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张锐强:融入蔚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9-24

  一个河南人,居然对泉州的洛阳桥念念不忘,心向往之。这是什么情怀?是少年情怀,更是历史情怀。

  在最初的记忆中,洛阳桥当然在古都洛阳,正式名称也不叫洛阳桥,而叫天津桥。源于这样一首诗: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初读此诗时恰在青春叛逆期,且情场失意,总觉得跟世界格格不入,总希望砌一道墙将自己封闭。虽然矫情,却也有种在所难免的真诚。这诗的格调正符合当时的心境,而且从天津、洛阳直到嵩山,跳跃不止,也能安慰我对远方的渴念。因为喜欢,甚至连作者都可以淡忘,连此天津非彼天津也视而不见,充满着剜到篮子里就是菜的急迫。

  谁让我喜欢的女孩儿是洛阳人呢?洛阳女儿名莫愁,可那段日子里,我已注定愁绪满怀。

  洛阳女儿终于去了加拿大。我脑海中满是这样的诗句: 天津桥上多胡尘,洛阳道上愁杀人;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我需要一座桥跨洋越海,然而哪里会有?那就一定要到泉州看看洛阳桥。因追随洛阳女儿到洛阳时,并未见到那样一座桥。大巴朝洛阳桥开去,我没有参与车上的聊天,眼睛始终盯着窗外,仿佛一眨眼就会错过无数的青春信息。车子停下,气息越发腥咸黏稠。这氛围我颇为熟悉,它来自大海, 隔开洛阳女儿的大海。心灵悸动起来,像青春重新附体,在篮球场上左冲右突,成功突破上篮后回头再看,观众席上却不见了那张亲切的脸。

  下了车,简直是冲锋一般朝古桥奔去, 然而必须集合完毕,票卡才能放行,而有人偏偏要去洗手间。等待无聊,我张着嘴,鼻子飞速吸气,好像这里的海风与空气不同于生活多年的青岛。是的,还真是不同。这里生活的也许都是河南人呢。从晋室南渡到隋唐战乱,大量士族离开中原,距此不远的漳州便是故乡信阳的乡贤陈元光开辟出来的, 他因此被称为开漳圣王。若非如此,这条通向大海的河流也不会得名洛阳江,而这座建于万安渡的石桥原本叫万安桥,现在景区内依然有“万安桥”三字的碑刻。流浪的人总会怀念故乡。若不得归,便会寻找精神的代偿。所以一个生活在青岛的河南人来到泉州, 竟也有些寻亲的自作多情。

  一眼看去,桥体并不笔直。若非基础选址的限制,就是水流剧烈冲击千年的结果吧。桥面由六块或七块石板铺成,当然并不严丝合缝。脚掌、车轮日夜不停地碾轧,原本白色的石板已经发黑,跟两侧的栏杆有明显的色差。正值枯水季节,当年风高浪急的洛阳江河床已近干涸,黑黄黑黄的淤泥将那丛绿枝上的红花衬托得格外鲜艳,是三角梅吧, 具有开创性的筏形基础完整地呈现在建筑系毕业生的眼前,迎着江流的顶端形状尖锐, 像一条条船。基础远看黢黑,近观却又不乏绿意。种蛎固基的秘密,一时间也尽收眼底。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感动:这个时间点是上苍的特意安排吗?好让我看清楚它的开创性技术?

  沿着桥走向对岸,步速却不知道该急还是该缓,步履便多少有些惶恐,仿佛石板上铺有一层棉花。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绿色背后有一个人,我便直奔此人而去。虽然这是四大名桥中唯一一座跨海桥,但那人也不可能是海那边的洛阳女儿,是而且只能是当年推动修建此桥的太守蔡襄。

  经过四十七道桥孔、五百根石雕扶栏、二十八尊石狮、七座亭、九座塔和两道将军石像,这才走到蔡襄跟前。石像格外高大, 我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表情。天空蔚蓝,蔡襄背着双手,面朝大桥,脸上眯眯笑。笑容里多少有些志得意满,令人亲近而非讨厌的志得意满。是啊,这样一座桥建成,可为百姓提供千百年的便利,太守当然有资格骄傲。那是皇祐五年(1053),陈师道、晁补之呱呱坠地而柳永怅恨辞世,这里则干得热火朝天,叮叮咣咣,场面嘈杂而又混乱;蔡襄和他的母亲慷慨解囊,与他有同学之谊的舅舅庐锡也积极捐款,并具体主持督造,历时六年,方才于嘉祐四年(1059)完工。

  这个笑容一定是嘉祐五年(1060)的笑容。梅尧臣辞世那年的笑容。太守奉诏回京, 途经此桥,写成《万安桥记》时的笑容。很难说这笑容是对桥本身,还是对自己的书法而发。他这样能写《荔枝谱》的官员多半是不会把政绩挂在嘴上的,心里只怕也正在淡忘。然而正巧经行此地,文人与书家的癖习难改,怎能不留点儿文字,于是便有了这篇《万安桥记》:

  泉州万安渡石桥,始造于皇祐五年四月庚寅,以嘉祐四年十二月辛未迄功。絫趾于渊,酾水为四十七道,梁空以行。其长三千六百尺,广丈有五尺, 翼以扶栏,如其长之 , 数而两之。靡金钱一千四百万,求诸施者。渡实支海, 去舟而徒,易危而安,民莫不利。职其事:庐锡、王寔、许忠、浮图义波、宗善等十有五人。既成,太守莆阳蔡襄为之合乐宴饮而落之。明年秋,蒙召还京, 道繇是出,因纪所作,勒于岸左。

  看吧,他并没有将自己列入“职其事” 即具体的有功人员之中,而桥本来也是叫万安桥。但我心里并未因之而有丝毫的失落。名桥古桥多的是,可哪座桥边还有这样的传世碑刻?都说蔡襄的楷书化于颜真卿,可在我这个丝毫不懂书法的建筑系学生、军事历史研究者的眼中,“蔡襄为之合乐宴饮而落之”这句中的两个“之”,活脱脱就是颜真卿啊。

  离开泉州,直奔惠安。这是独行,并非集体活动。因我的癖好多少有点儿煞风景, 目标并非大名鼎鼎的惠安女,而是一座不会说话的古城——崇武古城。它是现存最完整的丁字形石砌古城,可能也是唯一一座明代石城,怎能过门而不入?

  远远看去,城墙很是完整,是那种令人疑心的完整。从色泽判断,是经过大修的, 真正属于明代的石块只怕已经不多。好在这是座“活城”,石砌的拱券门洞下、石砌的街巷里、石砌的房屋内,市声喧嚣,生活一直活色生香;而那顽强地钻出石缝的丛丛绿草,更是给人以莫名的感动。你会强烈地意识到,这里的生活有种与众不同的质感,潮湿然而坚硬的质感。

  登上城墙,沿着跑马道走上一圈。如果说城中街面与墙壁石缝里的绿草还只是星星点点,这里便是花草烂漫。大片大片的绿色趴在城墙侧壁上,红花、白花、黄花点缀其间。我来不及辨别花种,便手扶垛口,向远处瞭望,就像匆匆赶来、遭遇敌情的将帅。俞大猷、戚继光当年也是这般心境吗?

  海风吹乱头发,蔚蓝的大海边,海滩是令人放心的必然洁净的黄色,大片大片的岩礁黄中带着暗红;略一转身,便有无数鲜红的色块奔来眼底,是红瓦屋顶。这景象跟青岛颇为类似,自然也令人感到亲切。

  汉语中的“城”本身便意味着防卫功能。按照《吴越春秋》的说法,“鲧筑城以卫君, 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这种防卫的前提是生活,保护对象主要是平民,但崇武古城更像北宋时期宋夏边境上的堡寨,保护对象主要是军人,守卫海疆的军人。洪武二十年(1387),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的江夏侯周德兴经略福建,下令修筑此城以抵御倭寇,也就是说,它的出现完全是军事目的。于我而言,这正是其魅力所在。

  然而我此刻的心境远比在洛阳桥边复杂。在洛阳桥就是倾慕追怀,但在这里,却有诸多遗憾。崇武古城的修筑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但此后的增修扩建则未必。比方嘉靖年间置四门楼,添砌跑马道、新建弓兵窝铺。为什么?因洪武年间抵御的倭寇是真倭寇,此举完全是保境安民,但嘉靖年间抵御的倭寇很大程度上是假倭寇,主要是想出海贸易的中国人。也就是说,它是断自家人的生路,同时也不经意地阻碍了整个民族与国家的发展。

  日本也有南北朝分裂阶段,也搞闭关锁国。然而小岛资源贫乏,无法抵抗中国瓷器和丝绸的诱惑,有需求便有市场,自然也会有人铤而走险。于是就出现了元末到明初的倭寇,其中的主力,是北方主导统一之后大量丢失了饭碗的南方武士。

  鉴于倭寇持续作乱,宰相胡惟庸被杀的罪名之一就是勾结倭寇(这很可能是故意陷害),朱元璋下令彻底断绝跟日本的联系。此后朱棣虽然又将日本纳入朝贡体系,但限制非常严格,十年一贡。而嘉靖初年的争贡之役过后,朝廷干脆厉行海禁,再度切断跟日本的贸易。

  毫无疑问,争贡之役是对明朝主权的侵犯,但起因却是日本内部矛盾,要争夺对明朝的贸易权。如果没有贸易限制,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些是非曲直。因而当时很多人主张放开,比方文坛的三大家之一、唐宋派首领、兵部职方司郎中唐顺之。然而很是遗憾,未被采纳。这也正常。一般而言,颟顸的朝廷和官员总会简单粗暴地关闭。他们没有承担历史责任的胸怀、胆识与气魄,于是就效仿鸵鸟,将脑袋埋进沙中,好像这样就没了风险。

  只是他们想关闭了事,结果反倒生事。东南沿海人多地少,靠海吃海已是多年传统, 很多人不愿也无法遵循禁令,便你禁你的, 我干我的。若禁令略微宽松,有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就是灰色的商人,如同钻出石缝的丛丛野草;一旦严到毫无缝隙,他们立即变身海盗,明火执仗,武装对抗。曾有官员指出:“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徐光启也有类似的说法。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打出倭寇的旗号? 原因很简单,大张气势的同时,避免牵连家人。

  这其中当然也有真正的倭寇, 但既非主力,更非主谋。对于倭寇的具体比例, 不同的官员有不同的评估。有人说“夷人十一”,也有人认为比例更高, 但“止十二三也”,上限也不过三成。我们知道的、名声最响的倭寇首领汪直(也作王直),便是安徽歙县人,跟奉命清剿的胡宗宪是同乡。从技术的角度分析,以日本当时的造船能力, 民间也根本无法支撑这样规模的远征。

  大航海时代,欧洲人从南美发现了大量的银矿,日本也被称为白银群岛。这些白银在茶叶、丝绸和瓷器等物品的吸引下,大量流入中国。有学者认为,从十六世纪中期到十七世纪中期,中国成为世界的白银密窖。明清两朝之所以能从厉行海禁的嘉靖时代起建立银本位的货币体系,实际有赖于此。因中国本身银矿很少,出产极低,仅靠自身这点儿产量,根本无法支撑整个国家的货币流通。故而晚清时鸦片贸易一起,朝廷立即感觉到白银外流的巨大压力。

  其实中国本来还可以赚得更多,但因为海禁,跟日本的直接贸易被迫中断,西方国家乘虚而入,葡萄牙与荷兰在中日之间开展中介贸易,利润颇高。相形之下,中国最大的损失还不在经济,而在于开放的眼界与胸怀:明清两代,朝政封闭落后,中国彻底丧失成为海洋国家的历史机遇。这其中便有这座古城产生的阻碍作用——虽然细微,只是漫长锁链上不被人注意的一环。世代生活在其中的老人,应当是或者说至少有那时兵士的后裔。不知他们若知道这些内情,会作何感想。当然,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正如行走城中,永远无法获得城墙上的视野。

  千百年来,洛阳桥一直在发挥着沟通的作用。虽然都在泉州境内,却可以沟通海洋: 连接着台商投资区和洛江区,实际效果就是跨越大海。但崇武古城一直保持着防御姿态, 强迫军民封闭。所幸今天它的军事功能完全消失,只作为历史遗迹呈现,供人登临游览。拥抱海洋的趋势,已不可动摇。因此缘故, 这些怅恨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

  几只海鸥嘎嘎叫着从眼前飞过,慢慢融入那一片蔚蓝。我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环顾一周,下楼朝海边走去。

  【作者简介:张锐强,河南信阳人。现为青岛市作协副主席。在《当代》《人民文学》《十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先后获得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山东省文艺精品工程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花》杂志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