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他那副血肉模糊的假肢,和他那从膝盖以下完全失去的双腿,听到他穿上假肢吃力地拖着身体“嘎吱嘎吱”行走的声音,我的心,就像是被“拔火罐”拔过那般,一次次地被揪的紧紧的;心灵像是被清水洗过那般,一次次地干净清新了许多。哪怕是时光流逝了几十年,那种灵与肉碰撞的场面,还是让我震撼,让我激动。
这就是我的老领导,抗美援朝时期特等残废军人,吉林省前郭县交通局副局长——李树桐同志。
八十年代末,我从部队退伍回到地方参加工作。在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我的档案被时任前郭县交通局人秘科长刘庆文提了出来,他是受局领导委托,要寻找一位能写一些材料,最好在部队报刊上登过文章的退伍军人,于是,我便成了他们的“人选”。
由于某种原因的关系,我属于异地安置,上班报到的时间要比其他退伍军人晚一些。
那是春光明媚的一天,柳树伸展着柔软的枝条,在春风中摇来摇去,冬天留存下来的冰雪被春风化成了一道道“小河”,在街路上肆意地流淌着,此时,我兴奋地走在通往前郭县交通局报到的路上。
军人的身份变了,转眼间,我成了退伍军人。
那时的前郭县交通局还在三角公园的位置,一个狭长型的砖瓦房院落,院里有局机关和交通监理所两个单位。跨进局机关办公室的门坎,第一个办公室就是前几天面试我,提我档案的那个人秘科长刘庆文,打了招呼后,我算是报到了。
我还像军人那样,静静地站立在办公室的一角,等待分配工作。人秘科长刘庆文对我说,“小闫,走,我领你去见李局长”。
一个走廊,隔着一个门,就是李局长的办公室。
人秘科长刘庆文领着我,示意我敲李局长办公室的门。站在李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我还是像军人那样,喊了一声“报告”。
办公司里的李局长听到有人喊“报告”的声音,急忙回了话,进来,进来。
人秘科长刘庆文把我介绍给李局长后,李局长和他说,你先去吧,我和小闫唠唠。
第一次见到地方上的领导,我有些拘谨和不安。
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李局长,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年纪大约五十岁出头,方方正正的脸膛,齐整整的头发向后梳着,文质彬彬的,给人一种部队文职干部的那种端庄的形象。
李局长摘下眼睛,放在办公桌上,揉了揉眼睛,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小闫,听说你是当兵刚回来的,在部队入了党,又当过班长,文章写的也不错,我已经看过你写的报纸了。
李局长话锋一转,他说,咱们交通局按照县里的要求,计划成立一个“交通系统职工培训学校”,局领导研究,抽调几个人,准备让你牵头负责,并一一列举出了一些问题和注意事项。
此时,就像是部队首长在部署任务,我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只是点头应是,并按照李局长交代的任务回去静听消息。
在这个新单位,我和人秘科长刘庆文是最“熟悉”不过了。我看他一时不忙,就和他交谈起来。
听人秘科长刘庆文介绍,他自己也是当过兵的人,在整个交通系统,当过兵人的不在少数。他说,李局长是抗美援朝中的英雄。原是部队的一名排长,在一次带领战士们冲锋的过程中,敌人打过来的炮弹恰好落在他的身边,他扑在战友们的身上,战友安然无恙,他却被炮弹击中,双腿从膝盖以下全部被炸的血肉模糊,最后只好截肢。
从朝鲜回国后,李局长住进了伤残军人疗养院,后来为了生活上的方便,部队医院给他装上了双腿的假肢。
部队不能再待下去了,李局长转业到地方,地方看这是一位是有功之臣,又是特等伤残军人,安排他住进地方上的疗养院,可李局长那时很年轻,说什么也不愿意享清福,还是在部队时的那股劲头,非要出来工作。
李局长当兵之前念过几年书,在当时属于有文化的人,就这样,李局长每天拖着二十几斤重的假肢,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工作。
李局长虽然属于伤残军人,但他勤奋好学,不久就被县委提拔为县委机关党委副书记。
七十年代末期,李局长成为交通局副局长,分管人事和办公室,也就成了我到地方后的第一任分管领导。
局里把原公路段大院后侧的那个会议室腾了出来,右侧是交通系统职工培训课堂,左侧作为办公室。局里又从运输公司,客运公司,搬运公司,公路段等部门抽调五人,有干部,也有专业技术人员。
抽调的五人中,算上我三人有当过兵的经历。运输公司的李四贵师傅,是抗美援朝时期的老司机,开车、修车算得上一流;公路段的景富德,和我一样,刚从哈尔滨部队退伍,还有两名女同志负责后勤和财务。
开班那天,李局长拖着沉重的假肢,走路像踩着矮腿的“高跷”,“嘎吱嘎吱”的走进了教室。
李局长坐在台前的椅子上,凝视一会儿台下的学员们,用他那洪亮的声音说:职工教育和职工培训,是新时期国家提倡的大事,也是我们交通系统的一件大事,我们要实行分期分批地进行培训,组织大家学政治,学业务,学技术,努力做新时代的新人。
此后,我经常去李局长办公室请示汇报工作,有了问题和困难,也请李局长帮助解决。我从李局长那里学到了许多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经验,受益匪浅。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看到李局长的身影,便去局里问通信员,说李局长有病在家休养呢。
李局长的家,就住在县委后侧的家属房,距离交通局只是一路之隔,也就几十米的距离。我第一次登门拜访探望领导,自然不能两手空空。
走进李局长的家,他爱人迎了出去。我说,我是交通局的,来看望李局长。李局长听出了我的声音后说,小闫来了。
刚迈进家门,我发现李局长躺在炕上,天热身上只是穿着短裤,假肢放在一旁,两只从膝盖以下的那一点点“腿”完全暴露出来,还依稀可见上面磨破后出血的结痂。
虽然事先已经知道李局长是位伤残军人,但是第一次见到李局长这样脱下假肢和残“腿”后,我的心“咯噔”一下,立刻“愣”在那里不动了,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李局长和爱人看出了我的心事,忙打了个圆场。
他说,小闫,快坐下,看到我脱下假肢就知道咋回事了。
尴尬过后,我说明了来意。
我把最近职工培训的一些情况和问题向他进行了汇报,李局长靠在炕上卷起的被褥上,不时地插话,他说,你们工作开展的很有起色,这么短时间就把职工培训办了起来,局领导很满意。
我知道李局长最近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每天拖着几十斤重的假肢走路和工作,身体出现一定的不适,并安慰他注意休息,工作上的事儿,尽管放心。
临走前,我转身看了右侧墙上挂着的镜框,那里镶嵌着李局长作为志愿军战士时的英俊照片,还有那份用生命和伤残的双腿换来的荣誉证书。此情此景,让我心潮彭拜,热血沸腾,深深地敬佩着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抗美援朝英雄。这是何等的人生境界和硬骨头精神,他把清闲疗养自在看为身外之物,克服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努力地为党和人民辛勤地工作……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与李局长告别时,我轻轻地挥了挥手,便含泪离开了。
一年后,我参加高考,上学三年,与李局长和交通局暂时告别了。
毕业后,我成了最后一批国家正式干部,又回到了交通局工作,分配在办公司负责材料和宣传工作。此时的李局长在领导班子中分管公路建设和交通运输业务。每天,他带着那双沉重的假肢往返与下属企业和公路建设工地,他走到哪里,仍然喜欢带着我。
八十年代中期,国家为了扶持东北经济发展,在原有公路的基础上,决定修建沈阳——黑龙江明水县的203公路,这条线路,恰好通过前郭县西部境内。
这条通过前郭县的203国道,在县内的部分土方工程量很大,需要大量的民工和工程所需的建筑材料。李局长每天拖着那双假肢的“双腿”,“嘎吱嘎吱”地往返在公路工地上,在不平坦的土道上,李局长“东歪西倒“地支撑着身体,咬牙地坚持着。
有一天下午,李局长假肢和膝盖下面那段骨肉磨的实在受不了了,就让工作人员扶他坐在一个土台子上,他轻轻地卸下假肢,只见假肢与那段骨肉磨的血肉模糊,凡是见过的人都惊讶起来,有的不忍心看下去,有的扭头流下了泪。
我的心像是被刀剜过一样,哭出声来。急忙联系当地的深井子卫生院,医护人员见此情景,给李局长简单地进行了清创处理,无不赞叹着李局长,说他是“特殊材料”,是“钢铁战士“。
随后,我写的几篇有关李局长的通讯和新闻故事分别刊登在《吉林日报》《吉林科技报》和《城市晚报》上,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和好评。
后来,我先后被调入县委组织部和松原市工作,与交通局,与李局长分开了。然而,李局长那种顽强的工作精神,那种不怕苦,不怕死的英雄意志仍然在时时感染着我,激励着我。
李局长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为了生活起居方便,仍然住在原来位置的一楼,每当走在路上,碰见李局长时,他还是那样的亲切地叫着我“小闫”,问长问短,当得知后来我也当了领导后,更是赞不绝口,竖起大拇指表示祝贺。
前些年,在李局长不到九十岁的时候,不幸因病去世了,县里为他举行了追悼会和告别仪式,称赞他是一位抗美援朝时期的优秀战士,身残志不残,勤奋工作,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值得后人学习和纪念。
在他的遗体火化时,陪伴他终身的那副假肢无法随遗体火化,儿女们便把那副假肢埋在他的公墓骨灰旁,让他在另一个世界,继续陪伴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