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张德祥:老屋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8-11


  老屋很老,这是1955年前我家的老屋。这一年的冬天,我家的父辈们,因下苇塘拉苇子赚下钱,那5间最少已经二百岁高龄的东厢房,于一阵鞭炮声中被拆除了。在原来7间正房(我们都叫上屋)的东面、老祖宗曾预留的房基上,重新并排盖起5间坐北朝南的正房来。

  我的母亲,就是从这年拆房子开始患病,新房子基本竣工前病情愈重。母亲因从前一直住在东厢房,采光不好,夏天热,冬天冷。心里特别渴望拆除旧厢房建正房,也享受享受住正房的幸福和好处。可遗憾母命不济,没等住上新房人就死不暝目走了,永远告别了从前那5间沧桑的老屋,以及院内所有的老屋、新屋。但在走之前,父亲背着母亲,曾专门到即将竣工的新房看看,在西屋炕上坐有半个时辰,最后恋恋不舍离开,含泪了却她一生的心愿。两个月后,母亲走时是在旧房的正房腰炕(也叫二炕或中炕)走的。

  1955年,在东厢房拆除之前,我家的老房子是类似的四合院。上屋7间,东西厢房各5间,东厢房南头偏厦子是杂物间,西厢房南端偏厦子是碾房。南面东西厢房之间,由一道高高、厚厚的土墙连接着,中间是两扇对开式的木制大门。加起来将近20间的平房,除院墙外,全是木制和砖石结构,由窗台以下直至地基,都是由石头垒起的。外墙是青砖,内墙是土坯,房顶是由粘土加草屑和成的泥巴抹就。那泥巴防水性能极好,不次于泥瓦,一两年、两三年抹上一次,从不漏雨。

  盘锦地区早年是渤海退海之地,最高处也只有海拔三四米的样子。虽那县名叫盘山,可连一个土丘都难见,我们村子周围方圆上百里,也难见到一块石头。据大人说,石头都是很早的时侯,长辈人从很远很远的西边锦县一带,千辛万苦运回来的。全村近百户人家,唯独我家住的是砖石结构的房子,在全村很显眼,又有点露富。因比,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也经常遭到一些个别人的嫉妒和算计。

  我家的老屋很复杂。近20间房子。产权归两家所有,7间正房中间是两家的厨房,从厨房分开一家3间半,我家在东面。不过两家在很早以前也曾是一家,西屋住的是我爷爷的亲叔伯叔叔,和我爷爷年龄差不多,只大我爷爷几岁,我叫他三太爷,我太爷和这个三太爷是堂兄弟。后来,我爷爷和西屋的三太爷各自继承了老辈的家产。两家其实就像一家人,亲情关系处得很好。我在老屋生活15年,从未听见两家人之间吵架斗嘴。我爷爷、大奶和三太爷、三太奶之间经常走动,晚辈人也一样。我家平常吃什么好吃的,我大奶经常给三太爷、三太奶送过去品尝。我三太爷年青时在田里干活睡觉受风,胳膊腿落下毛病,患有严重偏瘫,人们都叫半身不遂。我爷爷和大奶尽力照顾他们,对这对叔婶孝敬有加,良好的家风也在几代人之间薪火相传。

  其实,两位隔辈、年岁相当的老人,各接上辈老人的班,继承家业之后,主要靠吃老本过日子,享受上辈人的福。据说,很早的时候老辈人做过生意,距老屋后面约100米处还开有马车店。我爷爷和西屋的三太爷年青时都干不了太多、太重的庄稼活。三太爷虽身体残疾,可听大人说他算盘子打得非常好,技术特别娴熟,十里八村有名。什么大扒皮、小扒皮全能,而且两手都会用,还能两手同时操作。据说,我爷爷读了十几年私塾,大了成人以后就学会赌博,而且赌瘾甚大。我曾写过一篇《爷爷的一次豪赌》散文,发表在《鸭绿江》2010年第1期,后收入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中国散文经典》。文章比较详细记述了爷爷过去的赌博盛况。听说,爷爷赌博输多赢少,结局一般很惨。有一次,爷爷把一条驴牵到田地头赌场上,在钉楔子拴驴时,把自己的长衫钉在地上,赌后散场起身动弹不了,自己直喊有鬼了,可见赌博赌到什么程度。爷爷严重的气管炎病,也是赌博时硬累出来的。爷爷的豪赌、惯赌,后来倒成家史中的一件好事、幸事。为这个大家庭赢得至关重要的政治转机,拯救了全家人。因老早老早把家里的土地输了将近一半,仅好地就输了70多亩。所以,解放前土改时,由于人多地少,定了个上中农,把仅有的老屋也守住了。爷爷和三太爷的中青年时代,正是家业逐渐衰落的时候。那时,他们大概正处于清朝末年和民国初期。他们的上两辈、三辈大约是清朝中期道光年间,他们继承下来的近20间老屋,则是他们到老一直不动的财产。

  10间老屋,当年,乃是爷爷一家老小近20口人唯一栖息繁衍的地方。我们这个家族比较特殊,爷爷十七、八岁的时候,当地正闹胡子,就是大家说的土匪。我们家是个比较富裕的大家庭,名声在外,很长一段时间被土匪盯住不放。据家父说,一次,突然进家三五个全副武装的土匪。在抢劫中发生械斗,手无寸铁的家人面对真枪实弹的土匪,终因寡不敌众,死伤严重,直接被打死3口。爷爷的哥哥、弟弟都被打死。爷爷的哥哥即我的大爷爷死时才20岁,大奶18岁,以后大奶一生没有再嫁。爷爷因哥哥暴死,18岁的嫂子虽心里很苦,但又很爱这个家,因此非常尊重嫂子。后在太爷爷的操办下,不久,爷爷娶了奶奶,我的大奶,一直和我的爷爷奶奶一家人共同生活。这期间,我的大奶在这个家庭的地位,要在我的奶奶和爷爷之上,尤其内务事情全是大奶说了算。后来,我对大奶18岁不改嫁这件事与长辈人也探讨过。除了封建礼教束缚之外,是图这个家庭比较富裕。另外,我的太爷和爷爷也有私心,要改嫁可能要带走一半的家产。

  我没见过奶奶,听说奶奶活到49岁离世,娘家也是个比较富裕的大家庭,但在我们这个特殊家庭里就不行了。奶奶去世后,大奶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和权势进一步膨胀。家父上面一个哥哥,下面3个弟弟3个妹妹,共兄弟姐妹8人,以及后来逐渐增长的一大家子人,统统由大奶奶全部管起来。我与爷爷和大奶一起生活了18年,其中包括我北漂的3年。在伙里生活的14年,我与妈妈和爸爸,大部分时间住在东厢房的老屋。1953年北漂回老家后,又继续住在东厢房的老屋子里。

  我没问过父母,我是生在正房的老屋还是东厢房的老屋。但我与弟弟一直是在东厢房的老屋子长大。在这间屋子,我长到10岁同父母漂至北大荒,回来在这间老屋接着读小学4年级,直到最后房子拆掉。高小毕业后开始住进新建的正房上屋里。

  老屋,是我生命的摇篮,人生的起点,幸福的港湾。老屋曾见证我家数代人,二、三百年的岁月沧桑,给我留下3位亲人被土匪不幸杀害的深仇大恨,以及我年幼丧母的最大人生悲痛。老屋也留下许多快乐、甜蜜和记忆的芬芳。尤其,屋后的几棵刚结桃不久的桃树,以及那棵老枣树,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发生在东厢房老屋的故事更多。这里留下我许多不眠之夜,一盏小油灯下,我挑灯熬油的读书声;爸爸妈妈灯下纺线、缝衣和纳鞋底的劳作声;还有外屋爸爸制作豆腐的磨声、水声、驴儿旋转的蹄声,以及里屋的铡草声;灶房那边隔壁是马厩,由那里经常传来骡马们在饥饿时的咴咴叫声。特别让我永远忘不掉的,是几次黑天爸爸匆匆跑出屋外,为人打开大门、那一阵阵特别让人惊魂丧胆的声音一一

  辽沈战役期间,经常有解放军和国军从村北下来路过我村。他们有时互相追赶打仗过去,有时从别处打完仗进村借宿。因我们住在下屋,每次都是家父出去开门。那时,我们两家整个院子和上下屋,时常住满军人。解放军没事,国民党军只要进来就祸害我们一阵。我记得有一次,曾把我家里所有的鸡从鸡架里抓出来杀掉吃光,大奶怎么阻拦也不成。我也站在鸡架旁瞪眼着急地看着,见他们抓上鸡把脖子一拧致死的惨状,十分心疼。马厩里堆满了破东烂西,大部是替换下来沾满血污的药布、药棉花。我们两家被逼拿出来的白布不够用,就把大家正在枕着的枕头抢去拆了用。我的枕头是一个小兵硬从我的头下抢走的,气得我边哭边大声呼叫。

  我家的老屋,还曾是村民集会的重要集聚地。村里一有大事小情需要开会,由村长挨户通知,各家各户说得算的人,或派代表集中到我家。会有时最长能开上一两个小时,几铺大炕坐不下,地上的几条长凳、短凳和椅子也坐得满满的。有时开会时间太长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经常挤在人群里就睡下了。散会后,我们再爬起来各回各的地方。五六十人、七八十人留下满屋呛人的旱烟味儿。当然,也留下许久不散的人气。

  我们和西屋三太爷两家养有三、四条看门护院的大狗,狗平常就卧在距大门很近的狗窝里。晚上,见那么多开会的人三三两两进院,狗从不叫一声。狗就像似知道什么,晓得来家的人都是客,都是乡里乡亲的熟人、亲人。

  据老家堂妹发来微信和我说,很早的时候,老家全村已与毗邻的一个大村合并,但老屋还在。老屋,由于常年废弃而荒芜人烟,连个人影都不见。屋里屋外长满长蒿、蒲棒、狗尾巴草等各种杂草,屋墙到处是老鼠挖出来的黑洞。我听说后,对我常年在老家稻田里栖身的母亲,无论对散落的骨骸,抑或漂泊的灵瑰,内心油生莫大的挂念和牵绊。过去的几十年,不管怎么说,母亲的神灵还有所依托,现在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可见母亲是何等的孤独了。

  2023年7月25日太原。


  作者简介:张德祥,辽宁盘锦人,现居山西太原。曾任中铁三局文联秘书长,山西省企业文联主席团委员,铁道部文学职称和文学奖评委会评委。在《新华每日电讯》《经济参考报》《世界通讯》《人民日报海外版》《工人日报》《中国企业报》《中国质量报》《中国文化报》《人民铁道》报《山西日报》《辽宁日报》《青海日报》《西藏日报》《人民代表报》《精神文明报》《山西政协报》《山西工人报》《山西晚报》《太原日报》以及《当代华文文学》《中国铁路文学》《山西文学》《城市文学》《都市》文学《首都文学》《鸭绿江》《黄河》《火花》《九州诗文》《中国诗萃》《大众诗歌》《天涯诗刊》《当代诗人》《山东诗人》《北岳风》《辽西风》《中华风》《香稻诗报》《诗潮》《诗神》《诗选刊》《长江诗歌》《中国诗歌网》《中华诗歌网》《中华散文网》《东北作家网》《辽宁作家网》《大家文学网》《搜狐网》等近百家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新闻和文学作品150多万字。曾获第六届中国铁路文学奖、山西省文联创作一等奖。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曾多次获省部级和全国征文一、二、三等奖、优秀奖,以及最佳作品奖。作品入选50多种选本。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二级文学创作员。传略被收录《中国诗人大辞典》《中国作家艺术家大辞典》,出版诗集《铿锵生涯》,合编报告文学集《铁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