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丁西林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8-18

  丁西林(1893-1974)中国剧作家,物理学家、社会活动家。原名丁燮林,字巽甫。1893年9月29日生于江苏省泰兴县黄桥镇。1913年毕业于上海交通部工业专门学校(上海交通大学前身),1914年,入英国伯明翰大学攻读物理学和数学。1920年归国,历任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台湾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


  丁西林:酒后 (独幕喜剧)

  这篇独幕短剧是由一个朋友叔华的一篇短篇小说产生出来的。(小说见《现代评论》第五期),我读了那篇小说觉得他的意思新颖,情节很配作一独幕剧。当时同读的两位朋友亦表示赞同并极力怂恿我写一篇短剧。我既受了那篇小说的启示,又得到他们两位的鼓励,遂写成了这本剧本。现在我一面向他们表示我的感谢,一面要向读者说个明白,如果你们对于这篇剧本的意思和情节,有什么赞许,那么你们应该将赞许都送给那篇小说的著者,对于剧本的修辞上,剧中人的性格及表现上,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那——那只好归咎于我的那两位朋友,——因为是他们要我写的!

  人物

  夫

  妻

  客人

  布景 一个冬天的深夜,一间华美的厅屋。喝醉了酒的一位客人,睡在一张长的沙发上。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男子,坐在桌旁削水果。桌上除了水果碟子、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个烧水的小洋炉,下边的火正燃着。屋内

  非常的幽静沉寂,只有水壶里发出细微蚩蚩的声音。

  开幕之后,约过了半分钟,一个青年的女子,一手拿了茶叶瓶,一手拿了一条毯子,走进屋来。进来之后,先把毯子在靠近男子的一张椅上放了,带了茶叶瓶,走近桌来。

  妻  拿来了,替他盖上吧。

  夫  (吃水果要紧,并且想难她一下)好,替他盖上。你比我盖得好。(说完了看了她一眼)

  妻  (回看了他一眼,将已经拿在手里的茶壶放下)你以为我不敢吗?这有什么稀奇?做给你看看!(重新取了毯子,轻轻走去将毯子盖在那客人的身上)

  夫  水开了。(妻走了回来,用沸水先冲了空壶,把水倾在痰盂里。)

  夫  芷青啊,起来。——起来喝点茶睡觉去。

  妻  你看,我教你不要叫醒他,让他睡一会儿。(放下茶叶,冲了茶,灭了火,壶上加了套子)

  夫  (吃了好几口水果)唉,我说,你不让叫醒他,如果他今晚一夜不醒觉,你要我等他到明天怎么样?

  妻  你吃了那么多东西,你现在会睡得着吗?——就睡了也不好服。

  夫  不过这太不公平了。你让他舒舒服服的睡在那里,要我辛辛苦苦的坐在这里等他。

  妻  他唱醉了酒,你没有喝醉酒。——你们几个喝他一个,……

  夫  (更正她)喝你们两个。

  妻  喝我们两个?我就只喝了半杯酒。现在还觉得心跳呢。(坐到沙发上)

  夫  你没有喝酒,你帮了他讲话。

  妻  不应该,是不是?

  夫  (吃完了水果,擦了手,也坐在沙发上)应该,应该。不过也让我躺一躺,我想总可以吧?(躺在她的怀里)

  妻  这样很公平,是不是?

  夫  怎么?

  妻  他睡在一张椅于的上面,你睡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夫  这非常的公平。因为他是喝醉了酒,保不住要吐的,要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所以不能睡在你的怀里。我——并没有喝醉酒。

  妻  喔,这股酒昧儿!你靠在那一边去。(将他推开了,把身后的一个腰枕给了他。他领受了她的这番情意,也从另外的一张椅上,取了一个腰枕递送给她)谢谢你,我没有那个很舒服。

  夫  (把两个腰枕都领受了下来,从衣袋里摸出桓鲅潭?准不准抽烟?

  妻  不准!

  夫  (叹了一口气)唉,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有点美中不足。

  妻  啊,美中不足的地方多得很,屋子不舒服,饭菜不合口,太太不漂亮,……

  夫  不要这样的得意!

  妻  谁得意?

  夫  你得意。

  妻  怎么我得意?

  夫  你以为一个人得意了,一定是说大话吗?一个人,心虚的时候,方才说大话,自谦的时候,多半是自负。

  妻  我一点都不自负。我自己知道,什么都没有弄得好。不过你应该帮助我才是啊。

  夫  (懒怠的)亦民啊,……

  妻  唉。

  夫  我时常的想,象我这样的一个人,享受这样的一种幸福,我只有感谢上帝,再也不敢有一个非分的欲望。不过我有一件事,我死的时候,我要立在我的遗嘱里。

  妻  什么事?

  夫  我要教他们替我做一个大箱子,装一箱子的烟,放在我的棺材里。(说完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趁了这个好机会,又倒到她的身上)喔,亲爱的,这是天堂的生活,这是仙宫的生活,然而这是人的生活。一个人既然生在世上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最少要有一天,——一点钟——一忽儿?(握了她的手)你说对不对?

  妻  荫棠,我想世界上什么幸福都是假的幸福,只有爱的幸福,是真的幸福。

  夫  啊,这是你最得意的题目。——喔,对不起,讲讲。(坐直)

  妻  我想一个人在世界上,要有了爱,方才可以说是生在世上,如果没有爱,只可以说是活在世上。

  夫  生在世上,和活在世上,是怎样的分别法子?

  妻  一个人,在世上,有了爱,他就觉得他是人类的一个,他就觉得这个世界也是他的,他希望大家都有幸福,他感觉得到大家的痛苦,这样方才能够叫生在世上。一个人,如果没有爱,他就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旁观的

  人,他是他,世界是世界,他要吃饭,因为不吃饭就要饿死,他要穿衣服,因为不穿衣服就要冻死,他要睡觉,因为不睡觉就要累死。他的动作,都不过是从怕死来的,所以只好叫做活在世上。

  夫 照你这样的定义,中国有四万万人,最少有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是活在那里,不是生在那里。

  妻  所以我想一个人如果没有爱,不知道爱,那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夫  一个人没有爱,也不是最可怜的人,不知道爱,也不是最可怜的人。最可怜的人,是他知道爱,没有得爱,或有得爱,社会不容他爱的人。

  妻  你是说——(转头向那个客人看了一看)芷青,是不是?

  夫  是的。

  妻  (静默了一回)荫棠,为什么没有人爱他?

  夫  因为他结了婚。

  妻  喔,结了婚!那算得数吗?他就没有和他的太太同住过。

  夫  那不管。中国的女人,只要结婚,不管爱不爱的。这本来也是很对的,因为婚姻是一个社会的制度,社会制度,都是为那一般活在世上的人设的,不是为那少数的生在世上的人设的。

  妻  这样说,婚姻的制度就应该打破。

  夫  那可不要提倡。从前的人,以为结了婚就是爱,那已经受不了;现在有不少的人,以为不结婚就是爱,那更加受不了。

  妻  这样说,象他这样的人,就让他这样孤单的过一生吗?

  夫  你要他结婚吗?你如果要他结婚,那容易得很。你只要给他一点毒药,教他把他的太太今天毒死了,明天就有人和他结婚。如果你觉得毒死人是不人道的事,那么你或是把她赶走,或是说她不能生小孩子,或是说她有精神病。这些方法虽然不同,目的是一样。这是一般活在世上的人定的规矩。

  妻  荫棠,我实在非常的可怜他。

  夫  你用不着可怜他。他虽然没有得到爱,但是他不是仅仅的活在那里,他还生在那里。你不要因为看了他的外表很镇静,很凉淡,以为他失望。他的内部,有—把火在那里烧着。我们虽然看不见那火焰,可是我们时常看见他喷出来的火星子。

  妻  (转想)你知道,我初认识他的时候,很有点怕他。

  夫  现在呢?

  妻  现在已经熟了,还怕什么?

  夫  是的,我相信有许多女人,初见了他的时候,一定怕他。其实他对于女人,是再温和没有的。

  妻  那我老早就看出来了。

  夫  (好象刚刚想到)唉,我想他和你心目中所理想的一种男子,倒有点相近。

  妻  我心目中所理想的一种男子是怎么样?

  夫  一个人,意志很坚决,感情很浓厚,爱情很专一,不轻易的爱一个人,如果爱了一个人,就永久不要改变,设或那个女人实在不值得爱,那也是你自己的过失,只好跳在海里自尽去。

  妻  你心目中的理想的男子是怎么样?

  夫  我心目中的理想的男子,完全的和我一样!……

  妻  嗤!(摸手绢)

  夫  不然,我会这样的快乐么?

  妻  看见我的手绢没有?

  妻  (从另外一张椅上取了手绢,脑中生了一个异想,靠在桌旁,想了一回)荫棠,你不是说过年的时候,送我一样礼物么?

  夫  是的,你想要我送你什么东西?

  妻  我现在不想要你送我东西了。

  夫  为什么?为什么又不要我送东西?

  妻  我想向你提出一个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夫  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都答应你。

  妻  你做得到,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夫  (起立)什么要求?

  妻  要你答应了我,我方才说给你听。

  夫  我答应你。

  妻  真的答应我?

  夫  真的答应你。

  妻  芷青睡在那里,你让我去吻他一吻。

  夫  什么?

  妻  去吻他一吻。

  夫  (嬉笑的)那不行!(坐到椅上)

  妻  为什么不行?

  夫  那——那是不应该的。

  妻  为什么不应该?难道一个女人结了婚,就没有表示她意志的自由么?就不能向另外一个男子表示她的钦佩么?

  夫  表示意志的自由,自然是有的。不过表示钦佩——是那样表示的么?

  妻  (又坐到椅上)那有什么?难道你还吃醋吗?我想你一定不会吧?

  夫  喔,不是,我是不十分赞成这个表示钦佩的方法,不是吃醋。中国的男人,就没有一个知道吃醋的。

  妻  中国的女人呢?

  夫  中国的女人?——和外国的女人一样!

  妻  女人也不是个个都是一样的。我从来就不知道吃醋,我最讨厌的是一个女人吃醋。

  夫  不要把吃醋说得这样的要不得,吃醋也有吃醋的味儿。一个女人,如果完全不吃醋,那就和一个男人完全不喝酒一样,一定干燥无味得很。不过酒唱多了是要吐的,醋吃多了也是要吐的,吃醋吃到要吐的程度,就没有趣昧了。

  妻  我相信一个人,真正有了爱情,是不会吃醋的。

  夫  好了,真正有了爱情的,是不会吃醋的;真正没有爱情的,也是不会吃醋的;所以只有那真正有了一半爱情的,最会吃醋,对不对?

  妻  喔,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两个人彼此有了绝对的信任,方才能够有真正的爱情。有了绝对的信任,就不会有吃醋的事发生。

  夫  你对于我,我相信是有绝对的信任的了,现在如果我要和一个女人接吻,你答应不答应?

  妻  一定答应。

  夫  真的?

  妻  真的。——不过你要得到我的允许,当着我的面。

  夫  哦!当着你的面,我去和谁接吻去!那还有什么意思?

  妻  我现在向你要求的,也是当着你的面去和一个男人接吻呀。

  夫  是呀!那也一样的没有意思,所以我不赞成啊。

  妻  (没有话说)不行,你已经答应了我。

  夫  (看出她真有那个意思)你真的想去和他接吻吗?如果你真的想去和他接吻,我立刻答应你。

  妻  你答应我?

  夫  (诚意的)我答应你。

  妻  那我就去!(立起)

  夫  (镇静得很)你去好了。

  妻  (软了下来)他会知道吗?

  夫  (取笑)你要不要他知道?

  妻  (安自己的心)喔,他不会知道。

  夫  (捣乱)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如果你不要他知道,你轻一点儿,如果你要他知道,你就重一点儿。(立了起来)现在让我走开。

  妻  (没有想到)你不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开?

  夫  刚才你说,你对我有信任,所以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和一个女人接吻;我对你,更信任,所以你和一个男人接吻的时候,我可以走开。(想走)

  妻  那不行,那我不答应。(将他拉住)

  夫  这真奇怪!你要我怎么?

  妻  (将他按在椅上)你不要走。(她走了几步,停了)荫棠,我有点怕。

  夫  不要怕,鼓起胆子来。(她还是不走)去啊!

  妻 (真的鼓起胆子,毅然向那张睡了人的沙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和我一块儿来。

  夫  喔,这样的无用!

  (她又走了几步,站在沙发旁边犹豫。)

  夫  (偷偷的走到门口)我给你绝对的自由唉。(走出)

  妻  (吓回)荫棠,荫棠,荫棠!(客人惊醒了)

  客人 啊!(立刻坐了起来)

  夫  (走进屋来。见客人坐起,大失所望)这可不要怨我,这是你自己……

  (妻给了他一个眼色。)

  客人 (睡眼朦胧的走近桌子来)什么时候了?

  夫  什么时候!谁教你不多睡一会儿?

  客人 为什么?

  夫  为什么?因为……

  妻  荫棠!

  夫  ……因为有一个人……

  妻  萌棠!不许说!

  夫  (一字一字的)……正……想……要……

  妻  (急了,赶紧的走来,掩住他的嘴)不许说!

  夫  (将她的手扯开)想要和你……(嘴又掩住了)

  妻  不许说!(紧紧的掩住他的嘴不放)说不说?说不说?(他垂了两手,不再挣扎了)

  客人 (已经糊糊...涂涂的倒下三杯茶,屋内的举动,一点也没有觉到,端了一杯茶,送到那位嘴还被人掩住的先生的面前)喝茶。

  ——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