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马步升:岁月风尘怯(外一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9-06

  岁月风尘怯

  农历二月底,吹过河西走廊的风还是急急忙忙的那种,风头上仍然安装着利刃,从身边经过时,并不是人们形容的春风拂面,而是在脸上手背上一刀刀划过。这种风携带着浓浓满满的流氓气,无论谁身穿的衣服,只要有一丝一毫缝隙,它们都会稳准狠地实施突袭,给人造成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寒颤和惊悸。在这样寒意流荡的天地中,阳光还谈不上什么春光明媚,总是被一层浮云缭绕着,又被一层浮尘混沌着,阳光便显得暧昧而颓丧。大地上呢,树木看起来比冬天要清爽一些,鲜亮一些,但还没有达到远看有近看无的程度,只是冬天的那种枯焦色铁灰色淡了些许,摆出了要活过来的姿势。也因此,大地一片苍白,原有的沙漠戈壁在颓丧而暧昧的阳光之下,雾岚一样的浮尘在四处游荡着,贴着地皮,既不升空为扬沙,又不落地为尘埃,甚至好半天一动不动,悬浮在固定的地方,与大地怅然对望着。

  这是一片古墓群,大约埋葬着汉朝时某个人物的家族成员。有些年代了啊!确实有些年代了。盗墓贼的盗掘也有些年代了。考古发掘也有些年代了。不远处逶迤一线的明长城也有些年代了。近处的一个小村庄拙朴孤傲,看起来也有些年代了。一切都在表明,这是一片有些年代的地方。

  所谓古墓群也就是留下了几个沙土堆,若非历代盗墓贼的不懈光顾,一般人是绝难分辨出来,埋葬着古人的沙土堆与风沙堆积起来的沙土堆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区别。按照流行的风水理论,这不是一块可以埋人的地方,极目四望,天地的尽头都是一派平沙漠漠,死人四面都无依无靠,真个是孤零零的天地飘浮者。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也用不着为古人过度伤感,虽然前不见古人,后来者却是摩肩接踵。也许,后来者比较迷信前行者的风水眼光,纷纷将古人的安息之地当成自己的墓园,一座座新的坟头排列开来,为平旷无际的沙地平添了无数的高度,或障碍。

  想想也是的,如今的一座号称有着千年建城史的城市,在城区的每一块土地上,房屋建了毁,毁了又建,不知经过了多少轮次,无数考古现场就是在为新建筑打造地基时重见天日的,而那些旧遗址之上覆盖着好多米厚的黄土,大多并非人为掩埋,仅仅只是岁月尘埃的堆积。阳宅如此,阴宅的遭遇何尝不是如此呢,有的阴宅上面摞着阳宅,有的死在后面的人摞在先死者的尸骨上面,中间只隔着一层薄土。新的阳宅或阴宅,也许对这块土地先前的情况不知情,其实,知情又怎样,古书在代代传抄、新刊,古人的血脉在繁衍流转,每一片土地都是古今叠加,每一段历史都是新旧转换,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奔流着古人的血液。

  在我离开河西走廊的第二天,一场颠倒乾坤的沙尘暴袭击了整条走廊。从人们发布的图片视频看,天地浑然一体,仿佛无数座沙丘顶天立地,填塞了天地间原有的空隙。沙尘暴与我昨日行走的路线具有很高的重合度,都是穿过走廊,翻越乌鞘岭,在兰州上空遮天蔽日。区别只在于,沙尘暴行走的速度比汽车要慢许多。在我离开河西走廊的第二天中午,位于河西走廊西半边的人们开始发图片视频,晒沙尘暴的景观,一路逐次向东,向我靠近。晚上十点左右,朋友聚会结束,出了酒店大门,冷风将大街上的设施刮擦得嘎吱嘎吱乱响。夜色满天,街灯昏暗,看不清是干净的风,还是那种携带沙尘的风。一夜西北风,早上凭窗望去,天空的沙尘满满当当,好似一个容器,马上要被撑破的样子,近在眼前的街区楼宇,影影绰绰,依稀仿佛。我推断,我还在河西走廊的荒漠原野上溜达时,沙尘暴已经在罗布泊整装待发,正在听候全线出击的号令,在我动身返程的同时,沙尘暴也已擂响进军的战鼓了。

  想起前几年与沙尘暴的一场赛跑。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我与朋友在敦煌雷音寺喝茶,在这个宏敞的寺院里,大家为我烹茶送行。那会儿,风刀已经变得刚劲凌厉,寺院廊下的风铃发出一阵阵破碎音,墙头上各色旗帜的旗面被寒风撑得平直,像是布店里摆在柜台上的布匹。快到火车启动的时间点了,出了寺院大门,还没有到天黑时分,天却黑了。向西瞭望,太阳落山的地方,也就是阳关和罗布泊方向,平添了一座将天地连成一体的大山。山体是黑云色的,不像别的大山,再大约山总是有山阙的,风在山阙里穿梭,山阙里有亮光的流动,这种黑云一样的大山是没有任何空隙的,就像我们见过的那种黑云压城的阵势。大山挤压着空气,风速在加快,我坐在朋友的轿车里,感觉像是一叶扁舟在浪奔浪涌的江河湖海里飘荡。

  天黑发车,天亮到兰州,原想着,这样横霸的沙尘暴,一定会击穿两千里的河西走廊,兰州城早已一地狼藉。出了火车站,兰州却一天碧空,一街清亮,人车熙攘,满眼日常。在出租车上翻看手机时,河西走廊中部地区的人们,正在发布沙尘暴的图片视频,那阵势正是昨日黄昏所见。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沙尘暴东行千里以后,走不动了,或不愿走了?其实,沙尘暴并没有停下野蛮扩张的脚步。中午时分,走廊东段的人们开始晒沙尘暴的图片视频了,依然是黑云压城的气势。直到黄昏时分,兰州上空才黑雾缭绕,不过,比起昨日黄昏所见,沙尘如远行的旅人,已经精疲力尽了。不用说,这要归功于横刀立马,阻断东西通道的乌鞘岭。而从此,我知道了,无论多么浩荡的沙尘暴,其行进速度是赶不上火车的,哪怕只是绿皮火车。

  沙尘暴赶不上火车,同样赶不上汽车。古墓群的旁边是一个村庄,土地面积广阔,但人口较少的村庄,比我见过的所有大平原都辽阔,都平坦,要不是大地有弯度,有碍眼之物,不知道会一眼望去多远。我知道,往西是祁连山,这里看不见祁连山,目光的尽头是平原,往南是祁连山的余脉乌鞘岭,可是,望穿平原依然是平原,往北,往东,都是腾格里沙漠,这是一片横跨三个省份地界的沙漠,站在平地上将目光穿越沙漠,就像隔海相望一样,望见的只能是海水。地广人稀,全在于这里已经是绿洲的尽头,灌溉渠是有的,却不能保证水渠里有足够的水。地处绿洲边缘的村庄,在渠水水量充足的年份,灌溉不存在问题,如果本年度雪山的雪水供给太少,渠水流不到这里已经枯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地。散落于平地上的一个很小的村庄,大块的荒地中,间杂着小块的耕地。这里大约以种植牧草为业,去年没有卖完的牧草,城墙一样码在平阔的沙滩上,我试图抽出一撮牧草,与在城墙上抽出一块砖一样困难,我抬脚踹了踹,草垛与城墙一样坚实稳当。

  远远的,沙尘缭绕中,看见高出平地的一线土墙,我知道那是长城。

  地理书中说,黄土高原就是大风刮来的沙土堆积起来的。我生长在黄土高原腹地,从河流下切的断口看,整个黄土高原的土层都在二百米以上,而地理书中也是这样介绍的。童年时,从课本中就获得了这一知识点,每到刮风天气,我就盯着天空看。天空是有浮尘的,若有若无,桌面上落下的土粉,也说明了大风是可以刮来黄土的。可是,太少太少太慢太慢了吧,一年刮不了几场大风,每场风,看似声嘶力竭,撒落在桌面上的尘土也就那么淡淡的一层。而每下一场暴雨大雨,山河变形,无数黄土随流水而去,也就是说,黄土高原的黄土是逐渐变少的,而非增多。长大后,经历了一些另外的事情,明白了某些原理后,在某一天突然认定,黄土高原就是大风刮来的。想想啊,一场沙尘,落下一张纸厚薄的浮土,亿万斯年,亿万张纸摞起来,不就是堆积如山么。

  大风搬运沙尘的旷世工程还在进行,可以畅想一下,如果天体运动规律没有被打破,那么,这项工程则永远不会有宣告竣工之日。既然是一个搬运沙尘的工程,那么,沙源部分的大地应该越来越薄,抛沙之地会越来越厚,华夏的北方大地,以黄土高原为核心,就是更北方沙漠地区的重点抛沙之地,这是一个排除了个体经验的漫长过程,其缓慢的程度,任谁有着多么巨大而辽阔的耐心,都不会真切地感知到这个变化过程。我们如果活得仔细一些,认真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可以感知到自身生命的成长与衰老,可以感知到身边人的成长与衰老,可以感知到一棵树木的荣枯轮回,当然,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之类,虽是天上的事情,却是我们开展生命大合唱的指挥,我们不仅真切地感知到了,而且,我们必须依据其指挥棒,出演自我生命的乐章。有关生命的事物,总让我们时刻保持着一颗敬畏而警惕之心。但是,对于承载养育了我们生命的脚下的土地,我们却怀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淡漠感,落脚于大地,于大地中获得活下去的资源,然后魂归大地,似乎大地本来如此,应该如此,自己与大地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如此。其实,哪怕是一位终生以经营土地为业的农民,日常关心的重点,不过是来自土地的收获物是多了还是少了,而不是这片土地的土层厚了还是薄了。事实上,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天翻地覆山河易形的重大灾难性变故,一个人以终其一生的生命长度,是无法测量一片土地上的些微变化的。大地上的,这种强烈的,显而易见的变化,大多发生于沙尘暴的源头部分,还有沙尘暴途经的中心地带。一场沙尘暴过后,许多村庄没有了,大片田园没有了,原来的低洼地带隆起为沙丘,原来的沙丘好似安装了双腿,一夜之间逃逸,不知所踪。只有在这种地方,当事人才会懂得什么叫大风刮走家园的悲凉无奈,局外人才会感知到大地的坚实与脆弱。

  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千年万年的时间,才可度量其轻重厚薄的啊。古诗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路遥与日久,其实还是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段,百里长路,马力如何,大体就可测度出来,共同经历一件事情,一个人也许会显露一星半点底色,共同经历两件三件不同的事情以后,一个人的大块底色就会亮出来,而大地深处到底有什么,普通人或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即便是专门的地学家,对大地的了解也只是局部。也只能是局部。

  有一个科普专题片,说是地表以下多少多少米有什么,也仅仅是下沉到地层千米左右,并没有将整个地球洞穿,不妨想象一下,哪怕是有朝一日给地球来一个透心凉,那也只能在一个或几个点上,而地球的各个组成部分,并不见得是完全相同的。就以兴盛了二百年的考古学为例吧,在我们脚下的地表以下,曾经发现了大量的过往遗存,那么,不说距离自己比较远的地方,就在自己当下所站立的位置,地表以下到底还有没有值得考古学重视的遗存,谁敢做出斩钉截铁的断言呢。

  说什么呢,我想说的是,我们其实是相当无知地活着,活在一个我们知之甚少的天地中,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夜以继日,耗尽全部智慧和精力,所知仅是某个点上的某个更小的点,饶是这样,自以为,或公认的,所知的那一小点儿,也未必是真知,也未必能够经得住岁月风尘的考验。在滚滚沙尘那里,我们面露怯色,在岁月风尘面前,我们心怀怯惧,也许才是一种真的担当,一种真的自信。

  站在这山看那山

  没有打算去攀登阿米东索山,太高了。有的山,必须要登上山顶,才可领略到风景,有的山远观,反倒更有趣味。

  阿米东索就是一座适合远观的山。正好卓尔山就是一座最佳的观景台。造物主对这个世界万事万物的设计,都是匠心独运的,因而也是完美无缺的。比如卓尔山和阿米东索山的关系,这比某些城市处心积虑搞的那些双子星座之类的建筑高明多了。确实,一个是天工,一个是人工,所谓巧夺天工,只是一个形容词。

  卓尔山位于祁连县城东边,无论处在县城何处,只要抬头,那红色的山顶,就像妥妥儿扣在自己头上的一顶红帽子,山坡也是红色的,却不是给你预备的红色礼服。那件衣裳只有卓尔山穿得起,而且笔挺不起皱,好似天天有人在熨烫。我说的是,卓尔山之陡峭,这是一座留给飞鸟展示飞翔能力的山,拒绝一切攀登行为。一抹红砂岩,从最高点到最低点,阳光下,火焰汹汹的红;细雨中,文火炖天的红。

  河西走廊中部的母亲河是黑河,黑河的上游,八宝河从祁连县城东侧,以护城河的澎湃,扬旗而过。河水是紧贴着卓尔山的山根招摇而去的,甚至没有打算给所有生灵预留尺寸立足之地。

  阿米东索山是祁连县城的另一顶帽子,山头终日白云缭绕,像是被大风卷起,飘荡在空中的一顶白帽子,想捡回来,人力难为。老鹰可以,乌鸦可以,鸽子可以,所有的飞鸟似乎都有这个能力。没有任何一种飞鸟愿意给人帮这个忙。它们在半山腰盘山飞翔,它们飘上山巅,俯瞰着这顶白帽子究竟会落在谁的头上。它们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人得到这顶白帽子,帽子端在上苍之手,这是阿米东索专属的帽子。

  凡是高山,如果高过了天,那么,就得给自己留下立足之地,就像个头高大的人一般也脚大,要受得住自己身体的压迫呀,要站得稳呀。在执行自然之法方面,阿米东索山算得上模范了。

  祁连县城就是阿米东索山特意留出来的一片空地,它在受到印度洋板块推搡,逐渐隆起的那会儿,心里就在默念:我要长得高一些,站得直一些,只要重心还稳,不致跌倒,就给以后的生灵多留一些平地吧。

  阿米东索山想的更周全,空地向来是众生汇聚之地,那么,大家要在这里生存,就得有水。八宝河里虽然水流滔滔,但,水只能往低处流,平地上需要水怎么办?这样吧,多次麻烦不如一劳永逸,如此,阿米东索山上自高而下的清流,就让山坡上平地上的一众生灵,有水滋润,草木喧阗,鸟兽欢腾,可以自流灌溉的田园,烟火袅袅,人烟辐辏。

  也因此,阿米东索山以一身之力,既当爹又当妈,还得照看着卓尔山这个小兄弟。

  阿米东索山低头日夜盯着小弟,免得走失,或调皮捣蛋。卓尔山时时仰望着大哥,不过,也不忘了抽空瞥眼祁连县城。城市真是好啊,楼宇错落,车水马龙,男男女女,香车宝马,好不惬意。

  确实,祁连县城是一个需要站在山上往下看的地方。阿米东索山太高,一是一般人很难上去;二是太高了,眼底大风光会被缩微,动人细节也会被遮蔽。卓尔山刚好,高低远近位置都无可替代,这是一座为了观览县城而特意凸起的高峰。

  卓尔山是要从后山上去的,再次声明一下,前山是鸟道。“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的那种鸟道。从前山攀登卓尔山的愿望和行动,当然应该受到尊重,不过,在攀登之前,还是要细心检查一下装备,最关键的装备就是翅膀。后山有路,是大路,不用说,是人工开辟的。以当下人们所掌握的工程能力,开辟这么一条登山之路,不算事儿。

  这样就相当轻易地站到了卓尔山的制高点。用自己的勇气和双腿登上一座山,那才叫登山,把乘车登山也叫登山,你也真会夸奖自己。本来是一座要付出全部勇气和体力,才有望登上的山,这么谈笑间就高居巅峰,怎么着都有德不配位的惶恐。唐寅的《登山》诗写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没有这份登山的艰辛,在山巅上生发的所有欣喜和感叹,都是廉价的。

  以惯常的评价标准,卓尔山一定是一座好山,好山中的好山。一座据说是西夏时代的石砌碉堡高居山巅,给人感觉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巨人,大风一吹,自己脚下一滑,小孩子在身后推一把,都会跌入舍身崖。表面的情形是这样的,千年来,大风大雨大雪,无数强人攻击,所有的人经历过的磨难,这座古碉堡,早都不用生出些许惊诧表情了,何况,它就是在铁血中为铁血使命召唤而出的。真的有一面舍身崖,以我的推测,这不是号召谁在此处舍身,而是警告人们,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走错一步,后果很严重。置身佛塔前面空地,目光随佛祖游弋,祁连县城尽收眼底。这几天雨多,八宝河也许要从红砂岩地盘通过,一身的红血淋漓,紧贴山根,漫漶北去。而祁连县城恰如一个玉体横陈的人,头北脚南,四仰八叉,五官七窍,五脏六腑,手脚指甲,尽情裸展,历历可数。唯有真心向天地,摊开脏腑任人看,大丈夫者,当如此也。

  俯视一过不由得仰视,阿米东索山觌面相逢,好一似江湖路远兄弟情深境况。

  这一仰视不要紧,我看到了一场雨兴起的全过程。先是风,一阵凉风,大暑天会让人舒服麻了的那种风,一双双婴儿般的小手,在你的周身上下,挠啊挠啊的,当你感到晕眩时,风头上便携带了冷硬,如婴儿忽然长出了指甲,如锦绣飘带里暗藏了凛凛鞭梢。不由得将衣襟紧一紧,正在暗暗惊诧,那指甲立即就硬了,尖利了,是蘸了冷水的那种鞭梢,一记记抡在身上,直往肉里钻。抬望眼,一团乌云缠绕在阿米东索山的半山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山巅,那团云旋啊旋啊,冉冉上升。

  好似一条白布腰带丢进了染缸里,那团云在半山腰是白色的,轻飘飘,柔嫩嫩,如大冬天无数人在同时哈气。渐次升高的过程中,那团云也在变化,身子骨越来沉重,肢体语言越来越僵硬,脸色也越来越严肃,如一个渐渐老去的人,亦如一个社会地位逐级升高的人。

  那团云到了山顶上,风也烈了,也冷了,带着冰碴子遍地乱扔的那种冷,抡起利刃不分青红皂白施虐的那种冷。而此时,那团已经幻变为乌黑色的云却把团着的身体舒展开来。像是图片中见过的某种云,急剧膨胀,翻滚,扩散,一会儿,阿米东索山顶上,戴上了一顶玄铁一般沉重的黑帽子。

  此时,卓尔山上狂风大作,平地尚且立足不住,游人纷纷离开危险地带。随即大雨滂沱,有些人没有雨具,带伞的人也打不开伞盖,要不,伞盖翻卷,要不,人与伞一同被风带走。我在一个屋檐下找到了避雨处,幸运完全出自意外,屋檐正对阿米东索山。山巅的黑云扩散后,云团并未像面团被擀面杖擀开而变得稀薄,相反,却更厚实。这不符合常识,然而,也许阿米东索山本来就不是以常识立世的山,它顶天立地,它自成天地,它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天地共同体。

  阵势酝酿足了,何况对过儿的小弟卓尔山已经在雨势喧阗了。一阵滚雷在阿米东索山头爆裂,那不是天上的雷,雷起山巅,如山头倾覆,滚石碾过陡坡,一串回声掠过整个县城。继之,一道闪电,出手时是一支火红的利剑,中途分解为三股叉刺向虚空无尽处。

  自成天地的阿米东索山并不拖泥带水,一串滚雷一道闪电就足够了,隔着这么博大的虚空,可以真切地看见,绵密的雨柱是怎样不由分说倒插在山体上的,甚至能够听见草木迎接雨水的吞咽声。满山雨雾,那种蒸锅揭开时的雾气腾腾。一错眼,只见黑云冉冉上升,笼罩山头,让出山坡,却把雨脚垂下来,一头在天,一头直挂山根,宛如一条淡黄色的哈达。王昌龄有诗句“青海长云暗雪山”,我在青海湖边见过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长云。那就是把高空中的云团,像兰州牛肉面那样,扯成一根根长条,垂挂下来,上连虚空,下接湖水。原以为此景专属于青海湖,不是,周游青海二十多天,凡雷雨必如是。阿米东索山再次印证了诗人对青海长云描述的准确性。如果说,稍有不准确之处便是,阿米东索山的长云是先自暗,而后暗了天,暗了山,暗了大地。

  阿米东索山再次显示了作为一座名山的果决担当,一场风雨,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半个小时以后,风息雨住,云破天开,好一个阿米东索,浴后荣光,堪当天之一柱。

  马步升,1963年生,甘肃合水人。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曾任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二部、散文集《纸上苍生》等十部、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