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彭东明: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8-19

  2023年2月7日,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东北辽阔的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穿过长春街头,来到长影旧址博物馆。毫无疑问,来到长春,我是那么急迫地想要走进这座电影博物馆,因为它伴随着我人生的每一个脚印,它承载着我太多太多难忘的、美好的抑或忧伤的记忆。

  我看到的第一场电影,便是长影拍摄的《白毛女》。那年我大约四岁,父亲将我扛在他的脖子上,我双手抱住他的头,他踏着春天田野上此起彼伏的蛙鸣声,走了四里地,到公社的操场上去看电影。这时电影已经在放映,土坪子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父亲扛着我,慢慢地往中间挤,一直挤到正中央。因为都想往中间挤,挤的人一多,这边和那边,有时便像风吹着稻田里的秧苗一样,一片片朝着一个方向倾倒,不管是从哪一个方向倒过来的人潮,他们都撼不动我父亲。他身材高大魁梧,又自幼练就一身好武功,他稳稳地站定,便像铁桩子打在那里一样,谁都撼他不动。就这样,父亲稳稳地站着桩,抵挡着前后左右推挤过来的人浪,我坐在他的脖子上入神地看着《白毛女》。我望着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的喜儿落泪,我咬着牙对黄世仁恨之入骨。电影散场后,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父亲又扛着我踏着田野上如潮的蛙鸣声回家,我又骑在他的脖子上睡着了。

  后来,我们不用跑到公社去看电影了,就在村里的大队部也能看到。后来的日子里,虽然没有每个月都能看一回电影,但每隔三四个月还是能够看上一回的。

  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是从我们村抽调上去的,名叫七根。七根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后来公社要从各村抽调有初中文化的青年去当放映员、广播员、机线员等等,支书便将七根推荐到公社去了。

  那一晚,七根挑着放映担子回村来放映《平原游击队》,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到了大队部的土坪子上来看电影。《平原游击队》在我们村放过之后,我们七八个小孩又追着七根跑,在近边的村庄连看了五六场。挨得近的村庄跑上三五里,离得远的村庄甚至要跑出十里地,有时去得太晚,银幕前面的场地挤不进去了,我们便爬到银幕反面的山包上看,也看得一样起劲。李向阳总让我们看不厌,他的机智勇敢让我们着迷。还有插在他胸前的手枪,也同样使我们迷恋。后来我们村里的七八个孩子,每人都用木头做了一把李向阳那样的手枪。那把木头手枪,天天放在我的书包里,伴着我度过了童年时光。现在,李向阳当年用过的手枪,依然躺在长影旧址博物馆的玻璃罩里。讲解员告诉我们,这是两把真枪,当年是打了报告送上去,上级特批,从部队调拨来的。拍完电影后,又打了报告送上去,上边又特批,同意将这枪留下来作展览。时光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现在我望着李向阳用过的手枪,高兴得依然禁不住背脊上一阵阵发麻……

  看过《平原游击队》的展柜,旁边便是《五朵金花》的展板。我久久地站立在金花姑娘的微笑前,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许多与这部电影有关的人和事。

  我老祖母看的第一部电影便是《五朵金花》。在此之前,她从不到大队部的土坪子上去看电影,她说她不敢看打仗的电影。因此,每次我们去看电影,她便在家搞后勤服务,炒好豌豆、黄豆让我们装在口袋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吃豆子。看完电影回家,老祖母又做了蒿子粑粑,或是炸了红薯丸子等我们回来宵夜,每次看电影,我们家真的有点像过年一样。

  后来,七根到村里来放映《五朵金花》,那些在邻村看过《五朵金花》的婆婆们便对我老祖母讲:“金花姑娘真是长得像一朵花一样,我们村里的姑娘,没有一个长得像她那么水灵。”

  老祖母不相信,她说:“我们村里的姑娘,个个都长得水灵,我就不相信挑不出一个去跟人家比?”

  于是,这一回老祖母便想跟我们到大队部去看《五朵金花》。那时老祖母已经八十好几了,她一双三寸金莲,根本走不到大队部。于是,我和二哥便轮流背着她走。那年我12岁,二哥14岁,二哥背老祖母时,我扛板凳,我背老祖母时,二哥扛板凳,我们就这样,二三十米一轮,终于将老祖母背到了大队部的场子上。

  老祖母看得那么入神,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世界上的电影会有这么好看。看完之后她说:“金花姑娘真的长得像一朵花一样,她又漂亮,心肠又好……”

  从此以后,老祖母便看电影看上了瘾,每次村上放电影,她都要跟着我们去看。

  凝望着金花姑娘的微笑,我也想到了作家王平,他是我在武汉大学读“作家班”时的同学,他曾经给我讲过,他和他的老婆唐小妹就是看一场《五朵金花》下来,两人便定下了终身。

  王平和唐小妹他们都住在长沙城里南门口一条叫作“倒脱靴”的小巷子里,这条巷子小到只住着二十多户人家。那一天,王平麻起胆子约了唐小妹到南门口电影院去看《五朵金花》,唐小妹点头答应了。为了看好这一场电影,王平回到家里赶忙将穿在身上的那一件白色短袖“的确良”衬衫脱下来洗。他只有这样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因为他想到晚上不能穿着这样一件有汗味儿的衣服陪唐小妹去看《五朵金花》。他用香皂将衣服洗干净,晾晒到了竹篙上。王平当时没有想到的是这衬衫一时半刻晒不干,那一个下午,他守候着小院里的阳光,太阳晒到哪里,他便提着这衬衫晒到哪里,他追着太阳转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分,总算勉强将这“的确良”衬衫晒干了。于是,在那样一个春暖花开的晚上,王平穿着这件带着皂香味的白衬衫,邀着唐小妹走进了南门口电影院。他们沉浸在《五朵金花》那优美的音乐里,王平望着银幕上金花的笑容,再看看小妹的笑容,越看,便觉得她们两个人的笑越像……看过那一场电影,他们便定下了终身。许多年后,他们两口子依然不能忘却在那样一个美好的夜晚,看那样一场美好的电影……

  凝望着金花的微笑,我还想到了剧作家陈亚先,陈亚先在创作戏剧《曹操与杨修》时,熬了无以数计的夜,熬夜肚子饿了的时候,他便吃点饼干,他买了一大盒盒盖上面印有金花头像的饼干,摆在书桌前的窗台上,这样,一抬头他便能看见金花的笑脸。深更半夜肚子饿了时,他便将这饼干盒的盖子打开,从里边抓出一把饼干吃,吃完了又将盖子盖上,埋下头来写作,写累了又抬起头来,望望金花那停留在饼干盒子上的微笑。

  久而久之,陈亚先的老婆便发现了这中间的端倪,她每次来给书房打扫卫生时,便将窗台上那个饼干盒子转过去。但是,陈亚先一坐到书桌前,头一件事便是将那个饼干盒子转过来。每一个日子,老婆将饼干盒子转过去,陈亚先又坚定不移地将它转过来,年复一年,他们就这样抗衡着。陈亚先说,只有一抬头便望见金花的微笑,他的心里才充满激情。在面对金花的微笑里,陈亚先终于创作出了经典之作《曹操与杨修》。后来的许多年里,在金花的陪伴下,他又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

  在长影旧址博物馆,不但有金花一张张美丽动人的剧照,而且还有金花的扮演者杨丽坤的一张张清纯如初的生活照。如今斯人已去23个春秋,但她在1959年拍摄《五朵金花》时定格在17岁的笑脸,却永远在温暖着这个世界……

  行走在这条艺术的长廊里,勾起我的记忆实在太多太多。在《上甘岭》的展板前,我的耳边立刻便飘来了“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旋律,在夜空中飘荡着蛙鸣和稻香的村庄上,看过这部电影之后,这首歌便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几十年的风雨岁月,无论我流落到了何方,无论我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想起这首歌,想起了这首歌我便想起了我那稻浪翻滚、稻花飘香的村庄,想起我那碧波荡漾、渔歌互答、沙鸥翔集的汨罗江……想起了这些,我的心里便变得无比宽亮,我便力量倍增,我便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无所畏惧。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展板前,望着保尔·柯察金那坚毅的目光,我仍禁不住浑身热血沸腾。我清晰地记得,在那样一个秋高气爽、星光灿烂的夜晚,在中学的操场上看完这部电影时,我便下定了决心,以后我也要做一个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坚强的人……

  长春电影制片厂走过了78个春秋,它拍摄或译制的一部部影片,曾伴随着一代又一代人成长、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前行,它给一代又一代人留下了难忘而美好的记忆。

  在这座博物馆里,记载和收藏着长影的每一个脚印,那一张张海报、一组组剧照、一件件道具、一个个音符……构筑成一条艺术的长河,它将奔腾不息,永远滋润着脚下这片多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