火星子,有鱼在跳水,有知了在“咹咹”地叫,然而一切又是宁静的。

  晚霞的色变已经到了极致的“火烧”时刻,这个时刻很短暂,不过两分钟。这对父子停下,一起面对河流的方向,也是天空的方向。父亲把手里的钓鱼竿递给孩子,教他甩杆。好动的孩子在父亲身侧,把钓鱼竿甩进河里,在一河金红的霞光中安静下来。

  两分钟后,火烧云的边缘又转变成炭火灰色,像一只巨大的羽翼,张开在天空。羽翼底部的颜色更为浓艳,仿佛那里有一个传说中的黄金国度。

  又过了两分钟,天空巨大的羽翼成了灰鸟的翅膀,很快,羽翼散开,像那些尽兴游泳过后的人们,一个一个爬上岸,又快乐又疲倦,回到各自的路上,融入夜色之中。

  那对父子也离开了河岸,拿着他们的钓鱼竿,回家去了。不知道他们是否钓到了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个黄昏——晚霞最美的时刻。

  3

  晨起有雾,远山淡白若无,空气里有了早秋的凉意。

  听到松寒蝉的叫声。在庞大的蝉家族里,松寒蝉是个异数,从不加入一呼百应又曲调单一的大合唱。它是山林里的独唱歌手,音色清亮悦耳,起调是两音节的颤音,四五声后有个变调,由低音进入高音段,滑进四音节的主歌,重复七八声“乌吉耀斯、乌吉耀斯”之后落在“斯”的尾音上,延长四拍,休止。两秒钟后又开始一轮歌曲的循环。

  松寒蝉的鸣叫始于夏末,终于晚秋。这两天看见树上多出几枚新鲜蝉蜕,就是松寒蝉留下的旧衣裳。

  立秋后连着下了两场暴雨,把那蠢蠢欲动准备往上飙升的温度拉拽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暴雨带来的生命活力,这几日,池塘里的荷花忽而开出许多。

  合欢花开了两个多月,还在开着,树冠上的花朵落进池塘,浮在零零星星的菱角叶间,红绿相衬,甚是好看。如果此刻,有一条鱼儿从水底浮上来,张嘴噙住花儿,该多有意思。

  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就听见“啪嗒”一声,有鱼在打水,水面浮起一圈圈涟漪,菱角与合欢花就在那涟漪里晃来晃去,跳起舞来。

  在山谷住的时间长了,听见鱼打水也就不再稀奇。有次,我看见两尺长的鱼儿跳出水面的样子,身体拗成C形,跳到很高又落下去,接着又跳起来,又落下,又跳起来,又落下。跳到第四回,落下后才算安静下来,就像一个运动员,在训练自己完成一个翻腾四周的跳水动作。

  近几日山谷里来了一群新居民,结着伙儿,在池塘上空划着弧线起起伏伏地飞着,远看就像一片淡灰色的薄云。飞一会儿,便落到池塘边的石头上。拿相机对准,拍下其中一只,这才看清了模样,是矶鹬。

  矶鹬是候鸟,春夏两季在北方度过,秋冬生活在南方。现在是秋初,正是矶鹬的迁徙时节。不知这些新出现的小家伙们是途经此地,小憩几日,还是旧地重回,在这山谷安营扎寨,度过它们的下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