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蔡淼:嫁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6-09

  在新疆,天总是黑得比较晚。

  那天,你们几个人去吃巴子面。沿着村子里的水渠一路追随落日的脚步,你不自觉地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走到一户农家,放羊的人领着一群羊刚刚回来,地上升腾起一阵白雾。你望着羊群,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懵懂的放羊娃。羊群在放羊人的吆喝下从拐弯处匿迹,只留下阵阵腥臊味儿。这时你才发现,农户门前有几株高大的桑树,从高处垂落下来的浓荫把路遮盖起来,像是一把巨大的伞盖。

  城里已经过了吃桑葚的季节,但是你惊奇地发现头顶有明亮的“灯笼”在闪耀——在夕阳余晖中,一颗颗饱满的桑葚有着把自己撑破的势头。地面上湿漉漉的,桑葚的肉质溅湿地面。树的东面居然结着比白桑葚更大的药桑,暗红色的肉汁里面糖分极高,沾在手心,初看给人一种出血的错觉。等你想仔细分辨的时候,掌心已经是黏黏的一片。低洼处有一摊雨水,你洗净手上的红色汁液,手重新获得自由。

  这时,你发现,两种不同的桑葚被嫁接到一棵树上了,虽然药桑只有一枝丫,也足以让人惊喜。就在你啧啧称奇的时候,一转头,树的南面还有一枝丫结满密密匝匝的黑色桑葚,它们的个头儿要远远小于白色桑葚和红色的药桑,味道也是恰到好处。白色的桑葚,个头儿大,糖分最高,甜味儿最足,爬上树你会发现很多白色的桑葚都被虫鸟半路截和了,只要风轻飘飘地一吹,白色的桑葚便会如雨点一般落下。

  同行的人鼓动你踹一脚。一转眼,你看到院墙门口站着一位头发发白的维吾尔族老人。你学的那点儿维吾尔语,在拿到学校指定的分数之后就都还给了老师。你带着失落和愧疚的眼神望向左尔古丽,她立马会意。你看着她和老人交谈甚欢,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对谈行列。你满怀愧疚,脑海深处不断搜索着零星的词汇,只能想起来“亚克西(好)”“白皙快(5块)”“茶依以清(请喝茶)”“阿旦木,巴木(有人吗)”“阿浪死给(牲口)”。你那准备要张开的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锁住,你感觉到唇齿之间突然生出一个黑洞来,把周边能够吸附的物质全部都运送到咽喉。除了满眼羡慕,你并不能做些什么。老人说桑葚可以随便吃,也可以装走,但是不能用脚踹。

  眼前的桑葚树是成功的嫁接,你却是一次失败的嫁接,在语言上你没有和他们融合在一起,即便你曾付出大量时间和心思学好这门语言。你想象过,当自己操着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走到大巴扎中间和他们讨价还价是一种怎样得意的情形。

  大二那年,你懵懵懂懂地从网络上找到视频,死记硬背学了几句,寒假便从南疆坐火车去吐鲁番转车。你的座位四周坐满操着奇特口音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嬉笑、怒骂、愤怒甚至悲苦。那些声音如子弹一般在你的四周旋转、碰撞,你根本没有办法听懂一个完整的句子,只能从他们的眼神、说话的情绪中猜想他们谈论的内容,然而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让你在失落中屡屡受到打击。你感到不可思议,身边这帮人像机器人一样,他们的声音如河边的涛声一般阵阵灌进你的脑海中。你看着他们说笑,舞蹈,直到夜幕降临,夕阳的光从绿皮火车的窗户中漏进来。

  你看了一眼晚霞,火车穿过一个涵洞,停靠在两山之间的铁路桥上。映入你眼中的是墨绿色的草地,羊群随意散落,有一种缺乏真切的虚幻之感。你恍然间产生一种错觉,你认为真实成为一种悖论。直到你看见其中一只山羊扭动了一下头,你才明白:你短暂的沉沦,让你误以为那是梦境或者是一种印刷卷轴。你感到不可思议,相对而立的两座山尽是袒露的沟壑和风化晒熟的焦土,没有一丝生命气息,之间却出现了宽阔而平坦的草原。

  你那时尚未意识到这是一种自然的嫁接,庸俗地沉沦于赞美。你看见蛇形的河流上沾满晚霞,绿皮火车奔向下一个山洞,窗外的光黯淡下来。巨大的呼啸声让你产生耳鸣,绿皮火车进洞了,它驶向黑暗深处,驶向山体内心,穿插而过。当车头冲出洞口的时候,另一片黑暗降临,你进入夜晚。窗外是难以用数量统计的黑色,列车员把窗幔放下来。隔着幔子,你偶尔能看见几束光,你觉得它们微弱如卵,随时都能被掐灭。

  夜深了,车上的人都安静下来。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你和列车员还醒着。上来一个戴着花帽的维吾尔族老汉,局促不安的手里持着一张无座车票,行李没有地方放,只能暂时搁在走廊里。你起身给老汉让座位,老汉坐下。你用刚学会的三句话跟他对谈,得知老人是库车人,要去马兰。之后,你们陷于长久的沉默。你明白语言的力量,没有语言几乎没有交流,没有交流断送的又何止是一个文明。今天的维吾尔语中很多词语的发音是直接根据汉语或者英语音译过来的,如凳子叫作“beng”,跟汉语“板凳”发音相差无几。这是一次成功的嫁接,从时间的长河看,它们甚至已经超越了词语本身的内涵和意义。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孔夫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四处碰壁,一度乞讨。一天,讨来一些鱼肉和羊肉,饿极了的弟子们顾不得分别烹饪,把羊肉和鱼肉混在一起煮。这一煮不得了呀,不仅饱了独自,还煮出来一个“鲜”字。

  鱼羊鲜,虽至今未尝,但你觉得会是一次愉快的嫁接。北方人认为羊肉鲜美,南方人以鱼、虾、鳖等为鲜。“鱼腹藏羊”,鱼羊同蒸,南北双鲜聚于一盘。据说,这道菜由易牙所创。易牙是春秋五霸齐桓公的御厨,首创食疗养生膳,善调五味。传言易牙将鱼同羊合蒸,味道鲜美无比,羊的膻味儿和鱼的腥味儿在分子运动中成为搅动味蕾的密钥。你猜测南宋宫廷名菜“蒸鳖羊”和“鱼咬羊”是“鱼腹藏羊”的升级版。今天,鱼羊鲜的做法早已深入千家万户,随便走在哪个城市都有“鱼羊鲜”字样的招牌店铺。你打开电子地图,输入“鱼羊鲜”,屏幕出现一排排红色锋利的针头。

  时至今日,你还是没有品尝过所谓的鱼羊鲜。你只知道,从陕西到新疆的这些年,从最初闻到羊肉的膻味儿肠胃就开始翻江倒海,到如今水煮羊肉配上萝卜和烤羊肉成为你的最爱。这种变化让你感到不可思议,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实在无法预想到十年后的你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新疆人”。

  你的老家在安康,汉江边上的一座山城,位于秦岭淮河以南,虽是陕西地界,但气候属于南方,饮食以米为主,与陕北和关中以面食为主有很大的差别。那些年你吃的菜极为清淡,甚至被冠以“苦行僧”绰号,直到遇上身为新疆人的妻子。

  你们开始交往,谈笑风生。你们在清凉的月光下散步,憧憬未来,也诉说各自的遭遇和不安。你们一起吃饭,你想着给她做一顿饭。你站在妻子的角度感受口味,菜从微辣到中辣,又从中辣到爆辣。偶尔回首,你猛然意识到这种悄然的变化,之前的餐食竟变得索然无味。你的肠胃已经适应了辣椒,适应了皮辣红(由皮芽子、辣椒、西红柿凉拌而成,又称老虎菜),适应了新疆面食。南方的饮食习惯和北方的饮食习惯,在潜移默化中相互交织、撕扯。

  新疆向来是广具包容性的,各种文明在这里交会碰撞,兼容并蓄,最明显的就是饮食。新疆特色美食“大盘鸡”是一种肉菜与面食的嫁接,它的成功和风靡源自民间智慧。第一次吃大盘鸡那种大快朵颐之感,至今仍然停留在你的舌尖。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你痴迷嫁接。你想起小时候,大人在菜园子里嫁接柿子树。你蹲在地上,跟柿子树苗差不多高,你看见父亲用小刀将柿子树同软枣树、海棠、山楂、李子等接穗嫁接。你好奇地问父亲在做什么。他说,给柿子树做手术,五六天以后就能冒出新芽了。你新奇地天天都往菜园子跑,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菜园子里卧着一条“乌草棒”(乌梢蛇),通体黝黑,在刚刚翻过的新土中盘成一个紧密的圆盘。你吓得撒腿就跑,从此对菜园子产生阴影,那条蛇也时常出现在你的梦中。

  父亲说,山里挖来的柿子树必须嫁接才能长出柿子。你坚信不疑。多年后知道,柿子树不嫁接也会结果,只是周期比较长,而且果子酸涩。在日复一日的农耕生活经验中,一些常识被大家用肯定的语气说成“真理”流传。你最喜欢父亲嫁接的院坝东头的那棵柿子树,呈Y字形,一边长火罐柿,一边长磨盘柿。

  六七岁时,你是坡里最大的孩子,带着其他小伙伴儿在雷雨天之后将树下的柿子捡起来,改造成想象中的汽车轮胎充当玩具。你把柿蒂取下来,然后折一根平整的树枝插在两个柿子中间,一组车轱辘就做好了。你会命令所有小伙伴儿站在同一起点,然后将各自的车轱辘“发动”起来,谁的车轱辘跑得最远就最厉害。

  等你们把这个游戏玩得了无乐趣的时候,坚硬而嫩青的柿子已经长到拳头大小。你会上树将那些被挤压、个头偏小的青柿子摘下来,扔进母亲腌酸菜的坛子里。三五天过后柿子脱涩,变得又脆又甜。你把它当成干粮带到学校,就着下饭,一两个酸柿子能省出一张饭票。酸柿子好吃,性却寒,吃多了胃胀、便秘。

  隔了几年,再也不用背苞谷面到学校食堂换饭票了,伙食也从玉米糊糊变成白米饭。父亲却在矿上出了事。那天,你的右眼皮跳了一上午,中午接到母亲的电话才知道,父亲的右小腿被矿石砸成粉碎性骨折,塞进去一块长长的钢板。骨头与钢板的嫁接,注定是一次痛苦的嫁接,是一次寒冷与滚烫的嫁接。你每次给父亲换药,总是能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

  大学期间,你特别喜欢养多肉。你把红稚莲、蒂亚、桃蛋、法师、燕子掌等嫁接在同一株多肉上,还真有点儿父亲当年给柿子树做“手术”的感觉。很长时间,你近乎疯狂地做各种嫁接。一天突降暴雨,你站在阳台上,看着越来越多的多肉,仿佛某根神经被雷电击中,陷入长久的深思。

  雨幕就在眼前,你听见冰雹在水泥路上摔碎的声音。你问自己:这是不是一种强迫症?沉溺嫁接是不是一种病态?是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植物身上,从而破坏了它们的自然生长规律?你停止了嫁接。天晴后,你去拜访本地一位老者,一进门,就愣在原地。原来,嫁接还能这么玩——将仙人球嫁接到仙叶植株上。同科属嫁接,仙人球能够吸收枝干营养,长大,开花,结果。

  嫁接是指发生在不同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物种间的一种结合。嫁接,同我们的生活是那样紧密。不仅有植物、习惯间的嫁接,书法中亦有嫁接。你想到状元出身的两朝帝师翁同龢,早年从习欧、褚、柳、赵,书法崇尚瘦劲;中年转学颜体,取其浑厚,又兼学苏轼、米芾,书出新意;晚年得力于北碑,平淡中见精神。翁同龢在用笔上极为独到,灵动之中透着严谨的法度。线条上有一种流动的力量,动中带静,静中有动。翁同龢遍学诸体,却又不拘泥于其中,嫁接行书笔意写颜体,浑厚大气不失洒脱,既保留了颜体的浑厚气象,同时还有一股欧柳的险绝,苍浑遒劲,朴茂雍容,被誉为同治光绪年间天下第一。你曾在很小的时候就练习毛笔字,可惜没有学会嫁接,以致多年来始终没有提高和突破。

  人类是群居动物,每个人都不可能离开他人独立存在。你从一出生,父辈的希望和命运就嫁接在你身上。他们供养你长大成人,把他们未实现的梦想寄托于你,他们告诫你一定要走出大山。当你慢慢长大成人,结婚成家,两个不同性格的人走在一起,这其实也是一种嫁接。两种命运嫁接成一种命运,不管过去怎么样,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们都将共同面对欢乐,疾病,隐忧……

  你还记得结婚头一年,你们总是因为一些琐事争吵。教育理念,“三观”,在碰撞中逐渐融合;家庭,成长,在矛盾和冲突中缓慢推进。你想,你们走在一起无非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对。你想,文成公主进藏,她和松赞干布身上肩负的是两个民族的命运,共同完成了两种文化的嫁接与共存,他们的个人付出和真实感受却被忽略。

  人们喜欢嫁接,是因为能在“移花接木”中体验到快乐,却鲜有人去关注嫁接本身所要承受的疼痛和漫长的磨合。你走在路上,见农夫挑着担,里面装着红彤彤的柿子,雪落在地上显出人们匆忙而凌乱的脚印……

  你仿佛想到了什么。

  【作者简介:蔡淼,9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喀什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等。著有诗集4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