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欧阳杏蓬:一条路有两种形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7-07


  一条路有两种形式,或者更多。

  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两种形式。

  一种形式让人怀念,一种形式令人舒坦。

  一种形式是泥巴路,一种形式是水泥路。

  泥巴路我走了很多年。

  泥巴路是村里赶集、交公粮的路。

  赶集的时候,村人们走出东干脚,踏过水渠桥板,桥板是一块很大的青石板,原来是涧板 ——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的“涧”,不过,涧板是用来度水过河的。龙溪上有三座涧桥,每一道涧桥都是由两块大青石板拼接而成,把大河里的水,引到东边的旱田,改善民生。大河就是舂水,严格的说是西舂水。当地有两条河,一条源于东乡阳明山中,流经鲤溪,一条起于西边阳明山中,流经清水桥、柏家坪、礼仕湾。两条河都叫舂水,东边叫东舂水,西边叫西舂水,两河在花桥下面叫十五亩的地方汇合,名曰仁河,向南汇入潇水,潇水穿过阳明山,在零陵北香零山附近汇入湘江。走过这块大青石板,是不会想这么多的,本地人知道一点,这石头是从龙溪捞起抬过来的,据说当时八个主劳力费了老劲。笔直的走过几丘田埂路,路下是冬田。什么叫冬田?就是冬天不断水,一年四季有水泡着,田里的泥巴稀烂,一脚进去,费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每个村子都有冬田,泥稀烂,用来育秧。泥烂,扯秧不费劲。笔直走完田埂路,便是沟坡路。绕着自留地、阙家岭、段家、石灰窑一路绕,过了石灰窑,接上永连公路。这路的长度约有一千五百米。沿着永连公路北向,再走一千五百米,就是清水桥,公社所在地,乡政府所在地,现在是镇政府所在地,当年,也是清水桥的粮站所在地。

  对于老百姓,任何公家所设的单位,都是一道关卡。比如说供销社卖煤油的小伙子,看你顺眼,或者他心情好,或者他心里有诚正,量给你的油一滴不少,如果心情有异,一量杯煤油到你的玻璃瓶里,十分就剩九分了。隔壁就是化肥站,买肥料要票,从窗口里拿到了票,迅速去排队,即便这样,轮到自己的时候,仓库里可能没货了。粮站也是如此,脸熟一句话就上秤了,生脸人就得按规矩,话音不好听,就是水分超标,在晒谷坪重晒。还有食品站……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把小小的权力用到极致。料料婶喂了一头肥猪,抬到食品站交任务,送猪的两个大男人眼珠子都被汗咬红了,背上一层汗,滑滑的,肩上抬杠的印子紫红着。料料婶跟着两个大男人屁颠屁颠跑了三千米,路上,猪还被颠出了屎,好几斤,这让料料婶着实心疼了一下,跟抬前头走前面的大儿子说慢点走,猪本来就没吃食,拉出几筒屎,都是钱啦!到了食品站,掌秤的老嗒硬是扣了她五斤,说猪吃太饱,料料婶没争辩,眼泪都出来了,憋着,一句话没说。振叔和茶叔、贵叔和着一板车,拉着九个大麻袋,一千多斤粮食,三个人从泥巴路上拉出来,到永连公路,汗都打湿裤头带了。顶着大太阳,以为晌午人少,能捡个便宜。到了粮站,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收粮的青年人拈了两粒谷子放进嘴里,磕掉皮,就说谷子太润了,还要晒一个日头。茶叔从最下面揪出两粒稻谷,递给那个收粮的,收粮的回过头,欠起眼睛一本正经说告诉你们了,谷子太润了,再晒回一个日头,没听到?一句话,噎得茶叔面色通红。振叔捏起拳头,说:在外头马路高头,老子一拳头就砸死他!茶叔拦住振叔,说:莫多出事来,找地方晒谷子!

  其时我在清水桥乡中学读书,下午放学,太阳还在半天偏西,阳明山山尖如刀,山岭如墙,遍地阳光。走出学校大门,在对面的商店门口便看到了茶叔、贵叔,走近了问,才知道还有个进商店买烟的振叔。我们缓慢向南,没走几步,振叔就追了上来,一只手捏着一只剥了包装纸的白糖冰棒,一只手上托着两根冰棍,见到我,马上遗憾地说:好赖,没看到你,没买你的。振叔把冰棒分给茶树贵叔,往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斜看了一眼,口袋里鼓鼓的,有一包一毛二的燕归烟,一卷零钱。振叔扒开烟,掏出底下的钱,抽出一毛,递给我,说:就在老杨家,你自己去买两根。我不好意思接钱,故意说不口渴,振叔说:吃冰棒不治口渴,就是吸溜吸溜好玩。快点去,我们走慢点,边走边等你。茶叔也附和,说几步路就到了。贵叔舔了一下冰棒,说:你找不到?我陪你去!我接了那一毛钱,买了一支冰棒,还找回五分,要还给振叔,振叔说,给我做什么?你留着,明天继续去老杨家买冰棒,我刚才看到他女崽了,梳着一个马尾巴,背着一个花书包,也在清水桥乡中学读书,你花点心思,明天毕业了把她娶回东干脚来。我还没明白,茶树马上接话说:要得,老杨是清水桥的万元户……贵叔斯文,讲不来笑话,见我还在双脚走路,便说:莫听他们两个蛊惑你,读书要紧,明天进城了,什么样的姑娘不全?你莫走路了,上来,让他们两个拉车。等你明天的发财了,请我们坐小车子!他们东一句啊西一句啊,把我弄得脸红一阵脸白一阵地尴尬,但有一点,东干脚的人在一起是温暖的,哪怕是荤段子,也能感到他们的善意与期待。

  转进小路,我和贵叔下来走路,振叔拉车。车上沟坡,两个轮胎在路面上颠簸、摇摆,几次要掉进旁边的水沟或水田,都被孔武有力的振叔硬生生的扳住了。他抓车把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上面一层油汗。过了段家,路面稍微平整一点,我说,我来拉一下。振叔回过头,甩了甩贴在前额上的一缕头发,睁圆眼睛,一脸不信地说:现在地平了,路好走了你才说,刚才还差不多,这下没事了。看着车轮子压过的青草,橡胶轮子一过,它们便慢慢站起来,恢复原状。我想,东干脚的人,或者农民,有这般韧劲,却不一定有这般好运。生命是脆弱的,人的生命,不如这草。因为我亲眼见过茶叔的母亲出门赶集,滚下这沟坡,在田里翻腾一刻钟,待村里人七手八脚拉来板车,已经口吐白沫,上马路,还没到去医院,生命就结束了。区里医生说阑尾炎,村里赤脚医生说胃穿孔,村里一个民办老师说抢救不及时……我想,无论怎么样,都不是要命的病,可在当时,这病却拿走了村里一条人命……

  对这一条泥路,我们谈不上厌憎,宁远乡间的自然村,或者很多的行政村,出行都肩挑手挽的,能通四轮车的几个村原来就在马路边,有先天优势,离马路远一点,能通板车也是幸运的。东干脚就是这么一个幸运的地方,隔了一个段家,就到大马路了。人们为出行方便,自觉出工,把沟坡上的拱拱爆爆凹凸不平整理了,修出一条可以通过板车的路来。明亮叔在平田院子当民兵营长,领会了“要致富先修路”的精神,回到东干脚,领着组长重新规划了线路,沿着东干脚的山脚,过东干脚的庄稼地,沿着阙家岭脚,在平田院子的庄稼地,在段家后面山里开一段路,过段家后面,拓宽前面山脚的路,绕不开石灰窑的庄稼地,大家凑钱买下来,连接到永连公路。路修好之后,十吨卡车进来都没事,东干脚买煤、买红砖、买水泥钢筋、卖猪、卖烤烟,就是走一步路都方便多了。在明亮叔的带领和鼓动下,村里的人纷纷出义工,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以工代赈”,都当做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事,天经地义。经过一个礼拜的挖挖补补,一条三米宽的简易的乡间公路露出雏形,也止步于此,再精修,就要用到钱,那时的生产队,除了还有一间泥瓦仓库,已经没有公共财产,而且要用到水泥卵石,一千五百米,不是十几家几十个人口能够承受的了。出门已经有路可走,拉板车不必再担心翻车到沟里禾田里,出去卖几只猪,可以叫来小四轮拉出去。尤其是种烤烟的,买煤卖烟方便了。就是这么一条简易公路,让周边的阙家、勒桑里、朱家山羡慕和夸奖,十几户人家也有领头羊,带着村里人摆脱了肩挑手挽的生活。因为这条大路,我们村通了电,因为这个,已经领先隔壁几个村好几个身位……

  其实呢,我更愿意走以前的小路,尤其是早上或傍晚时分。

  这条大路出了东干脚西边与阙家岭交界处的那块标志性的大石头之后,进到阙家岭,阙家岭山上山下都是坟墓,或者在山头俯视,或者转弯的弯谷里,或在路边坡下,有的一小半还被挖成了路。在段家后面,路也是在几对坟墓之上,而且林木荫蔽,特别安静,一声乌啼,都会惊人一跳。如果结伴出行还好,如果一个人独行,感觉不是特别好。一个人,我是宁愿走下面以前的小路,虽然曲曲弯弯,但向阳,东干脚,平田院子,神山下几个村子的黒瓦灰墙尽收眼底,田野如幕,路上行人如鲫,不时能与种田的汉子擦肩而过,还能搭上一两句话,可谓“旅途不寂寞”,而且是阳光大道。几块土之隔的简易公路,我骑车穿过的时候,山上窜下来的小青蛇,还窜进过我的裤管呢!那种刺激,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村里出货进货,走大路,开大小车,而一般轻车步行,仍然一致选择走原来的小路,就是不想一个人走过那些坟茔的时候虚了胆,惹上麻烦。

  在地区工作的元初大哥看到了这个情况,要来扶持政策,帮村里修了一条大路——在小路的基础上拓宽,征用村里一些水田,把路尽量修得笔直,把段家、东干脚连起来,可谓造福一方。在省里工作的月祥同志也争取乡村振兴的一项扶持政策,帮助村里建设了太阳能照明系统,完善了村里的亮灯工程。东干脚在家人们一致努力下,家家伙伙的房子都旧换新,搬进了两层楼、三层楼,三层半……的新房子,过程似乎漫长,但在我们亲历者看来,从贫穷到现代化,从收音机、黑白电视到数字电视,五十年时光,在几千前历史中,不过微微一小步。而这一小步,却把人重新分类,安步当车的,开电单车的,开小车的,村里有房,镇上有房,村里有房,县城有房……生活像副快熟变化视角的望远镜,让人看到了遥远的虚妄,也触摸到了现实生活的炽热严峻。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人突然跑出去了,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村庄,未来在远方,远方在哪?我想,已不是这条路能抵达的了。

  一条路有两种形式,一种形式是泥巴路,原生态,让人怀旧,让人留念曾经的温暖。

  一种形式是水泥路,宽阔舒坦,四通八达,勾连远方,让我们有无尽的追逐。

  这一条路无论是哪一种形式,都不是因为村子而存在,而是因为村子,这条路与我们有了交织,才有了指向和意义。我们因这条路,不断地告别过去,接触和进入更宽广复杂的世界。

  2023.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