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奖者——臧棣
【作家简介】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出版诗集有《骑手和豆浆》《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等。曾获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当代十大新锐诗人等;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奖者。
【内容简介】
《诗歌植物学》为臧棣自写诗以来,关于植物的诗歌全集,全书290首,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全部的植物,是诗歌史上罕见的集中书写植物的诗集,也是臧棣诗歌中独树一帜的一脉,有着高度的丰富性和充足的话题感。它载负着古老的基因,回应着世界文学中现代诗的植物学,如歌德的《植物的演变》、梭罗的《相信种子》、惠特曼的《草叶集》,还有扎根在现代都市的《恶之花》。
臧棣的诗歌,表达着他对世界、生命和语言隐忍的热爱。他的节制、犹疑,使他对事物作出精密测量的同时,也迷恋于词语的独特构造和诗艺的繁复表达。生活深度,物质表象,语言和语言、语言和感觉之间的细微差异,都是臧棣的诗歌主题,他的写作,既是一次内心的辩论,也是一种语言的争吵。
臧棣的诗
◇羊齿植物简史
活下来,但拒绝归入
任何意义上的幸存;
来自桫椤的教育,甚至更冷僻——
比原始还绿,意味着
不论我们的旋转
出了什么问题,你身上
始终有一个新鲜的你
比羽状历史记载得更古老。
熟悉的轮廓。至少环境
没怎么变,但气氛却突然灵异得
有点像你必须发誓你记得
你是在哪里握过幸运之手的。
你必须用清晰的记忆澄清一个疑惑:
腰带上绑着滴血的锦鸡的偷猎者
曾用它们的嫩叶擦屁股,
但它们不会记仇。
它们会怀念雨霁的时刻,
并耐心等待新的分类。
与其说你看见过它们,
不如说你发现过它们——
它们是认真的,不会因人的丑陋
而耽搁神秘的祝福。有何世界末日可言?
假如你能确认:这些可爱的蕨类
是可以和心灵直接对话的植物。
◇柿子的神学简史
和往年不同,柿子树上的果实
多到从来就没数对过。
有谁能体会,这数目的含混
像一个小花招,不停地放大着
丰收的喜悦。而我的邻居,
他急需冷门的神学来解决
柿子和偷吃柿子的鸟类之间的
灵魂问题。他急需形而上的
缝隙,来撬动内部的
一个死结:他种下了柿子树,
这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
那些吃柿子的喜鹊、白头翁
或三道眉真的不懂得如何
分辨这棵柿子树的归属吗?
抑或这些欢叫着享用美味的
偷食者从来就不需要分辨
谁才是柿子树的主人。他的辛劳,
身体上的,特别是心理上的,
对那些鸟来说,不过是时间的空白,
意识的缺席。那些顺着脖子
滴进泥土的汗水,已令他独享了
种植者隐秘的喜悦,这难道还不能
让一个人满足于他几乎参与了
造物的过程?而那些鸟的出场
更像是神秘的分享环节的
一个自我完善。成熟的见证者,
它们聪明于鸟类的本能,
这难道也有错?而他急需神圣的洞察
来纠正世俗的盘算:假如他
没有种下这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
那些鸟将如何度过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
难道它们感恩的方式,就是
不停地摆弄灵巧的身姿
变换着花样,偷吃人的收获?
抑或他更急需一个乔装的天使
放下身段,用纯洁的影子
靠近他的疑惑:将吃柿子的鸟
归入小偷的行列,不仅有点自私,
甚至这想法本身就很原罪;
它们吃掉的不过是树枝上
颜色橙黄的柿子,谁能证明
那些果实上可曾刻有他的名字?
他急需上帝的偏见,假如我作为邻居
提供的安慰是不合时宜的:
那些鸟的啄食行为展示了
大地的意愿,而他现在急需的,
是从一个想象的个人损失中跳出来。
◇枇杷男孩简史
和世界的迷宫唱对台戏
唱久了,你会在夜深时梦见
密集在树枝上的金丸
让时间的胃部透明在
稀薄的空气中。
诸神渴了,所以杯子
必须大小合适。太大的话,
琵琶会失声。轮到凭神似就能刷新
最深的寂寞时,你要摆脱梦游症的侵蚀,
将人生的恍惚端成一只盘子。
它们的数量再次验证了
金黄的必要性,就如同
多孔的星星,将古老的召唤
闪烁在一个孤独中——
那里,你既是中心,又是边缘。
将生命的安静制作成
思念之光,返还给
摊开的手掌。一块刚刚掷出的石头,
令你小于我,但却大于时间;
何谓永生?不就是巨大的悲伤
令生死之间再也容不下
插手的缝隙吗?如此,广大的黑暗
像发黑的盐一样,将你腌制
在我的叫喊中;而那份酸甜,
就像刚刚从我鼻尖上剥开的一层皮。
◇千屈菜入门
天杀的、植物的一面
兜底人的另一面。它的长长的圆花柱
是你的回报。但你其实没干什么。
任何地方,只要烟雨稍微开阔一点,
它的等待就比你的等待
面积要大,但直到梭罗
在用它作拌料的稀粥里认出了
烫人的戈多,你还是不习惯
它曾委身于江湖深处的马鞭草。
假如不叫它对叶莲,爱尔兰人
会以为它比迷途的孩子
还孤独。典型的湿地植物,
入药后,永生的理想
显形于它精通我们的经络,
且从未出卖我们和自然之间的
任何一个幻象。没错。它还会悄悄降压。
◇银杏的左边简史
它如果不是一株女贞,
就永远不会有人猜中它。
没有人规定银杏的旁边,种什么树
更符合风景的口味;附近
曾经毁于大火的花园
令灰烬像忧郁症的偏方。
至于高低之间,谁更需要陪衬,
神圣的理由早已小得像蜗牛的口型
对不上黑缘红瓢虫的口号。
而如果到了第九轮,你依然只能猜到
它不是山楂就是海棠,说明这游戏
已经在我们的变形记中退化成
从鞋里倒出来的水。照一照吧,
即便紧张的预感中,可能的自省
只会来自泼溅的浑浊。
或者退一步:这么好的润滑剂,
而且来自天上,仅仅把它看成
一场雨,不觉得眼光短浅吗?
给注目礼重新选择一个小秘密,
是个不错的想法。接着,
窸窣之间,比天籁更清晰的,
你真的会用它来放大一个心裁吗?
寂静之舞。树叶的绿手腕
多到春风只剩下一口气。
咔嚓,但不是断裂。如果你
还是无法确定这是不是
一首合格的赞美诗,那么刚从树枝上
跳下来的,我又是谁呢?
◇蒲公英简史
最新的医学研究表明:
春天的蒲公英内含不明毒素,
如果误食,将对人体内脏
造成不可逆的严重损害——
每当阳春时节,目睹大大小小的绿地上
有貌似热爱养生的人身形扭曲,
揪采刚萌芽的蒲公英时,
我都会萌生一股强烈的冲动:
将诗人的谣言混淆成一个伟大的消息;
然后像这样,抬起手指,
轻轻一按,有东西便像神秘的种子一样
播撒开去,比子弹更快,
比冲击波的后果更面目全非;
夹杂中,诗的信号没准还会共振于
神圣的戒律。快乐的想象中,
虚构的世界里,多少真实的心跳
将令冷血突然加速;把天窗也打开的话,
刷刷滴落之后,豆大的冷汗
甚至已溢出金盆的边沿。
虽然没法确定,靠诗人的谣言
来拯救的好东西,效果究竟有多大;
但毕竟,作为一种延迟,
我能清晰地透视到,无名的角落里
确实有不止一大片蒲公英
可爱地,活过了人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