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
小白:窗外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9-07

  

  忘了是哪天晚上,我被一缕月光照醒。月光穿过窗子刚好落在我脸上,有点凉。傍晚时外面下着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月光穿过云层来到我的床头,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很可能雨还没停,就已经出发了。我感到浑身从来没有过的清爽。这个夏天实在太热了,空气总是黏糊糊的,身上总有一层汗,绵密得风都吹不走。一切就这么消失了吗?那些闷、湿、黏、烦躁。我决定不再睡了,反正两三点钟也要醒,不如起来凉快凉快,没准一会儿还能再困。

  站在窗前,享受着意外的清爽,感觉象站在了世界的另一头。屋外完全被水洗过,茂密的草丛在月光下星星点点的闪烁着虫鸣,蛐蛐藏匿在湿透的楼体缝隙里,叫声此起彼伏,小区林间的甬道在蛐蛐的叫声里忽明忽暗,树影也在路上认真的倾听。我知道一定有流浪猫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我在寻找它们的同时,也许有双眼睛正在观察我。猫的眼睛是锐利的,越是在黑暗中,穿透力越强。今天一整天没见这些家伙,不知道都上哪躲雨去了。这个小区的流浪猫特别多。现在暑热渐渐消退,它们的好日子也就所剩不多了。春天过后出生的那些小猫,是流浪几代了?它们的增长和消失恐怕只有树丛下面的草地知道,连在小区垃圾箱拾荒的老太太都不清楚。天气好的时候,总有人用小碗、小盒盛了剩饭、剩菜、猫粮和水放在路边,那时候的猫们是高傲的,对这些不屑于顾,从不主动来吃。天气不好的时候,就连垃圾箱也不再象往日那么饱满,小猫不敢去上面刨食,掉进去就上不来了。大猫也饿得晃晃悠悠,聪明的就蹲踞在小区单元的门口,一边躲闪着进出的人,一边谨慎的祈求着。一些猫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被天气淘汰。我只是奇怪,它们的尸体去了哪里。这些猫最初是怎么开始流浪的呢?是春天整晚回荡在园区里的猫叫,带走了每扇窗户后的宠物吗?我看见过在朝阳里热烈追逐的猫们,它们尽情的在铺着阳光的草地上打滚、嬉戏,好自由,好幸福,好温馨。那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是猫,会不会和它们一样,宁可在雨夹雪的秋风里冻死、饿死,也不要圈在屋子里吃猫粮。

  对面顶楼的一扇窗里有一个小孩叫陈子默,名字是不是这么写我不知道,但肯定是这么叫。我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喊他的声音,有时是小朋友站在楼下喊,有时是他的姥姥喊。为什么是他的姥姥?从声音里我断定她不是陈子默的妈妈,也不是奶奶,她的声音和我小时候听到的一样,那样的喊法只能出自姥姥。楼顶的那个凉亭应该是陈子默家的,亭子的一角蒙着野战军的伪装苫布,亭子里面种着很多树,阳光充足的时候,那些绿就像一座城堡,总有人在里面活动,浇花,喂鸟。陈子默的生活一定是丰富的,有趣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小伙伴总是围着他转。这个暑假陈子默几乎统治了小区的孩子圈。我不确定那天在儿童乐园的水池边碰见的推自行车的小男孩是不是他,那个小男孩的小山地车车把上挂着一个蓝色的小兜,兜里装着一瓶水、一盒奶和一袋面包。他有一块能打电话的腕表,我们遇见时,他正在对着手腕召集伙伴,我没好意思打扰他。

  此时陈子默的家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双鞋放在床下,课桌和床全都陷在冷寂的月光里,睡得昏昏沉沉。也许他和我一样,从窗户偷偷的溜出去了,去了小区的哪棵树下寻找白天消失的蓝蜻蜓,我们院子里总有很多巨大的蓝蜻蜓飞来飞去,有时候两只叠在一起飞,它们的爱情真是明目张胆,如果给陈子默知道那是在干什么,他肯定会率领小伙伴用树枝拆散它们。

  原来亭子里的那些植物不是树,是长在木箱子里的玉米和向日葵,只有一棵树吊在花盆的上方,根儿已经完全断了,枯枝上缠着塑料青藤。那些鸟也不是鸟,是好几笼喂在里面的鸡。玉米已经结穗,每一颗穗都饱含希望,努力完成着在故乡的土地上生长的全部过程。向日葵花瓣上挂着雨珠,有一颗在我的注视里突然滑落。鸡们的眼睛在夜里是盲的,它们只是不安的叽咕有声,知道来了陌生人。

  我在湿漉漉的月光里尽情游荡。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爱路边的那株枣树,它并不茁壮,个头和我最初搬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以不变的姿势站在那里,好像怕我每次回家走错楼栋,找不到单元。这棵树是爱干净的,总象才洗过澡的样子,身上还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这让我想起我小学的一个同学,她也是极爱干净的,她的文具盒,铅笔、书、本什么的轻易不允许别人碰,她的额头很宽,好像一块月亮贴在上面,身上总散发着洗发水留下的淡淡清香。除了收作业,我没和她有过亲密接触,但在心里我很想亲近她。她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我看见过她出神的样子,眼睛定定的看着什么地方,我还看见过她哭,同样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后来我们分开了,各自上了不同的中学,但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她,就像对着这棵枣树。每次我路过这棵枣树它都离远打招呼,早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把千万颗钻石撒在上面,晌午的阳光一闪一闪的在叶子上跳跃,现在的枣已经不再青涩,大一点的根部泛着一抹枣红,吃起来已经有点甜味了。我知道它也喜欢我。

  去北门的路旁有很多花,开得最热烈的是墙根儿的木槿,每次路过,我都出声的叫出它们的名字,“木槿”。这名字本身就是一句诗。那些粉色的花瓣深爱着自己,每次都给人展示最好的一面。如果我也长在这么不起眼的墙角,我能象它们一样精神饱满吗,恐怕早就掉头跑掉了,或者萎靡在草丛中了。选择怎样生活意味着一种自由,象枣树一样干净,木槿一样热情,它们都在选择中获得了自由。而对于我来说选择永无止境,我总在不停的拷问自己,我要的是怎样的生活。这么复杂的问题,其实也简单,就看怎么比,和谁比,如果生活还没有吃饱、穿暖,那就只能先解决温饱,老老实实的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但对有些人来说,别无选择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花坛里,小区管理员精心栽培了各色月季,究竟是什么引诱我来到这里的呢?难道只是因为诱惑。这些盛开的如玫瑰一样的花朵在月色初照下一点都不比白天逊色,花瓣上的雨珠仿佛在品尝回忆的荣耀,它们是精致的欲望,只接受崇拜和娇惯。它们每一株都各自独立,互不接触,就像包裹在彩纸里的礼物。或许它们刚刚争吵过,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只是看见有人过来,才安静下来。我不喜欢太爱自己的花,我就是不太爱自己的人。

  楼栋堵头盛开着白色的绣球,这是种让人悲伤的花。不是因为它们白得惨淡,而是它们太过拥挤,即使你凑近了仔细看,也很难看清每团花里有几朵白花,每一小朵白花究竟有几朵花瓣。但你要相信,它们肯定是各自独立的,只是抱得太紧。流浪猫有时候就藏在这些花的下面窃窃私语,所以里面时常传出尿骚的气味。从它们身边路过,我总有种临终告别的仪式感。所以每次都快步走开。

  我要在楼栋边上的路灯下呆一会儿,我喜欢那束光。路灯里面散发出的那束光和月光一样孤独。平时总会吸引许多飞虫萦绕在光束周围,整夜纠缠,直到早晨死掉才纷纷跌落路面。路灯下有个玻璃房子,事实上是用玻璃罩住的一个半地下室,看起来就像一个封闭的水晶宫。里面的院子很宽敞,有一墙很大的鸽子笼靠在北面,不知一共有多少鸽子,平时总会看见三五只喂得胖乎乎的鸽子蹲在横跨在院子的竹竿上,咕咕的叫,从没看见过它们飞,它们似乎已经完成了飞的使命,据说这些鸽子都是退役的比赛专用信鸽,曾经给主人带来过丰厚的回报和荣耀。如今它们唯一的生活就是退休、等死,时间已经拿它们毫无办法,因为它们早已不在留恋蓝天。它们的主人是个行动缓慢的老头,院里停着一辆电动轮椅,我没见他开出来过。他和那些跟他同样老的鸽子一起生活,他的儿女都飞走了,他的老伴也走了,他的生活一直在做减法,等到那些鸽子也一一走了,他的生活就回到了0。0不是一无所有,是涵盖了所有之后的空。往日里那些节日的欢笑,爱人在厨房炒菜的味道,鸽子回笼时天空传来的哨音,绽放在玻璃下面的一盆盆火红的美人蕉,对这个水晶宫来说,都属于万有的空。而现在,它就只是很多人窗前的一道风景。玻璃房子里没有人,老头不在家,可能他也有夜游的习惯,他的那辆电动轮椅也不在了。一个老人觉总是很少,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是白天。白天和黑夜已经不能左右他了,那些规律只属于别无选择的人。我在他客厅的灰绒布沙发里坐了一会,没有开灯,习惯了黑暗后我的眼睛也和猫一样锐利。他的木床占据卧室的三分之二,但老头只睡靠门的一侧,另一侧,枕头、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摞在床头,随时等着老太太回来。也许现在,老头就是去接他的老伴了。那老太太很胖,腿脚也不好。在老头的心里,老太太是永远也减不去的1,除非他们一起被减掉。

  “我喜欢在白日梦里飘

  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

  和无知的草地谈心

  和飞鸟谈一次无影无踪的恋爱”

  我喜欢赫塔·米勒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写的东西和她的模样一样,神秘莫测。据说她当了很多年车间女工,还曾因为不堪忍受监视企图自杀。也许就是这样的经历使得她的作品呈现出和世界隔岸观火的视角。她的精神世界不溶于社会,这是我的理解。因为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在热热闹闹的超市,我挤在人群中仿佛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是说他们根本看不见我的存在,我几次都试图拿上菜就走,以此检验有没有人看见我。我相信门口那个厚嘴唇的女结账员是不会叫住我的,排到我交钱的时候她从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们好像都知道我是外地人,尽管我已经来了5年。

  我的卧室比玻璃房子的老头家卧室大,我的床头摆着很多书,给人的感觉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其实每本书我都没有读完。常常是抓起来看不到几页就困了,它们成了我催眠的工具。不过我愿意在醒来之后写点什么,就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于是就在床头抓过笔和本胡乱的写起来,而且每次都是迅速的把刚刚想到的话忘掉,回头再看写过的话,根本不是我想写的。我看米勒的作品就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她胡说八道,想到哪写到哪,谁和谁都不连着。于是我就原谅了自己,原来有人和我是一样的。而且这个人还是大作家。这样一来,我就又对坚持写点胡话有了信心。

  这是一个平凡而温柔的世界,我是一个平凡到渺小的人,我的兴趣和爱好,我的坚持和放弃不关任何人的事,对谁都构不成影响。凡事我都喜欢浅尝辄止,这是我在任何领域都没有做出成绩的关键。但没有办法,其实大家都是在不合适的路上越走越远。相差不多。

  鸽子在楼下老头家的玻璃房子里不再考虑飞翔;路边的枣树一如既往的神采奕奕;花坛里的月季时刻等着有人采摘。各种不同的存在都不是暗示,你看见什么它就是什么,就像你不必为一只死掉的流浪猫伤心。被圈养,被放逐,被温柔以待,被冷漠无视,都合情合理。在这扇窗的后面,我就象米勒说的那样,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和无知的草地谈心。但如果再遇到那个推山地车戴会说话手表的小孩,我一定问问他叫不叫陈子默,到底是哪个“子”哪个“默”。现在,我又有点困了。


  作者简介:

  小白,本名赵东海,国家电网吉林白城公司员工。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吉林日报、中国电力报、国家电网报等副刊以及《脊梁》《青年文学》《散文百家》《辽河》等杂志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