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叶青才:金樱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7-12


  打量一颗金樱子

  皖西南山间的缓坡或是次生林里,春夏之交经常可以看见一种刺藤植物,枝叶鲜绿,花瓣洁白,茎长1至3米,粗若手指,细至竹筷;及至深秋果实成熟,大小如花生,微红转黄,中间凸鼓,两端收缩,形如花瓶,又似陶罐,通体布满浅刺,刺尖利,易入皮肤。剥开外皮,有密密绒缕缠裹果核,缕间积满甘脂甜液,人们视之为异珍,熬之成糖,名“糖鸭糖”。

  它,便是金樱子。

  金樱子,乡人谓之“糖鸭”,学名有刺榆子、刺梨子、金罂子、山石榴、山鸡头子、糖罐等,属于蔷薇目蔷薇科,是最常见的一味中药,具有固精缩尿,固崩止带,涩肠止泻之功效,常用于遗尿尿频、崩漏带下、久泻久痢、滑精虚脱诸症,,而且成熟的果实富含维生素C、柠檬酸、苹果酸、皂甙和多糖类,可抗动脉硬化,降低血脂,抑制病菌与病毒,且具有一定的消化作用,在临床上预防心血管疾病等已被广泛采用。近年来中医研究发现,其对脾虚泻痢、肺虚喘咳、自汗盗汗等亦有显效。《蜀本草》载“治脾泄下痢,止小便利,涩精气”。《滇南本草》载“治日久下痢,血崩带下,涩精遗泄”。乡下父老在尚未知晓如此之多的功效和作用之前,仅仅把它当作调味或零食之用,故有俗谣曰:树叶黄,吃鸭糖;十月半,敲糖罐。

  金樱子隐藏在灌木丛中,不易被发现,幸好它的碧叶是秋山较迟凋谢的落木,在秋风黄叶中微露青色,并且,它的藤枝往往会缀连成一串,犹如一挂青色围脖。逼近荆丛,小心地摘取一颗,仔细打量,其形小巧而优雅,其色深青而泛黄,倘若不被尖刺侵入,你会以为这本就是一只值得观赏的花瓶。天工如此奇谲,人力何能为之,不知是箕风毕雨的雕琢,还是灵山秀水的养怡,大自然的造化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少时跟随父母上山采摘,金樱子没少扎伤我娇嫩的肌肤,以致成年以后仍旧对它心怀耿介,这多少减轻了它在我心里的好感;老来归乡,又一次跟年轻人上山采撷,眼前是枫红如丹,松碧如潭,满山的落叶犹如蝶飞蜂舞,沉甸甸的橡实一碰即落,在林莽间寻得几株“糖鸭”,呼声彼此应和,采摘手忙脚乱,那种欢惬,仿佛又回到童年,顽性勃发,喜不自胜,只是收秋的滋味已远,而迟暮的秋风已凉。

  采得三两斤金樱子,在厨下的地板上,蹂光了它的利刺,洗净了它的杂质,细细打量,花瓶的形制惟妙惟肖。便臆想,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颗金樱子,春荣夏盛,秋衰冬谢,内心甜也好,酸也罢,只要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儿益处,哪怕只如慰藉风寒的薄荷,温热感冒的紫苏,添加微芬的芫荽,啜饮回甘的苦茶,无不具有其生存的价值,或是回思来路的充实感。金樱子欲凭利刺保护自己,人欲凭德才美惠自己,殊途而同归。常听到乡下老人说,草生四季,人生五德,天道寻常。看来,哲理满腹的金樱子不仅仅只是一颗山间野果,它还应当兼具杜康的灵慧、陆羽的清芬、仲景的仁善、神农的甘苦。

  打量一颗金樱子,我惭愧没有它坚韧的藤,没有它碧绿的叶,没有它甘醇的果,没有它尖利的刺,更没有它医治尘世疾苦、调和人间滋味的大仁大爱。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再一次凝神静气地打量一颗金樱子,看它立起时是袖珍花瓶,横放下是微型腰鼓;想象它带着秋风的嘱托,满怀甘甜的梦幻,走向乡间朴素的筐篮,走进土灶的烟火,进入历久弥新的味觉。

  记住一只粗瓷糖罐

  金樱子熬出来的果糖,泛着黄金的色泽,团结为一体,性韧味醇,宜于久贮。我的邻居三奶有一只粗瓷糖罐,就是专门用来贮存糖鸭糖的。

  三奶早年丧夫,带着一儿一女,人知她专擅熬糖,岂知她更是熬日子。她会制做的糖有甘蔗糖、红薯糖、玉米糖、麦芽糖和秸秆糖,然而最出名的还是糖鸭糖。那些甜度或高或低的土糖,在四乡八邻看来,味道很好,价格很低,可是,三奶除了糖罐里的甜味,满腹只有苦涩。做铁匠的丈夫在三十出头就随恶病走了,丢下来的儿子是个哑巴,兼痴呆,仅仅会见人一笑而已;女儿更是一具行尸走肉,除了能吃饭,哪怕走路、取物、脱衣睡觉都要三奶扶携侍弄。自从三奶家成了五保户之后,粮油虽是不缺,但日常开销、起居炊饮却让这个孤寡老人自顾不暇,偶尔病来恙去,我们隔邻免不了伸伸手跑跑腿,总少不得跟着叹息。

  我是看着三奶的粗瓷糖罐长大的。隔了两道墙,三奶用苍老的声音唤我,便是她家的土糖出锅了。就着热锅吃糖,会烫伤你的唇,灼破你的舌,这种冒失和无知的教训,也许一辈子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糖冷了,但是仍留有余温,仍散发着微微的热香气,像烤红薯发散在空气中的那种甜香,令人口舌生津。用竹筷子从糖罐里绞出糖稀(其实已经很硬了),是要用大力气的,首先要学会转动,绕起,使之成为织布机上的线砣一般,举起来对着木格窗户的亮光,糖串晶莹剔透,放着褐色玻璃似的光芒。三奶在旁边瞧着,豁牙的嘴张大,多皱的脸上溢满阳光,这正是她幸福的时刻,起码在我那时看来,她有着一种有别于常日的幸福享受。

  正当我从三奶那儿获得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享受时,三奶的女儿死了。那天早饭后,三奶挺平静地告诉我的母亲:邋遢姑享福去了!顿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熟悉的图景:邋遢姑坐在一张草蒲上,龇牙咧嘴,鼻涕跟着口水横流,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脸上,满是污垢;手指在空中划动,仿佛要给人指点什么,却终究老半天僵持在空中,想收回去都很困难……

  三奶在生产队众人的帮助下安葬了女儿。坟上没有立碑,只有两杆纸幡在春天的傍晚随风飘扬着,间或听到一两声山雀的啼叫,一如往日的雀声在预示着春雨即将到来。除了乡邻们知道那个且痴且呆且污且陋的邋遢女已经不在,乡村依然平静而安详,插秧的在田间插秧,种豆的在坡头种豆。我似乎有很长一阵子没有迈过三奶家的门,不是不想吃那糖罐里的糖,而是怕看见她愈发深凹的眼里那种隐忍而几近枯灭的亮光。

  三奶的傻儿子是在他母亲去世后一年多才离开人世的。那时候乡镇养老院的条件已经好得多了,孤寡老人可以去那里全托,生病了就送到卫生院治疗,全部免费。傻子是在养老院去世的,严格地说是在养老院和卫生院之间的路上断了气息的。院长打来电话,叫居民组组长派人用板车拉了回来。我从县城的一所学校赶回去的时候,傻子(小时候我母亲教我唤他“方西老”)——方西老躺在挺尸板上,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似乎还漾着初冬时节微凉微暖的浅笑。我觉得他走得很安详,跟他母亲一样,要么是彻底解脱了,要么是仍然留恋着世间赐予他的些微美好。论起满足,我的这位方西老堪称不挑不剔,永远那么安于现状。他可以吃最粗糙的食物,可以穿最破旧的衣裳,可以使用别人扔掉的东西,并且,因为母亲管教的缘故,他好像从没有打那只粗瓷糖罐里拔起过一丝土糖,哪怕是最劣质的红薯糖。

  三奶的老屋还在,土坯,鱼鳞瓦,旧报纸糊的木格窗,虽然过去了十多个年头,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总会多瞥上一眼。只是,尘积的窗台上,再也看不见那只粗瓷糖罐,那只肚大腰深、口径狭窄、浑身布满粗砂的陶罐。倘若看见,那上面一定深嵌着我童年和少年的目光,那里面一定盛着我懵懂而欢惬的感念。是时光打碎了它呢,还是嚣尘掩埋了它呢?没有谁能告诉我。

  从此,怀念就莫名地落到那只粗瓷糖罐上。

  晾晒一场金种子

  听说金樱子同麦冬、贝母和黄精玉竹什么的一起在乡村振兴的规划中给确定下来,而且推广成中药材规模种植,于是,我想再一次回乡去亲眼看看金樱子们是如何在大田试种成功的。堂侄岩松在微信中告诉我:大伯,哪天回来,我用小车来接你,并且带一袋金樱子给你泡酒喝。

  金樱子泡酒,远近老年人趋之若鹜,据说降三高,消脂肪,疏通心血管,预防腔隙性脑梗。先别管它作用如何,反正那东西一旦与高度米酒相交融,味道是好极了:微甜,微酸,回甘添醇。听闻堂侄这几年从温州打工回来,挣了些票子,现在成家了,去年得了个大胖小子,今年将大面积种植金樱子和黄精,我猜想他今后将把立足点放在家乡,要在老家干一番大事了。

  时值深秋,老太阳仍很厉害,田塍里却五光十色,有金黄的瓜蒌,碧翠的茭白,青葱的紫薯,绛赤的黄精,那牵藤扯蔓的,不用说就是金樱子了。

  堂侄的房子距离我老家还有二里半路,中间隔座山。说是我的老家,其实老房子早已夷为平地,弃屋还耕,乡政府依照政策还给了些补偿。堂侄的房子却格外醒目,不仅建筑风格颇具江浙的范儿,而且装修得新鲜别致,沿用村主任的说法,是有文化的商人别墅,商人化的文人雅斋;最叫人羡慕的,是占地700多平方米的水泥大晒场,可以停车,可以晒谷,还可以办喜事唱大戏呢。我们正在估猜这满场晾晒的细小种子是什么,侄媳妇赶出来对我们说,这就是金樱子的种子。

  秋阳下的金樱子果核呈黑褐色,微微透红,略微光滑,比荞麦颗粒小,比决明子籽实大,均匀饱满,显得沉实。问到来处,说是购买的,挺金贵呢。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朋友,早些年在城郊租了百十亩大田,种植蓝莓和洋姜,结果亏得精光。于是,我侧面试探着问侄媳:这样大规模地种植,保险系数怎样啊?不会亏本吧?侄媳朗然一笑:都种了两年了,稳赚。想不到原本生长在荒山野岭的一种极不起眼的草本,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钱串子”。问问土地爷,你遇见过这种新鲜事没有?

  午餐的桌上,堂侄放胆劝酒,我和我的女婿也放量开喝。酒是金樱子泡的粮食酒,菜是大田里种植的羊肚菌和紫阳姜、紫薯烧烤等。一家子吆五喝六,大快朵颐,醺醺然不知日已偏西。话语间,提到三奶和她的两个儿女,大家惜之叹之,都说她没赶上趟儿,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当我提及那只粗瓷糖罐时,堂侄哂然一笑:还在我家收着哩!百十年后说不定就成了一件老古董。

  临走的时候,我借着酒劲劝堂侄,要他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不能盲目发展规模性的种植和养殖业。堂侄似乎十分清醒,他反问我,乡村振兴靠什么?靠科学,靠胆量,靠底气,最主要的一点,还是靠勤劳。当然,有些人貌似在搞发展,其实是盯着国家的项目扶持资金;钱一到手,项目就滥瘫了,不吃苦耐劳怎么行?他指着一地的金樱子种子说,光是管理这种子,就得花大气力,晴要翻晒,阴要隔潮,冬要保暖,春要育种;育种要选择土壤,要保证干湿度,还要适应风向。那些害怕麻烦的人,根本瞧不上这活儿。

  “你发财了,会一直种药材吗?”我问。

  “不光是。我想下一届去竞选村官,你认为行么?”

  行不行,我打不了包票;民主选举,我也走不了门子。但是,拿出种金樱子的热情和信心,带领乡亲一起往大道上奔,走的是正道。

  山墙下的秋阳温软得有些醉意了。

  再见,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金樱子,明年还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