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3日 星期五
临海闲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王国平  时间: 2023-06-06

  云南有个临沧,山东有个临沂,浙江有个临海。临海是真的临海,临的是东海。临海的海域面积是1819平方公里,比陆域面积只少380平方公里。

  临海的地方,想必意识开放、思维舒展、胸襟豁亮,把一切的一切拥入怀中,它办起了“朱自清文学奖”,辐射全国,奖掖佳作。临海并非朱自清原籍,也不是出生地,但临海人珍视他与这座小城的缘分。1922年,朱自清落脚台州临海,谋了个教职,拢共算起来,交集不过七八个月。放到岁月的长河里打量,这仅是一个浪花,再诗意一点,就说“惊鸿一瞥”好了。但是,临海人相信,相遇如诗,一眼百年,刹那永恒。朱自清在临海的24岁时光,一个点铺展成了一个面,一粒粮食酿成了一坛老酒。

  这粒最为饱满的“粮食”,就是朱自清写于临海的散文名篇《匆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简单的词句,日常的画面,对时光飞逝多少有些老掉牙的慨叹,为何每每读来还是令人不免心头一颤,莫名的惆怅如薄雾般拂过心际?或许因为字与字搭建起来的气场缝合了“你”和“我”之间原本远隔千山万水的裂痕。

  “匆匆”是日常,但日常不止是“匆匆”,也闲散,也歇息,也坐在村头等着浮云慢慢淡出天际,也躺在床上静听细雨轻敲门窗。1927年9月,回望身处临海的日子,朱自清心底起了怀念的涟漪,“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

  再来的燕子,可能是另一只燕子;再青的杨柳,想必是另一抹青绿;再开的桃花,必定是另一朵花。朱自清先生,光阴如流水,随它去,莫叹息,且闲看。

  闲看,默然,时针停摆,生命暂歇,世界静场了,两滴水亲昵,两缕清风挽手,两片雪花深拥,无用之用,却也摇曳生姿。

  汪曾祺笔端的人物也好闲看。他是朱自清的学生,回忆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求学时,感觉总体氛围颇为轻松,比较严格一点的就是朱自清的宋诗课,“他一首一首地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还要定期考试,小考,大考。”

  师生在闲看上是同道中人。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有时把闲看视为一种志业。他的小说《熟藕》写了一个杂货店,出售杂七杂八。老板不喜欢与人沟通,站在门口闲看似乎成了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看来往行人,看狗,看碾坊放青回来的骡马,看乡下人赶到湖西歇伏的水牛,看对面店铺里买东西的顾客。”杂货店老板在闲看,其实是汪曾祺在闲看,或者说他陪着这个老板一起闲看。有人问他怎么成了一个作家,汪曾祺的答复是“东张张西望望”。

  时光匆匆,步履如歌,如今的临海也是一座“匆匆”之城。但就像《匆匆》的作者,也舍得匀出时间发呆,“看浮桥”“看钓鱼的人”“看田野”“看天”“看梨花”“看山上的雪”——人是丰富的,一座城也是多面的。“匆匆”之城,也是“闲看”之城。在临海,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细细看。

  临海有一部分公共自行车竟然是有婴儿座椅的。这好像是第一次见到,给领着小孩上街的人提供了多少方便。鲤山路上有个车棚,架子上别了一块纸板,内容是手书的。“婚介交友”四字横写,配有一个心形符号,被一支箭射中了。“承包”二字竖写。“婚介交友”下方,“承包”右侧,写的是“广告传单张贴发放,货物装卸搬家,广告家装拆装敲墙”。还附上手机号码,注明可加微信。

  另一个路口摆了个小摊,支起一块展板,白底黑字,超大号字体,写着“国内最新型的树脂高级老花眼镜,轻便,特别清楚!”还有个小喇叭,循环播放一段叫卖,用的是临海方言,其中说眼镜有“防热功能”。老花眼镜怎么有防热功能?还说有“平缸”“插秧经”,鼓励大家“撕一哈”。这怎么理解?正好认识临海籍的同学,用手机录音,给定居杭州的他转过去,回复这分别说的是“防蓝光眼镜”“平光”“太阳镜”“试一下”!方言是一个谜语,也是一道美味的菜肴。坐守摊位的大爷,戴老花镜,翘起二郎腿,稳稳当当,旁若无人,读古书。我想,他一定看得特别清楚。

  崇和路是东西向,路北有一家超市,叫“老婆大人”,路南是家服装店,叫“差不多先生”。那几天在临海,开始热起来,就走进“差不多先生”,留意看了看T恤,有一件款型差不多,衣料的手感也差不多,标价牌上原价398元,老板娘说现在50元抛售,看来价钱也差不多。

  临海东湖公园有个戏台,正中的匾额上写着“导和怡泰”,用的是隶书,一位女子坐在匾额下弹奏古琴。游园的人不少,声音嘈杂,到了戏台前,步子也轻了一些,举起手机,拍照或录像,“打卡”完毕,继续往前走。女子沉在古曲的世界里,想必抽离了这个时空的喧嚣,任凭此时此刻的热气腾腾。距离戏台不远,是个八边形的门,上书“跫影”,亦是隶书。站在门口,琴声犹在,回望戏台上的身影,多少有些体味了“导和怡泰”的真意。

  临海大街上,灯箱公益广告“讲文明,树新风”系列,比如倡导遵守公共秩序,告诉大家“排队,排了才对”,形象代言是卡通化的戚继光,“戚”字旗迎风招展。餐厅门口规劝遵守餐饮礼仪,“夹菜用公筷,盛汤要公勺,不剩饭剩菜,不劝酒吸烟”,老戚再度被请了出来,还端坐在“戚家饭店”的餐桌前,好不威风。台州府城墙是戚继光抗倭古战场,八年期间抗击倭寇九战九捷,他在修缮工程时还创造性地加盖了二层中空敌台,遗存至今。那天,只见“戚家军”巡逻小分队,共计10人,红衣,铠甲,持长枪,全副武装,在城墙上来回穿梭。

  “乌饭麻糍”是临海的一道名小吃。紫阳老街上有专卖的小店,介绍这道小吃的来历:当地有乌饭树,摘下乌饭叶,浸泡一夜,得乌饭水,再将糯米倒入乌饭水,泡软乎了,放入石臼中反复捶捣,又裹上豆沙,撒一点马尾松花粉,动静相宜。临海的乌饭麻糍是卷状的,作为主体的糯米,已经被乌饭叶的绿意覆盖,尝一口,软糯,甜润,丝滑,绿叶的清香尚在回旋。在紫阳老街的“陈记”前,跟朋友念叨乌饭麻糍的味道不错,打算捎一点带回北京,给家人和同事尝一尝。店家听见了,说:“不行的,只能当天吃,带回北京就不是这个味道了。”她身穿咖啡色上衣,戴着明黄色头巾、淡蓝色一次性口罩。价格表上写着乌饭麻糍一盒12元。

  台州初级中学在临海,朱自清1922年就在这里任教。校园里有他的塑像,《匆匆》开篇的那几句经典,刻在四层高的楼体外墙上,可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校训。有一处布告栏,张贴着巾子山文学社的《征稿启事》。巾子山是临海的一个地标,就地取材,作为文学社的名字倒也妥帖。文学社对各个门类的来稿要求有具体描述。比如,散文,“世间万物如此多情,目光所及一切安心”;小说,“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故事的结尾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诗歌,“如歌的行板,书写花季的酸甜苦辣”;书评,“在书海中泛舟,让心灵远航。读书,留痕——请留下你的感悟。”……

  紫阳老街上有朱自清纪念馆,他的一幅字挂在展厅,内容为“书囊无底”,可以说是他对读书这件事的一声深情感怀。四字楷书,娟秀,雅正,有文人气,亦有静气。

  出自黄庭坚《送王郎》的诗句:“连床夜语鸡戒晓,书囊无底谈未了。”

  书囊无底,临海无边。

  文章末了,忍不住笨拙地借用一下,“临海无边看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