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贵港幽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王威廉  时间: 2023-08-14

  主持人语

  大历史的引爆点,往往是那些貌似寻常的小地方,在蝴蝶效应的驱使下,呼唤出一连串霹雳,贵港由此峭拔于地表。王威廉行走在贵港的街头,一篇《贵港幽秘》就把我们带回天国风起云涌的地界。对于那段时空的人与事,王威廉的切入点与我的《踪迹史》不同,我甚至在石达开、萧朝贵的五官描述里,返回事件的掌子面。王威廉由洪秀全的贵港播火之行,联想到王阳明,这样的穿越固然让他惊喜不已,也让我们从一个城市的畛域里看到了历史之血与学者心路的重床叠屋。有人这样请教王阳明:与其犯错后去悔改,怎样才能做到提前预防呢?王阳明回答:“人言不如自悔之真。”这是否也是这片铁血土地分泌出的真经呢?无论如何,他游走在当地山水、往事与美食之间,反复迂回,以一个旁观者的冷静见证了这片土地的晚清风云。他得到了这样的感悟:“我仿佛已经领悟到了贵港的神经丛是如何律动的。”

  我想,一个人穿越历史的踪迹,从来都是我们朝向未来的路标,当然也是我们为什么写作的全部骨气。

  《我见过》属于一种箴言录、片断的写作,既可以窥见鲍德里亚的影子,也有索莱尔斯式的妙悟。当然,更有王威廉的自我确认。认识自己很难,那么在文学里确认自我就更难!他的意思是:这个“我”神通广大,“我”直接看到的人,“我”用记忆之眼看到的人,“我”用知识之眼看到的人,他们都获得了“真实”。他们让“真实”有了层次,让“真实”成为一种更大的“真实”。

  ——蒋蓝(散文家)

  贵港幽秘

  王威廉

  1

  从广州去往贵港的途中,我被这趟旅程本身的神秘所吸引。我此前并未去过贵港,对它几乎一无所知。中国城市名中含“港”字的其实并不多,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香港,然后再在数百个城市当中寻觅一番,也只找到三座:一座是江苏的连云港,剩下的两座都在广西,一座是防城港,一座便是贵港。香港、连云港、防城港都靠海,贵港也靠海吗?点开地图,发现它并不靠海,但它的确有港口,而且是内河大港,是珠江水系首个内河亿吨大港。

  于是,贵港成了全国唯一一座以内河港得名的城市。

  我从广州到贵港,尽管乘坐高铁,但也相当于从珠江入海口溯流而上,是一趟海港到河港的探寻之旅。

  贵港作为地级市的历史并不久,1995年才诞生,迄今才二十八岁,比我都小,完全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贵港面积不小,辖港北区、港南区、覃塘区和平南县,代管县级桂平市,差不多一万平方公里。但这方土地上的历史并不短暂,而是相当悠久和耀眼。秦统一后,在岭南设立三郡,其中桂林郡的郡治便在这里,虽然具体位置尚有争议——目前主要有两个观点,一个在贵港城区,一个在桂平市(县)——但都在这一万平方公里内。

  古城桂林郡的位置究竟在哪里重要吗?似乎不重要,似乎又是重要的。历史的命名若没有遗物的证明,变得充满了虚构的意味。如果能证明它的位置在哪里,其实还会涉及一个更大的证明,那就是桂林郡是否真的存在?这显然是致命的一问,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因为中国人相信历史典籍,一般情况下也都是真的,但是历史的典籍并非全真,也有错漏,也有伪饰。在大地上寻找到事情发生过的证据,再拿去印证典籍的记载,不仅是证明典籍的正确,更是在重新恢复词与物的关系。这是人类与世界的根本性关系。人类以怎样的方式在占有世界?吃得再好也与动物没有区别,我们是在建构一个自身的符号世界,语言是符号中的符号,是符号之源。命名是在符号与物质之间进行焊接。

  从这个意义上说,“桂林郡”目前成了一个依然在漂泊的符号,它在寻找着大地上的落脚点。在完全落地的那天,这个符号才会释放出全部的能量。

  我不是当地人,不会因为我的家离哪个“落脚点”更近,我就更热衷于相信那个地方,就可以分享其中的荣耀。对我这个远观者而言,这个“落脚点”反而是确定无疑的,它就在这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因为距离产生了不同的分辨率,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对远观者来说就是一个小点。由此我想到的是,这一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早早就被文明开发了,文明的火种是从这里烧旺,然后再被引至周边的四野八荒。所以,毫无疑问,这里一定会留下火种更浓重的痕迹。这在随后的博物馆参观中被立刻证实,贵港居然发现了多座汉墓,有些墓葬还在西汉早期,里边的出土文物也极为贵重。这便是不容置疑的物质证据。

  说到“文明的火种”,便想起还有另一种滚烫的甚至难以命名的“火种”。贵港的另一处地名,让我心中一颤:金田。就是那个号称“天国”的火种最先烧着的地方吗?确实是的。如此一来,相较于秦朝郡治究竟在贵港哪个地方的细节问题,金田这个地址的确定性是如此坚固,因为那场历史事件距离我们此刻非常之近,还不足两百年,词与物还紧紧铆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甚至说,在这组“词与物”的关系中,“词”还在雪崩般地爆发、裹挟,还没有像“桂林郡”那样安静下来。

  2

  事情在我的脑袋里变得好玩起来,贵港对我来说不再是个地图上的扁平之地,时间的维度开始凸显和膨胀,一个历史地理的立体空间隐约出现,我独自走了进去,看到的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一天。准确地说,那是1844年,也就是一百七十九年前的某日,那个叫洪秀全的人,也是从广州启程前往贵港。那个时候贵港还不叫贵港,但这一点也不重要,还是那句老话,反正就是这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个时候,路非常难走,不可能像高铁这样风驰电掣,几个小时就到。洪秀全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费了很大力气,才到了这个地方。

  那一年,洪秀全刚刚三十岁,但他已经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他“出游天下”,要传播“上帝真道”。在这之前,他四次考秀才都失败了。前三次的失败让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的老人对他说:“奉上天旨意,命你到人间斩妖除魔。”这个梦也许不是梦,而是他的幻觉。假如有一名精神科医生穿越到他身边,一定会认为这是在巨大的挫折之下,精神出现了问题,他也许会开出奥氮平这样的精神科常用药。然后,洪秀全在吞下一粒白色药片昏睡几天后,便开始认真准备下一次院试。在这里还是有必要提一嘴,对当代人来说,“院试”听上去“高大上”,但那是科考等级最低的一种考试。知道了这一点,我们会更加理解洪秀全的精神痛苦。

  可惜没有精神科医生,他在做了那个梦之后,沿着梦的方向就开始建构自己的“宗教”,但他对科举还没死心,又去考了第四次,依然落榜。要说是因为当年考试腐败,才导致洪秀全名落孙山,我是不相信的。考了四次,还都是考秀才,这都考不上,只能说他在这方面完全没有才华。四次考不中秀才,肯定是一种严重的侮辱,而这种侮辱从反面强烈刺激着他建功立业的雄心:那就彻底否定现有的秩序,因为这套秩序彻底否定了他。第四次落榜后,他彻底走向了反叛之路。假设——虽然历史不容假设——他第四次考中秀才了,那么他一定不会再去铤而走险,而是老死乡间。那种被压抑的力比多会被秀才之名释放大半,参见《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

  洪秀全去贵港,就是在第四次落榜之后。他先是在广州及周边宣扬自己的那套东西,却全然得不到回应。几个月过去了,眼看希望全无,索性顺着珠江溯流而上。广西的民众果然与广州的不同,很快有一百多人相信了他。但也仅限于此,如果不是他还有个叫冯云山的同行者,他就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冯云山独自一人进入深山进行传教,堪比真正的行者使徒。数年后,冯云山创立了“拜上帝教”,并遥拜洪秀全为教主。冯云山的能力自不必多说,但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一种人们的心理?如果冯云山说自己是上帝的儿子,传教效果可能就不如他像使徒一样讲述洪秀全的故事来得顺畅,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远方的故事。

  再说回洪秀全,他在抵达贵港的当年年底就又回广州花县(今花都区)了,也许是有了一点儿信众,能感到他的内心平静了不少。他开始著书立说,还认真请教美国的传教士罗孝全,并希望受洗。但罗孝全觉得洪秀全还不够格,拒绝了他。对他来说,又是一次侮辱,他便自己给自己受洗了。

  这又是一次历史的岔路,如果他受洗,并选择成为真正的基督徒,也许在反叛中会得到西方的帮助也未可知。

  这并不是一篇关于洪秀全的文章,这是一篇写贵港的文章,但我觉得在洪秀全的贵港之行中就隐藏着贵港这个地方的秘密,这才是我特别感兴趣的。

  从理性的角度,以及历史学家的文本资料中,洪秀全和冯云山在金田传教成功,当然是很容易得到解答的。广州处于珠三角,清末对外贸易十分活跃,经济发达,人民富裕,民智也比较开放,因此不相信洪秀全的那套说辞,而贵港有着大片的深山野林,人们生活贫瘠,民间信仰巫术,很容易被鼓动。但是,为何就偏偏在贵港这片土地上?而不是粤北山区?那里也是苦穷之地,也是巫术横行,他们也曾探足其中。所以这就涉及具体而微的研究了,涉及历史学乃至历史人类学了。

  而让我所着迷的是这里面所含有的那种偶然性和必然性交织在一起的迷雾,那迷雾遮蔽的是人性和历史的交汇地带。

  3

  抵达贵港之后,就被美景、美食轮番轰炸。

  欣赏风景如果仅仅停留于观看,那其实辜负了风景。人们喜欢看风景,不是为了看而看,而是在看的过程中享受那种触动。触动是复数的,有很多种类型,或是触景生情,记忆重现;或是风景如画,如痴如醉;或是风景奇特,如入幻境;或是风景古雅,思接千载;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喜欢旅行,就是期待着被什么东西给触动。这种触动是人在世界中寻找的非物质宝藏。我们向这个世界索取了太多的物质,但这些物质并不能定义世界的性质。这个世界最慷慨的地方并非物质,而是诞生和塑造了生命,让世界的浩瀚显示在生命的意识屏幕上。

  我的这番感受就来自这次的贵港之旅。

  贵港这几年想要拓展自身的旅游资源,新建的好玩之处颇多,比如露营的帐篷基地、款式多样的房车旅馆等,应该会得到年轻人的喜欢。这些有很多网上的测评文章,不必我多说。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几个自然景观。

  一个是九凌湖。据说地下有九个泉眼将水泊连接在一起。“凌”是壮族的词汇,体现出了语言的生命也在于不同语言彼此之间的吸纳与连接。人类的文化何止暗藏着九个泉眼,说九十九个泉眼估计都少,而一些旅行的词语就是人类文化的泉眼。一些词语穿越了不同文化,进行了各种变形,但这些词语依然是泉眼,证明着人类文化的一体性,有力阻止着人类文化的割裂。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既是意义的泉眼,又是跨文化的铆钉。

  一个是南山、北帝山与西山,三山我合在一起说。

  南山并不高,爬到山腰处,忽然被一个山洞拦住,小心翼翼走进山洞,走个几十步,忽然看到一尊大佛金身显现,犹如从虫洞穿越到了雷音寺,当下被棒喝和顿悟。这个洞极为开阔,在暗影中弥漫着一种宗教的氛围,仿佛在呼唤着一种宗教的诞生,甚至让人觉得若人间没有宗教也要发明出一种宗教来。内壁雕刻的佛像与书法也都有些历史年头了。在这里题字的最有名的人是元代的皇帝元文宗。这是元代皇帝中汉学造诣最高的一位,我最早知道他,是在海南岛,他是唯一一个到过“天涯海角”的皇帝。没想到又在贵港的石窟里遭遇了他的踪迹。据说他从海岛北归称帝的路上经过此地,那此地也一定是福地了。

  而北帝山实际上是近年来新“开发”的山,以前是“荒山”,但不得不说,北帝山风景绝佳,险峻有华山之风格,奇特有张家界之玄幻。我那天登山临时遭遇大雾,在山路雾中看到山体笔直下垂的线条不断变幻,仿佛置身于水墨画的内部,一时不分雨雾,不分虚实,不分人神,不分你我。走累了,靠在山体上,眼睛微闭,竟有腾云驾雾之感,飘飘欲仙,而低眉回望人间的刹那,辨认出一棵树的苍翠身躯,从而显露出方向之所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但山有真景,即便无“仙”,还是会吸引人们远道而来观看风景。风景已经构成了当代人的人生哲学,虽然与人文道统不再粘连,但与个人的主体性关系越来越紧密。风景的数量与质量似乎构建了主体性的世界基座。在古代,尤其是农业社会,一个人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风景,人们并不羡慕,反而在心中可怜他的漂泊,所谓“游子”,何其仓皇不安;而在今天,谁不羡慕走遍世界的人。古今大变就在这样的细节里边。

  西山在桂平,山上有洗石庵、龙华古寺这两座名刹。西山名气极大,是佛教圣地,也是很幽静的所在。西山的大门口有一对很长的对联,气势恢宏,上联:“苍梧偏东,邕宁偏南,桂林偏北,惟此地前列平原,后横峻岭,左黔右郁,汇交廿四江河,灵气集中枢,人挺英才天设险”;下联:“洗石有庵,乳泉有亭,吏隐有洞,最妙处茶称老树,柳纪半青,文阁慈岩,掩映十八罗汉,游踪来绝顶,眼低层塔足凌云”。上联是当地文人孔文轩所拟,要广州来的邹鲁一行人对出下联方可吃饭,邹鲁不慌不忙,对出妙联,赢得满堂彩。因为邹鲁是中山大学的首任校长,大家都赶紧让我跟对联合影。

  我表面微笑,内心发愁,要是换了我就吃不上那顿饭了。

  老校长威武!

  在登山的途中,还有一则对联特别对现代人的心灵频率:“尘世路间,不觉忙忙终日;碧云天里,何妨息息片时。”题写者为李少莲,道光年间的湖北秀才,喜爱这里的景色,并在此娶得当地富有才华教养的娇妻,隐居山林,过得相当舒服,还留下了一些文名,让今人可以怀想。李少莲与洪秀全是古代价值主流之外的两个极端,一个隐逸藏身,一个推倒重来。贵港的山水不动声色地同时接纳冰与火。

  说完山水,再来说庙宇。

  庙宇大多建在山上绝非偶然,山水美学原本就是中国内生的文化精神,从超越性的意义上来说堪比宗教。而佛教自异域而来,只有在和山水的同等位置上,方能与这里的生活真正融为一体。

  贵港有名的两座庙宇都在西山。低处的是洗石庵。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石头有什么要洗的吗?心里的石头能洗干净吗?心里有石头吗?这朴实的隐喻回味无穷。通向佛堂的石阶陡峭,容不得杂念,但隐喻算杂念吗?这隐喻的石头垒在一起,也如陡峭的山路,通向未可知的境界。

  洗石庵藏有特殊的宝物。这里珍藏的三颗灵骨舍利子,是世界上有史可据的第一个比丘尼的。对此神秘之物,不可多言。

  作为男子,不宜在庵内久留。从庵中出来,继续上行一段清幽的山路,就到了龙华古寺。这里曾有一名相当有名的住持:巨赞大师。他的这个法名,在网络上一定大受欢迎,不仅是点赞,还是巨赞。在日寇侵略中国时期,他积极组织宗教界抗日,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佛本慈悲,但当今妖孽横行,日寇逆天行道,残害生灵。佛亦要做狮子吼,降魔灭邪,以正天理。”他甚至与日军直接作战,歼灭不少敌人。但他杀生是为了护生。周恩来题写八个字赠他:“上马杀贼,下马学佛。”这八个字后来流传颇广。佛原本是在一个更大更高的尺度上来超越善恶,也就是超越人类的有限性,但这种要有“狮子吼”的人间精神让佛与恶直接对视,直接进行斗争。

  大雄宝殿前有一方极为聚气的小广场,随意静静站立于角落,放空自我,某种哲思的触动自然生发。

  这座寺庙大约建立于宋代,存在了一千年。但它的存在不是一种生命式的存在。比如西山下的那棵老榕树,已经活了一千一百年,假如它有记忆和嘴巴,它将说出无数事情。而古寺在历史中多次重修,犹如“忒休斯之船”。你说它是宋代的寺庙,但它的土木结构的身体已经决定了它不可能是“原装”的,在它身上搜寻宋代的物件估计少得可怜。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否认它始建于宋代,不能否认它的千年历史,因为它的千年历史存在于人的观念与文化当中。人与庙不同,人的生命就像榕树,必须活着的,虽然人连树的十分之一时间都没有,但在宇宙运转的洪流中,都一样是蜉蝣般短暂。而人类之所以能建构文明,也是以“忒休斯之船”的方式,解决了人类个体生命短暂的问题,并不断修建新的更大的“忒休斯之船”,让文明得以壮大。因此,文明就是反增熵的一种方式。

  日月星辰,千年古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长久的事物,没那么长久的事物,不长久的事物,各自安置在自身的尺度体系当中。

  以人类的目光打量这样的尺度体系,我想象了事物的两种状态:不朽和自由。自由的事物能否不朽?不朽的事物能否重获自由?

  4

  大藤峡的江水绿如翡翠。乘船观景,两侧山峰陡峭惊险,似要闭合;低头看水,在波浪与波浪之间竟涌出大片静止水面,宛如液态翡翠。在游人眼中这一切都是雄壮大美的,而在沿江老人们流传下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养儿不用教,大藤峡里走一遭。”这里有多少沉重的人生感慨呀。即便是技术发达的今天,这里的险峻依然可怖。2006年,一艘装载了数百吨水泥的运货船原本理应顺利抵达广东东莞,可在这里撞上了礁石,船破下沉,还造成了航道中断,直到七十多天后才恢复通航。

  宋代著名诗人曾几写有《大藤峡》一诗,值得全诗照录:

  一洗干戈眼,舟穿乱石间。

  不因深避地,何得饱看山。

  江溃重围急,天横一线悭。

  人言三峡险,此路足追攀。

  其中的两个关键词是需要注意的,一个是“干戈”,一个是“深避地”。看来早在宋代,此地的性质早已被认定:出则干戈,入则深避。

  在来大藤峡的数小时之前,刚刚参观了金田村。村口居然写着“天国故里”这样的字样,有种奇异的感觉。现在村子已成旅游胜地,建有极为壮阔的“金田起义博物馆”。在博物馆的不远处,当年“天兵”的练兵场依然被保存完好,还立有一座洪秀全的雕像。这才记起,洪秀全的浮雕也是刻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基座上的。再走远一些,还是无尽的村落与田地。这里种植大片的淮山,据说太平军起事的时候就是吃着淮山参加的战斗。淮山的绿色枝叶就像是“词与物”之间的血管,还在源源不断输送着营养。

  从金田到大藤峡,驱车穿越了险峻的山路,周围是龙潭国家森林公园。浓雾掩盖,树木拥挤,足以藏兵十万。等到了这悬崖峭壁、深渊环绕的大藤峡,更是令人心惊胆战。只能暗暗惊叹:洪秀全真是来对地方了。

  “金田起义”是距今时间最近的一次传统农民战争,某种历史的残酷,仿佛依然隐藏在这丛林深渊之间。而这背后的历史变数不知隐藏在何处,一个超级无敌的量子计算机可以算出这个变数吗?

  “变数”一直以一种暴力的方式在这里隐藏。就拿大藤峡来说,这是广西境内最大最长的峡谷,古时有大藤横跨江面,供人攀附渡江。后来又叫“断藤峡”“永通峡”,这都是跟“干戈”息息相关。尤其是在明代立朝以来,这里的“农民起义”就没消停过,侯大苟指挥的瑶兵擅长游击战,官兵一来,就深避之,官兵一退,又追着打过去。后来熟读中国史的毛泽东从这里面得到了关键性的启发,创造性地浓缩成了“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并写进如何抵御日寇的《论持久战》一书里,成为大战略。但侯大苟不是毛泽东,他终究失败了。成化元年(1465年),大将韩雍率军十六万前往镇压,“农民起义军”近七千人被杀,侯大苟被俘牺牲。韩雍砍断大藤,改“大藤峡”为“断藤峡”。后来正德年间又乱了,派出陈金征讨,他倒是心存慈悲,也有谋略,跟叛军协商:凡是过路的都留下“买路钱”是不是就别再捣乱了?叛军想了想,似乎不错,便同意了,故而又改名为“永通峡”。但慢慢地纠纷又起来了,给多给少又没有统一标准,扯皮起来要不到钱啦,干脆又反了吧!反正打不过再躲起来就好了。

  这一次的冲动让他们付出了彻底毁灭的代价。这也怪不得他们骄横,而是恰好遇到了五百年才出一个的那种天才。这个天才就是文武兼备的王阳明。

  阳明先生这次来广西,其实并非冲着他们来的。当时广西思恩、田州的民族首领卢苏、王受造反,眼看总督姚镆搞不定了,嘉靖皇帝便下旨让王阳明以原任南京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总制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前往广西平叛。阳明先生感到身体已经不是太好,同时也觉得招抚的代价更小,便不想去,但朝廷执意让他去,他只得启程。

  在启程前夜,阳明先生在天泉桥上给弟子们讲解了四句教法:“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也被称为“天泉证道”。“证道”后的王阳明已经堪比圣人,大智慧满载心间。

  可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气场”已经大到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刚刚到广西境内,卢苏、王受知道他的厉害,直接自缚前来投降,没有费一兵一卒!阳明先生便在南宁开始修建书院,进行文化布道。这时,许多受到“峡贼”所苦的老百姓前来哀求阳明先生,请他出兵大藤峡,打通航道。如果换作一般将领,必须“请旨”等皇帝同意才敢有所动作,但阳明先生考虑到这样一来也许会走漏风声,即便到时有大兵压境,也会损失惨重,或是一无所获。因为“良知”与“格物”这样的信念在心中已如参天大树,于是他暗下决心,要自作主张,出奇兵制胜。当然,他也不知道,这将是他这一生指挥的最后一场战斗。

  战争结果毫无悬念,关键是他用兵极少,也无须粮草调动,仅用月余时间便将这里的匪患彻底肃清。他在《平八寨》的诗里也写道:“而今止用三千卒,遂尔收功一个月。”这是何等英明神武!可这次杀伐过重,几乎将匪患万人全部斩杀,他也是心有不安的。他在《破断藤峡》一诗中写道:“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时”,这是说明自己的迫不得已;末句是“嗟尔有司征往好,好将恩信抚遗黎”,他还是希望能安抚这些边民,最大限度地避免战争。《平八寨》的最后一句也是这样的意思:“穷搜极讨非长策,须有恩成化梗顽。”

  不过,这次战斗的胜利,让嘉靖皇帝左右为难:没有朕的旨意却敢自行用兵,大逆不道!但没法否认,结果是好的,策略是对的,甚至说堪称大捷,不表彰也不行。于是,王阳明收到了嘉靖皇帝恩赐的五十两白银,犒赏全军。

  阳明先生一笑,明白皇帝的小心思。如今大功告成,可以功成身退了。他上疏告老还乡。从广西到北京路途遥远,不知何时皇帝才能看到他的奏章。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忽然感到生命的流逝在加快,大限在逼近。等不及了,等不及了,不等了,生死之际,皇帝的命令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告别属下,乘船向故乡的方向驶去。在路过大藤峡的时候,不知他是怎样的心情。可以肯定的是,他肯定没有“战功赫赫”这样的念头,而是充满了悲悯之情。

  1529年1月9日,那是年初非常寒冷的一天,尤其是水面行舟,风寒刺骨。阳明先生的船驶到了江西境内,他已经虚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时,只有门人周积在身边,他轻声对周积说:“吾去矣。”

  周积哭着问道:“先生有何遗言?”

  阳明先生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说罢,他闭上了眼睛,阳寿五十七载。

  五百年后那个叫贵港的地方,成了阳明先生“证道”后的实践之地。那些诡秘的丛林与不可测度的深渊,也被他心间的光明照亮了一番。但他走后,“遗黎”们并没有被好好安抚,那些丛林中的阴影又开始聚拢,变得透不过阳光。三百多年后,洪秀全和冯云山来到了这片幽暗之中。我们看到冯云山的脚步向幽暗的深处走去,他的才干也是很大的,但与阳明先生相反,他能够利用幽暗,“凭空”创造出力量。

  后面的一切我们都知道了,这股力量跃出了树木的屏蔽,席卷向无垠的旷野,席卷向那些饥饿而无助的身躯。

  5

  去贵港的路上,我琢磨的是洪秀全;离开贵港的路上,我竟然想的是王阳明。这种历史空间的大开大合以及秘密通道让我欣喜不已。

  谁能把洪秀全和王阳明这两个差异极大的人联系起来呢?

  是贵港,是贵港的山水。

  这方山水如此浩大,其实已经超越贵港的行政区域,与相邻的几座城市所共享。

  阳明先生走后,当地人并没有忘记他,有县志记载:“民载其德,因立庙此山麓以奉祀之。”可他对当地的改变是非常隐秘的,甚至隐秘到无法察觉。不像洪秀全,他让当地成为“天国故里”,就连水库也被取名为“达开水库”——那个也曾追随他南征北战的翼王的名字。石达开就出生在贵港,如果没有这场浩大的起义,他肯定不知道自己还具备军事才能。不过神奇之处在于这种军事才能在当地仿佛唾手可得。日寇进犯这里的时候,武器简陋的老百姓经过简单组织就跟日本正规军开战,居然还取得了胜利。解放战争时期,在共产党的野战军大部队还没到来之际,这里就率先成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达开纵队”,迅速占领了邻近四县十八乡,为全面解放广西做好了铺垫。

  我仿佛已经领悟到了贵港的神经丛是如何律动的。

  在贵港的最后一夜,众人落座,等菜上桌。当最后一道菜上桌,一股发酵后的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几天来,每天等待吃饭成了我隐秘不可告人的期待。原本我有些害怕这里的口味不合我意——我并不是美食家,我的食谱很狭窄——但每顿饭都非常可口,大体上说贵港的菜肴得法于粤菜,却因为食材新鲜以及推陈出新而让人口舌难忘。比如煎黑米粽,是先做好黑米粽子,里边包裹着绿豆和五花肉,然后等晾凉了,再切成小片,在油锅里煎至两面微微焦黄,让食物的香气彻底挥发出来。

  那么,这酒香浓郁的东西是道什么菜呢?

  “红酸糟炒大肠。”主人介绍道。

  我沉默了。

  “很好吃的,来试试。”

  我赶忙摆手,我自幼就不吃动物内脏,完全是生理性的,一旦误食,将会引发严重呕吐。我说了原因,主人却并不气馁,他实在很想让我尝尝这道本地菜的美味。

  “那这样吧,”他拿起我的筷子伸向了盘子,“你不吃大肠,只吃红酸糟、酸萝卜和酸辣椒。”他一连说了三个酸东西,我想起贵港街头的小店,它们摆出来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的,但它们的招牌极其简单、极其凝练概括,就一个字:“酸”。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抽象的“酸”也是可以直接售卖的。北方人想吃酸,只能想到醋,而这里是直截了当的“酸”,而且有各种各样的食材发酵而成的各种各样的“酸”,总有一样满足你的需求。

  我的碗里有了三样东西,红白绿三种颜色,倒是赏心悦目。

  “先吃沾满了红酸糟的酸萝卜,再吃里面有汁的酸辣椒。”

  我顺从了主人的美意,三种不同的酸爽在我口腔里激荡着,是前所未有的滋味,有一种味蕾被打开的刺激。

  主人笑着看我一脸酸爽的样子,说:“太平军就爱吃这个。”

  我的肉身犹如触电,电流来自历史的幽暗,来自那不可测度的偶然性的味蕾,来自那“词与物”内部的神经细胞。

  “不知道王阳明爱不爱吃。”

  我忽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见主人有些蒙,我忙说:

  “谢谢,等会儿我要敬你一杯酒!”

  “贵港的酒才是广西最好喝的酒。”他非常自信,不由得我不信。

  在贵港的这几日,天气虽阴冷,但更加接近人的内心,逼迫着你要面对自己的心灵。而夜宴的美食,仿佛隐藏的晴天。

  酸爽何尝不是幽秘的一种,又何尝不是一种爆发式的晴天,可以对幽秘进行照亮。

  主人说的广西最好的酒端上来了,我看到酒瓶的样子有些吃惊,那造型不正是取自贵港的汉墓里出土的铜鼓吗?那个铜鼓有个很美很长的名字,“翔鹭衔鱼纹铜鼓”,被誉为广西最美的铜鼓。射出十二道光芒的太阳稳居中央,围绕太阳飞翔的是一圈美丽的白鹭,侧面是头戴羽毛的人类在划船、在跳舞、在狂欢。考古学家把这些人称作“羽人”。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曾经就是那样生活的,他们隐蔽于丛林与深渊,却向往着光芒的照亮。因此他们插上羽毛,想要飞翔,想要跟神鸟一样围绕着太阳。他们自成一个向心而聚的世界。他们的那个世界在铜鼓的符号中依然生动而完整,是永恒的。

  王威廉,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十月》《花城》《作家》等刊发表作品,被各类选刊、选本大量转载。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