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1日 星期三
臧棣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8-28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奖者——臧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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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出版诗集有《骑手和豆浆》《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等。曾获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当代十大新锐诗人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奖者。

  【内容简介】

  《诗歌植物学》为臧棣自写诗以来,关于植物的诗歌全集,全书290首,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全部的植物,是诗歌史上罕见的集中书写植物的诗集,也是臧棣诗歌中独树一帜的一脉,有着高度的丰富性和充足的话题感。它载负着古老的基因,回应着世界文学中现代诗的植物学,如歌德的《植物的演变》、梭罗的《相信种子》、惠特曼的《草叶集》,还有扎根在现代都市的《恶之花》。

  臧棣的诗歌,表达着他对世界、生命和语言隐忍的热爱。他的节制、犹疑,使他对事物作出精密测量的同时,也迷恋于词语的独特构造和诗艺的繁复表达。生活深度,物质表象,语言和语言、语言和感觉之间的细微差异,都是臧棣的诗歌主题,他的写作,既是一次内心的辩论,也是一种语言的争吵。


  臧棣的诗


  ◇羊齿植物简史

  活下来,但拒绝归入

  任何意义上的幸存;

  来自桫椤的教育,甚至更冷僻——

  比原始还绿,意味着

  不论我们的旋转

  出了什么问题,你身上

  始终有一个新鲜的你

  比羽状历史记载得更古老。

  熟悉的轮廓。至少环境

  没怎么变,但气氛却突然灵异得

  有点像你必须发誓你记得

  你是在哪里握过幸运之手的。

  你必须用清晰的记忆澄清一个疑惑:

  腰带上绑着滴血的锦鸡的偷猎者

  曾用它们的嫩叶擦屁股,

  但它们不会记仇。

  它们会怀念雨霁的时刻,

  并耐心等待新的分类。

  与其说你看见过它们,

  不如说你发现过它们——

  它们是认真的,不会因人的丑陋

  而耽搁神秘的祝福。有何世界末日可言?

  假如你能确认:这些可爱的蕨类

  是可以和心灵直接对话的植物。


  ◇柿子的神学简史

  和往年不同,柿子树上的果实

  多到从来就没数对过。

  有谁能体会,这数目的含混

  像一个小花招,不停地放大着

  丰收的喜悦。而我的邻居,

  他急需冷门的神学来解决

  柿子和偷吃柿子的鸟类之间的

  灵魂问题。他急需形而上的

  缝隙,来撬动内部的

  一个死结:他种下了柿子树,

  这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

  那些吃柿子的喜鹊、白头翁

  或三道眉真的不懂得如何

  分辨这棵柿子树的归属吗?

  抑或这些欢叫着享用美味的

  偷食者从来就不需要分辨

  谁才是柿子树的主人。他的辛劳,

  身体上的,特别是心理上的,

  对那些鸟来说,不过是时间的空白,

  意识的缺席。那些顺着脖子

  滴进泥土的汗水,已令他独享了

  种植者隐秘的喜悦,这难道还不能

  让一个人满足于他几乎参与了

  造物的过程?而那些鸟的出场

  更像是神秘的分享环节的

  一个自我完善。成熟的见证者,

  它们聪明于鸟类的本能,

  这难道也有错?而他急需神圣的洞察

  来纠正世俗的盘算:假如他

  没有种下这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

  那些鸟将如何度过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

  难道它们感恩的方式,就是

  不停地摆弄灵巧的身姿

  变换着花样,偷吃人的收获?

  抑或他更急需一个乔装的天使

  放下身段,用纯洁的影子

  靠近他的疑惑:将吃柿子的鸟

  归入小偷的行列,不仅有点自私,

  甚至这想法本身就很原罪;

  它们吃掉的不过是树枝上

  颜色橙黄的柿子,谁能证明

  那些果实上可曾刻有他的名字?

  他急需上帝的偏见,假如我作为邻居

  提供的安慰是不合时宜的:

  那些鸟的啄食行为展示了

  大地的意愿,而他现在急需的,

  是从一个想象的个人损失中跳出来。


  ◇枇杷男孩简史

  和世界的迷宫唱对台戏

  唱久了,你会在夜深时梦见

  密集在树枝上的金丸

  让时间的胃部透明在

  稀薄的空气中。

  诸神渴了,所以杯子

  必须大小合适。太大的话,

  琵琶会失声。轮到凭神似就能刷新

  最深的寂寞时,你要摆脱梦游症的侵蚀,

  将人生的恍惚端成一只盘子。

  它们的数量再次验证了

  金黄的必要性,就如同

  多孔的星星,将古老的召唤

  闪烁在一个孤独中——

  那里,你既是中心,又是边缘。

  将生命的安静制作成

  思念之光,返还给

  摊开的手掌。一块刚刚掷出的石头,

  令你小于我,但却大于时间;

  何谓永生?不就是巨大的悲伤

  令生死之间再也容不下

  插手的缝隙吗?如此,广大的黑暗

  像发黑的盐一样,将你腌制

  在我的叫喊中;而那份酸甜,

  就像刚刚从我鼻尖上剥开的一层皮。


  ◇千屈菜入门

  天杀的、植物的一面

  兜底人的另一面。它的长长的圆花柱

  是你的回报。但你其实没干什么。

  任何地方,只要烟雨稍微开阔一点,

  它的等待就比你的等待

  面积要大,但直到梭罗

  在用它作拌料的稀粥里认出了

  烫人的戈多,你还是不习惯

  它曾委身于江湖深处的马鞭草。

  假如不叫它对叶莲,爱尔兰人

  会以为它比迷途的孩子

  还孤独。典型的湿地植物,

  入药后,永生的理想

  显形于它精通我们的经络,

  且从未出卖我们和自然之间的

  任何一个幻象。没错。它还会悄悄降压。


  ◇银杏的左边简史

  它如果不是一株女贞,

  就永远不会有人猜中它。

  没有人规定银杏的旁边,种什么树

  更符合风景的口味;附近

  曾经毁于大火的花园

  令灰烬像忧郁症的偏方。

  至于高低之间,谁更需要陪衬,

  神圣的理由早已小得像蜗牛的口型

  对不上黑缘红瓢虫的口号。

  而如果到了第九轮,你依然只能猜到

  它不是山楂就是海棠,说明这游戏

  已经在我们的变形记中退化成

  从鞋里倒出来的水。照一照吧,

  即便紧张的预感中,可能的自省

  只会来自泼溅的浑浊。

  或者退一步:这么好的润滑剂,

  而且来自天上,仅仅把它看成

  一场雨,不觉得眼光短浅吗?

  给注目礼重新选择一个小秘密,

  是个不错的想法。接着,

  窸窣之间,比天籁更清晰的,

  你真的会用它来放大一个心裁吗?

  寂静之舞。树叶的绿手腕

  多到春风只剩下一口气。

  咔嚓,但不是断裂。如果你

  还是无法确定这是不是

  一首合格的赞美诗,那么刚从树枝上

  跳下来的,我又是谁呢?


  ◇蒲公英简史

  最新的医学研究表明:

  春天的蒲公英内含不明毒素,

  如果误食,将对人体内脏

  造成不可逆的严重损害——

  每当阳春时节,目睹大大小小的绿地上

  有貌似热爱养生的人身形扭曲,

  揪采刚萌芽的蒲公英时,

  我都会萌生一股强烈的冲动:

  将诗人的谣言混淆成一个伟大的消息;

  然后像这样,抬起手指,

  轻轻一按,有东西便像神秘的种子一样

  播撒开去,比子弹更快,

  比冲击波的后果更面目全非;

  夹杂中,诗的信号没准还会共振于

  神圣的戒律。快乐的想象中,

  虚构的世界里,多少真实的心跳

  将令冷血突然加速;把天窗也打开的话,

  刷刷滴落之后,豆大的冷汗

  甚至已溢出金盆的边沿。

  虽然没法确定,靠诗人的谣言

  来拯救的好东西,效果究竟有多大;

  但毕竟,作为一种延迟,

  我能清晰地透视到,无名的角落里

  确实有不止一大片蒲公英

  可爱地,活过了人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