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李晓平:父亲,我多想大声地喊你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8-15


  那时的我怎么就那么高贵呢?

  记得那是在路上遇见了吧?父亲穿着他那身经常在家里穿的蓝制服。那套蓝制服父亲在家里穿着,并不觉得怎么丢人的,可走到路上,咋就显得那么寒酸了呢?

  那套蓝制服还是姐夫穿剩下的衣服吧?本来够大的,可父亲因为腰弯成了九十度角,所以后襟还是显短了,露出了一截破旧的棉裤。父亲又向来拖沓惯了的,裤子总是系不利落,不是前开门露出一堆破衣乱布,就是裤腰带垂下来在裆下晃荡着。做为女儿,大庭广众之下又无法去替他系,唉!父亲,我的父亲,你怎么总是这样呢?

  然而遇见了偏偏不知道躲避,偏偏看不到女儿眼睛里那一抹求救般的羞窘,总是远远地就冲你看着,一双红红的被肿肿的眼泡层层包裹的眼睛,闪烁的全是关注你的神情,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于是,整个人都因为父亲的眼神儿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因实在无处躲藏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幸好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马上就弥补过错似的响响地喊了一声爹,喊得爹着实愣了一愣,于是,心里便更加的难受,觉得刚才的这一声呼喊也暴露了自己的浅薄。接着,便看着爹,嘴里掩饰着说着什么,当然到底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手却在身体的遮挡下伸到了爹的裆处,试图塞回那个晃荡的裤带。当然,如果有机会,还会徒劳地拽一拽那实在无法再抻长的后襟的,临行时当然还得匆忙地嘱咐几句,——必须得嘱咐的,仿佛离开了这嘱咐,父亲就真的会跌倒在壕沟里似的。再然后便匆匆地离开,走了很远了,还能听见父亲那炫耀式的声音:“是我闺女!是个作家,发表过很多作品呢!……”于是,脸就腾地烧起来了,走了好远了,那种热气还在脸上蒸腾着。

  这还不是最觉得羞窘的时候呢。最羞窘的是在父亲的家门口突然就遇见了那些“有头儿有脸儿”的朋友们。

  父亲一生,能攒儿女,却攒不下钱财。攒儿女,攒一个活一个,攒钱财,却是熊瞎子掰苞米,攒一穗丢一穗。等儿女们一个个地都飞出笼去了,他自己也就房无一间地无一笼了。先是住在一个女儿家,本来以为可以安享晚年的,偏偏赶上有一天女婿的心不顺了,并且偏偏赶上那一天女儿不在家,于是,不顺心的女婿就借着酒劲,冲两位老人咆哮了起来,虽然说出的话都与扫地出门毫不相干,但两位老人还是听出了姑爷话里面驱逐的含义。于是,两个老人立即满世界地找起了房子来,幸好当时他们的手里还有一千五百元的存款,幸好在那个小乡镇还真有恰恰值一千五百元的石头房,于是,当天就买下来了,第二天就真的搬离了女儿的家。

  那时的我正在城里打拼,因为经常碰壁,所以就经常想家,所以那个偏远的乡镇,那两间矮小的石头房,便成了我最温馨最安乐的所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那里疗疗伤。可是后来,连住在乡镇的女儿也进城了,两位老人也就不能再住在那个乡镇了,幸好原来的房主愿意用原价再把房子买回去,也就是说,两位老人如果进城,手中就又有了一千五百元的存款了。可用同样的钱在城里买房子,就比登天还难了,别说买一幢“即温馨又安乐还能对得起脸面”的房子了,哪怕一个猪圈也得两三千元。可买不到也得硬买,谁让儿女们一个比一个穷,真的拿不出一分钱来;谁让爹的手头也就只有这一千五百元钱,再多一分也拿不出了呢?功夫不负有心人,姐姐们在城郊疯跑了几天后,还真的找到了一间同样价钱的小土房,说得好听点是小土房,说得不好听就是附靠在人家土房子边上的小仓房,一小间的卧室,半小间的厨房,换了窗子,在房棚上绷了一块塑料布,还算亮堂。尽管父亲的个子太高了,而房门又太矮了,但苍天饿不死瞎家雀,他们让父亲的腰早早地就弯下去了,所以才不至于出来进去每天都撞到了头。

  当时父亲搬来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丢脸面的事,也许当时的自己还没有混出个人模儿人样儿来,所以身价也和当时的房子还算般配?可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得“高贵”起来了?以至于每次出入那个小房子,心里总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生怕在房子附近遇到哪位熟人从而丢了自己“高贵”的面子。然而怕啥来啥,那天竟然真的在大门口遇到了一位在官场里混得有头儿有脸儿的朋友,那个身影一出现,整个身体就猛地绷紧了,继尔就低下头快步地逃开了,恨不得多生了两条腿,生怕走得慢了,对方会把自己和那个寒酸的小房子联系到一起去。

  于是,便有了后来狼哇哇地借钱买楼的事,也有了后来狼哇哇的挣钱还债的事。当父母终于告别了引火取暖、压井吃水的日子,住到了温暖如春的楼里时,我是多么的自豪多么的骄傲啊!在床上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合眼,比自己搬到新楼时还要兴奋还要激动。而现在扪心自问,觉得仅仅从面子的这个角度看,原来自己给父母的买楼,竟然也是出于一种虚荣,并不是出于孝心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可就真是太浅薄了!——而可悲的是:事实却真的如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意识到这一点的呢?幸亏意识得还算及时,幸亏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父亲还在人世。最快乐的一次是突然看到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正在路上悠悠然地走,那可真是一辆破得无法再破的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当时,我和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正坐在车里,往乡下去,一抬头便看见了。——在冬日的寒风里,爹脸冻得通红,鼻涕亮晶晶地吊在他那过大过尖的、因为酒精的浸泡鼻子头总是红红的鼻子上,虽然穿得还算可以,因为姐姐们早就有所准备了,早早地就给他做了一套裤子带着背带的,外衣后襟长长的新制服,尽管穿在身上远不如那套老制服看着亲切看着顺溜,僵僵板板的傻姑爷一般,但内里的衬衣衬裤终于都被掩盖了。一看是爹,我的心里便涌出一股热流,嘴里也马上快乐地对身边的那几位大人物们说:“哈哈!你们看到那个老头子了吗?就是那个……长着红红的大鼻子,对了,大鼻子下面还吊着大鼻涕的老头子!那是我爹!他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我快乐的情绪果然集中了同车人羡慕的目光:“啊?你老爹!那么硬朗?……你真有福气!”他们都这么羡慕地说。我知道他们的羡慕都是真诚的,因为据我所知,同车的几位朋友,他们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只有我父亲——我那个拖着鼻涕、穿着傻姑爷似的制服的父亲,依然在街道上快乐而无忧地行进着,把破旧的自行车骑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景。是的,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财富啊!车很快就在老爹的身边停下了,我打开车门,立即声音脆脆地喊了一声爹,喊得爹又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弄明白是谁在用那种怪怪的声音叫他。是啊!此时的父亲是不会了解女儿的快乐的,正如那时的父亲不会了解女儿的羞窘一样。这时,同车的朋友们都礼貌地走下车来,一一和父亲握手问安,猛丁见了这些平时只有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大人物”,父亲当然显得更加快乐了,总是富有表现欲的父亲马上像领导接见外宾一样,一一接见起这些“大人物”来,在接见的同时,父亲甚至还咬文嚼字地说了几句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说得这些大人物们个个凝神顿首,仿佛真的受到了什么启示了似的。等我们上车走了,我又回头关切地看了一眼父亲,我见我的父亲正站在路中间,正用那种毛泽车式的挥手姿势向我们挥手致意呢,当然,他的身体上还停靠着那辆破旧的连车梯子都没有的自行车……啊,我的父亲!实在是太可爱的父亲了!

  然而,属于我的幸福终于还是走到尽头了,我的父亲,我那一辈子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快乐无忧的父亲,在最后和母亲开了一次玩笑后,竟突然撒手人寰了。父亲是我的心头肉,父亲死了,我的心也残了,从此再也没有尝到过幸福的滋味。

  那天在街上走,突然看见一位身形和体态都酷似父亲的老人,我便顿时呆愣在那里了,张了张嘴,但只能是这么干巴巴地张了张嘴,继尔就泪流满面了。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大声地喊你,再一次大声地喊你一声——父亲,哪怕声音里渗杂着浅薄或是虚荣或是炫耀或是任何可以用语言或不能用语言形容的情感……可是,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今生不再的奢望了。

  父亲,我多想大声地喊你……


  李晓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侦探小说协会会员,公安部首批签约作家,白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影视剧及长篇小说近三百多万字。 长篇小说《心中有鬼》(时代文艺出版社)被评为吉林省第七届金盾文学奖。 长篇小说《鬼使神差》(作家出版社)2016年获第六届全国侦探小说大奖。该小说2015年被翻译成英文版,在越南发行。现已与影视公司签订了网络电影改编合同。 长篇小说《测谎者》(作家出版社)。 长篇小说《古镜》(国务院言实出版社)。 长篇小说《密语》创篇小说《女警官其其格》(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前,发表在《啄木鸟》。 电影剧本《一个人的战争》获2015年全国新媒体微视频大赛最佳剧本奖。 电影剧本《道是无情》长影拍摄,2002年在中央六台播出,该剧被公安部评为第七届金盾影视剧创作三等奖。 2017年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