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丁小炜:丁小炜散文二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5-30

  丁小炜,重庆云阳人,军旅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艺术学硕士。著有诗集《不朽之旅》《野象群》、散文集《心灵的水声》《一路盛宴》《往来山海》、长篇纪实文学《在那遥远的亚丁湾》《一腔无声血》《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阳开》等。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十届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第三届海洋文学奖和第六、十届长征文艺奖。

  连队在高原

  走上高原,到部队一线感受强军脉动。住进班排,我是一个融进基层的列兵。

  干净的营区,挺拔的白杨,醒目的标语,响亮的口号,此情此景,就是曾经的连队味道。穿上迷彩服,换上列兵衔,仿佛回到了兵之初。保管队主要负责部队物资给养、枪械弹药和各种油料的收发与保管,是一个专门为作战部队提供勤务保障的单位。神剑出鞘,精确命中,那腾飞的轨迹里也有他们写下的一笔。这里人员不多,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单位级别虽低,但工作重要、责任重大。队长李强被基地战勤处借调走了,副队长马承桢负责队里工作,他把这个小单位管理得井井有条。到队里的当天晚上,就赶上整理仓库,我和战士们一起搬物资、抬装备、码垛子,工作到夜里十一点半,与大家的距离也在劳动中一下子拉近了。

  仓库保管队是部队末端,从这里能充分感知,在中央军委统一号令下,全军开展新时代群众性练兵比武的澎湃热潮和扑面而来的浓浓战味。仓库官兵个个争当“保障尖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位和专业:为了取得“野战宿营及供电”课目的最佳成绩,四级军士长、班长焦准带领大家,顶着高原烈日在训练场一遍遍演练搭帐篷和油机发电,支架子、上大顶、钉地钉、布电缆,配合默契,分秒必争,六分钟就搭好一顶九八式班用棉帐篷。训练中,几乎每个战士的手上都留下了伤口,但只要班长下令“再来一遍”,大家就又精神抖擞投入演练。士官孙伟杰刚做完阑尾炎手术出院,伤口还没痊愈就投入到训练当中。保管油料的官兵每天练习蒙眼辨油,只靠鼻子和耳朵就能快速把十几种不同型号的油料分辨出来。为了练好野战炊事技能,炊事班的战士一日三餐全部使用野战炊事车做饭,只用五十分钟,八十个人食用的四菜一汤就新鲜出炉了。体能训练是每个官兵的必修课,在战士们带动下,我第一次参加高原三公里测试,竟跑出了十七分三十六秒的成绩。备战打仗的指挥棒,在基层已经鲜明地立了起来,融入这个集体,我仿佛全身充满了无穷的能量。

  与官兵实行“五同”,零距离下更加感到基层官兵的可亲可爱。来到这里,我事先声明不搞迎来送往,省却客套,保障团邹政委好几次说要到队里来看我,都被我婉拒了。但官兵在训练生活中对我的一些“特殊关照”,又让我觉得十分温暖。刚来的头两天早上出操跑步,带队的班长总要轻轻地示意站排头的战士放慢脚步,怕我跟不上大家的速度。三公里测试时,也总有一名战士抱着氧气袋紧跟在我身后。假日里战士们外出,带回的西瓜一定会分我一片,买的桃子也不忘给我拿一个。四级军士长岳良燕去北京押运弹药,临走时不忘给我拿一支配发的高原护肤霜,他说高原上紫外线强烈,让我别把皮肤晒伤了。我乐意在内心笑纳大家这番小小的情意,这是我们这支军队团结友爱的血脉传承。忘掉自己的机关身份才能赢得官兵的认同,他们才愿意和你掏心窝子。休息时间,我尽量往各班跑,与大家拉家常。保管队常年装卸物资,不少战士得了腰肌劳损,四级军士长孙杰脊椎骨质增生、腰椎间盘突出,有时疼得连腰都弯不下去。在与他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他岳父和妻子都在北京打工,我约他下次去北京时一定去找我,帮他联系医院治腰病。战士闻盛斌喜欢文艺,写了厚厚一本个人感言,我俩熟络后,他主动把本子给我看,我帮他修改了一首小诗,并为他联系在军内报纸上发表。有时候,为基层战友们使用一下这些“特权”,是我们机关同志为兵利兵的情怀和担当。

  全军部队驰而不息改作风正风气,这种成效最能在基层一线官兵身上体现出来。与大家讨论入党送学、立功受奖、转改士官这些敏感问题时,战士们的话匣子一打开,都有说不完的话。大家谈道,以前这些事往往要动脑筋、找关系、给好处,现在凡事公开透明,民主测评、理论考核、体能测试都是硬杠杠,大家都是一心干好工作、提高素质,为自己加分数赢条件。有的战士说,现在同志们总是争着参加执行各种重大任务,因为个人发展进步时,这是加分的硬条件。我认为,这是基层官兵一种朴素的争先思想,从另一方面说明,公开公平公正的制度机制,对加强基层建设功莫大焉。仓库官兵常年身在高原、驻在偏僻乡村,父母孩子照顾不上,身体心理承受莫大压力,没有一股子奉献精神,是很难在这里安下心来的。从这些官兵口里,我极少听到牢骚和抱怨。反思自身,我们虽在机关,却时常心有戚戚,似乎胸中郁结难以排解。到基层蹲这一回,真是一次深刻的教育和警醒。也许,诗行最能表达我内心的不尽感受——

  从两杠三星的上校军衔

  一路回溯

  经过二十三年时光的淘洗

  抵达列兵,这留白最多的原点

  别叫我首长

  我只是一个体型略胖的列兵

  这是深不可测的连队

  我必须小心翼翼,一二一

  前后左右

  年轻的脸庞光芒四射

  微翘的嘴唇

  毛茸茸的胡须

  热乎乎的汗味

  作战靴上晃动的尘土

  随着跑调的饭前一支歌突然吼起

  我的眼睛瞬间模糊

  队列里

  多年前的一个新兵复活了

  我怕这滴热泪就此滚落

  ……

  我的兄弟我的舰

  在千岛湖舰,你问战士们什么事最烦,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说:装备保养。

  不护航的日子,大多为装备保养的日子。枪不天天用,但要时时擦。装备保养就是每日的装备检拭和漂泊期间的装备检修工作。甲板温度高、空气湿度大、装备系统庞杂、人员相对较少,装备保养于是就成了一件苦累活。同志们说归说,干起活来还是相当认真的。系统再大检修内容不能少,温度再高检修标准不能降。把最烦的事干出彩来,最见境界。

  装备保养开始了,舰上各部门的同志们从每一个细小的螺丝钉开始,爬门架、钻绞车、摸管路、拉钢缆,常常汗流浃背地在甲板上一干就是四五个小时。九月中旬,舰上安排装备保养,全舰官兵上上下下都行动起来。帆缆分队全体人员,在补给长刘建义、副补给长杨朔的带领下,齐心协力,对左右舷的锚链补涂油漆。当时风浪较大,无法放小艇,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锚放到水面,人沿着锚链爬下去涂油漆——这可是高危作业,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海里。士官刘岳凯和徐金水两名同志主动承担了此项任务。他们小心翼翼地沿锚链往下爬,身体随着锚链不停地晃动,不时还有大浪打来,俩人的衣服全部湿透了。他们一手抓住锚链,一手拿着刷子,嘴里还咬着油漆桶的提把,油漆不停地往身上滴。等他们补完漆爬上来时,脸上身上都是油漆、海水和汗水。

  由于舰船长时间在海上航行,舰体积灰多、积盐厚,为确保靠港休整期间舰体整洁美观,千岛湖舰专门组织了大清洁。同志们顶烈日、抗高温,从上到下、先高后低、由前至后,洗刷冲擦,忙得不亦乐乎。经过大家连续奋战,全舰上下焕然一新,一尘不染。

  一艘舰就是一个大家庭,平时大量琐碎的家务事主要就是靠可爱的战士们来完成。战士班长,为完成各项任务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讲几个班长的故事。

  海军领导对护航官兵打电话的事十分关心,进入护航后期,专门为每艘舰开通了一部长途电话,放在大会议室里,给每名官兵发了充值电话卡,休息的时候大家可以给家里打打电话,但规定每人不能超过十分钟。但二百多人就一部电话,同时还要考虑国内亲友的作息时间,所以打电话的时间真是太紧张,一般排一个多小时才能排上,排上后差不多要五分钟才能拨通一个电话,而且因为信号极为不稳定,通话有延迟,这边在问第二个问题了,那边第一个问题还没回过来,通常是说一句话后,停顿一会儿,等听完对方的回话后,再说下面的话。即使这样,会议室依然排着长队,由此可见战士们的思念之心是多么迫切啊。满屋子坐着人,若是给恋人通话,真是“爱要怎么说出口”。热恋中的人最乐意天天花几个小时去排队打电话,有的人索性拿着书过来边看边等,女同志把手上正绣着的十字绣也拿过来了,边绣边等。有的人甚至把毛巾被和枕头抱过去,睡在拼起来的凳子上,跟买房排号一样。谈话内容也不保密了,都袒露在同志们的耳朵里。有一天,战士李高涛兴奋地捏着话筒:“前面说的话没听清楚没关系,反正最重要的话我已经听到了,你说同意嫁给我了!”同志们都为他鼓起掌来。当然,大部分同志都是自觉的,基本能做到打电话不超时,可有的人打着打着就打过了头,后面等的同志差不多能用目光杀死他。毕竟,电话那边是遥距万里的故乡;毕竟,那一头正连接着虚无缥缈的爱情。会议室在舰艏的四楼,一遇大风浪,有的同志边吐边打电话,其情可悯。

  有天我看书写作到了凌晨三点,北京时间正好是早上八点多钟,反正睡不着,我就跑到会议室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舰上大部分人此时还在梦乡。舱段班班长李文正好在那里打着电话。这部电话估计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一部电话了。李文见我进来,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走了出去,说,丁干事你打吧。我见会议室没有别人了,就抓住这个时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妻子聊了快半小时。等我打完电话出门时,却见李文还蹲在门外。我问他为何还在这里,他说他刚下更,等我打完后他想再打一会儿,和自己的未婚妻多唠唠,他护航回去就要和对象结婚了。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紧急的事,害得你在门外等这么久。我心里一阵自责。

  多好的战士,他在门外静静蹲了半小时。

  从此,我就很注意观察他,也常在他值更的时候去和他聊天,慢慢地,我们就熟络起来。有天中午开饭时,后区一甲板内通道海水管出现沙眼漏水,影响了舰员们正常行走,李文在巡检时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情况,他迅速安排班里的战士去准备抢修工具,自己则不顾一切用手堵住出水口,任海水在身上流淌。海水顺着李文的胳膊一直流到脚底,把他全身都淋透了,但他顾不了这么多,只想尽快把管路修好。经过一个多小时抢修,管路修好了,李文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海水和汗水,嘿嘿地乐了。海水盐度高,管路长期经受海水的腐蚀,出现渗漏是常有的事,但不管哪里的管路漏水,舱段班长李文都能够及时赶到现场,在最短的时间内排除故障。

  千岛湖舰第一次停靠也门补给时,由于油水补给工作十分重要,为了一切顺利进行,作为舱段班班长,李文主动要求留下来坚守岗位,把外出机会让给了战友们。那次全舰就他一个人没有外出,只到了这个国家的码头上。

  李文家在山东农村,他说,丁干事,我结婚给你发请帖,你来不来?我说,一定来,你说话要算数。我们在亚丁湾分别时,我把电话留给了他,希望他以后还和我联系,还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英文:"We must work for sweetness light."(我们必须为甜蜜而光明的事业努力工作)这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的名言。

  液货班班长兼补给技师陈年生是江西赣州人,执行任务以来,他凭借顽强的意志、过硬的技术和卓越的胆识,带领全班出色完成了各项补给任务。为确保第二批护航编队指挥舰“深圳”舰正常回国,千岛湖舰奉命在五级海况下为其实施航行中横向油水补给。领受任务后,整个补给部门都感到压力很大,在如此复杂海况下实施航行横向补给对他们来说是第一次。面对困难,陈年生主动请缨担当此次补给操纵手。他带领本班人员仔细检拭补给装备,反复熟悉操作规程和各项应急处理措施,深入分析大风浪情况下架索、放管、对接过程中的装备运行规律和操作技巧,进一步细化完善操作过程和要求。在两个小时的补给过程中,他始终坚守岗位,挺立于操纵台旁,仔细观察每一盏指示灯、每一台绞车、每一段油管和每一根牵索的变化情况,及时有效地处理了末端油管摇摆、牵索受压补偿较慢和泵舱高压较低等问题,顺利完成了大风浪航行补给。

  机电部门主机班长李建庄是河北沧州人,曾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士官。一天晚上九点,海上风浪很大,李建庄在巡检中发现左主机柴油管橡胶管路爆裂,如果不及时排除故障,舰艇就无法随编队正常航行,甚至会贻误与第二批护航编队会合的时间。在这紧要关头,他带领全班战士冒着机舱五十多摄氏度的高温和一百二十分贝的噪声,对故障管路进行封堵、拆卸、焊接和安装,经过四个小时的奋力抢修,故障排除了,确保了正常航行。屋漏偏逢连夜雨,凌晨时分,主机值班员又发现右主机滑油进机总管破裂漏油,李建庄在火速上报的同时,立即采取应急措施,带领大家与时间赛跑,钻舱底、卸管路、焊裂缝,他钻到机舱底层拆卸管路,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团结拼搏,终于将管路彻底修复。当他们满脸污垢爬上来时,大家都为他们鼓起掌来。

  每当舰艇要进行靠帮补给前,补给部门的全体人员都要顶着烈日暴晒,埋头在甲板上吊碰垫,拉链条、缆绳、钢缆,还有将各种绳索卸扣连接起来等大量工作。以前舰上吊碰垫使用的是又粗又长的大链条,既笨重,安全系数又不高,每根链条需要六个人拉住,这样吊放一个碰垫需要至少十五个人,不仅效率低,如果遇上海况不好,对人员的安全也有很大威胁,有好几次整个部门都是五点多就起床准备,打着手电在舱面准备碰垫。帆缆一班班长张岳飞经过仔细琢磨,终于解决了这个困扰大家许久的难题。他用锦纶绳代替链条,既安全又快捷。尔后他又想出一个妙招,在吊装前后段的小碰垫时,用电动卷缆筒取代人力葫芦(注:人力葫芦是一种比较常用的起重工具,又称为起重葫芦、吊葫芦等),用一根长绳子取代钢缆,用一个滑轮代替葫芦。领导很快采纳了他的建议,这样不仅提高了工作速度,人员也轻松安全。经他这样一改进,以前要花一个多小时的工作,现在只需二三十分钟就足矣,大大提高了舰艇的机动性。

  操舵班长朱文亮当兵十六年了,对部队有着特殊的感情,就要复员离开部队了,这次护航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远航。他说,当兵十几年随部队在南沙守过礁,过过没有水、没有菜、没有电话与世隔绝的日子,如今随现代化综合补给舰远洋护航,生活条件、舰艇性能、保障能力都今非昔比,个人也取得了大专文凭、本科在读,人也变得成熟,敢于应对挑战了。这次护航还配备了高速快艇,但官兵缺乏全效能使用的经历。一次,朱文亮驾驶快艇载着同志们完成首次驱赶海盗后,却熄不了火,只好临时联系厂家请求技术支援,急得大家手忙脚乱。“处女航”的尴尬深深触动了他,激发他更加发奋学习新装备、掌握新技术、提高新本领。在后来的护航中他创造了使用小艇救护商船伤员、大风浪运送物资的新奇迹。

  电工班班长、三级军士长方彬是江西上饶人,在舰上基本属于最老资格的士官了。方彬沉默寡言,一看就是那种朴实可靠的老兵。方彬说,技术兵在岸上时谁的本事有多大仿佛看不出来,但一出海就是动真格的了,关键时候必须顶上去。如果装备出了问题,通过自己的双手解决了,觉得好几天都很轻松,如果解决不了,那简直是寝食不安。方彬曾在导弹护卫舰上工作过,那时他们的舰长是明星舰长柏耀平。有一次刮大风,一艘巴西船在东海遇险,柏耀平受命率领他们前去营救,军舰顶着大风,舰体倾斜了三四十度,这时候舰上的一台电机出了故障。危急之际,方彬沉着应战,不到半小时就把电机修好了,原来是绕阻线圈上出了毛病。方彬只有初中学历,之所以电机修理技能如此高超,还是得靠苦功夫学习。他说学技术时一天到晚背电路图,慢慢用死记硬背的办法把电机的构造摸熟了。参加技术比武,方彬次次都是第一,这个乡村木匠的儿子,用辛苦劳动赢得了荣光。

  和战士们交朋友,要像毛主席说的那样:“给他们一些时间摸索你的心,逐渐地让他们能够了解你的真意,把你当作好朋友看,然后才能调查出真情况来。”我拍的照片,经常被战士们拿着U盘来拷走,过不了多久,照片就会像网络病毒一样,在大家的个人笔记本电脑里传播,他们说,丁干事,你拍得真艺术。现在战士们的工资待遇也高了,千岛湖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战士都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们在舱室里装上无线路由器,休息时几个舱室的人就可以一起打CS和魔兽。

  机电部门舱段班战士竺凯和邓朝胜睡上下铺,他们一个是浙江人,一个是湖南人,但这两人却有一个传奇,原来他俩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现在又同班同床同机组,应该算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小邓是湖南涉外经济学院大专毕业生,在舰上的主要任务是整理垃圾。小竺虽然学历没有小邓高,但兵龄要老一点,对部队的情况也比小邓熟一些。小竺爱说笑,小邓多沉默。有一天,小竺看到小邓的身份证上出生日期竟然和他一样:一九八七年六月一日。从此,哥俩的关系越发亲近了。小竺是个钓鱼高手,有一次不知他通过什么办法,弄起来一条花纹美丽的海蛇,把我吓了一大跳。

  小邓的岗位在飞行甲板下层的带缆平台,他每天的任务是对全舰收集上来的生活垃圾进行分类、整理、打包、搬运、储存、焚烧。军舰就是一个“流动的城市”,舰上生活着几百号人,平均每天要产生一百多公斤生活垃圾。每天小邓要对各部门收集上来的垃圾进行分类,纸箱、塑料瓶、易拉罐是“可回收垃圾”,把纸箱压扁后整齐码好,塑料瓶、易拉罐压扁后分类储存。果皮、手纸、方便面盒等为“不可回收垃圾”,用垃圾处理装置进行脱水、挤压后,制成类似“压缩饼干”的固体垃圾沉入海底。原本一百多公斤的餐厨垃圾,经过滤水、搅拌、冲洗、烘干、压缩等多道工序,最终仅剩不到十公斤,再用专用焚烧炉进行处理。处理垃圾又脏又累,干几天不难,几个月下来天天干这个活儿却绝非易事,小邓从无怨言,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学生士兵让人充满敬意。

  枪炮部门上等兵李高涛在亚丁湾见到了自己的哥哥李成,这事一直在舰上风传。李成随第四批护航编队来到了亚丁湾,哥俩相见了,在两艘军舰的舷边对话——

  “我看你结实多了。”

  “是啊,没事就好好锻炼身体。”

  “还抽烟吗?我已经戒了。”

  “没事的时候抽一根,有时也很无聊。”

  “你转士官恐怕就要这里转了吧?”

  “嗯,差不多吧。”

  “我要上更了,下次靠帮补给再见吧。”

  “哥,你多保重!”

  哥俩同时参加护航,这种情况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望着哥哥的背影,李高涛的眼睛湿润了,毕竟,在这么遥远的地方见到了自己的亲人。

  我第一次到舰上的理发室去理发时,让理发员帮我理了和他一样的发型:光头。在舰上,这是最流行的发式,好处多多:一是节约洗发水,二是简化了梳头程序,三是保证了大家发型一致。据我粗略观察,舰上百分之七十的官兵都保持着这种发型。实践证明,在大洋上远航,这种发型最受欢迎,我们笑称这是“护航头”。有时,同舱室的战友新剃了光头,每个人都要走上去,轻轻地在那光头上印下一个吻。看到这一幕,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钢铁的战士其实多么柔情。

  给我理发的是主机兵杨栋明,是一名去年刚上舰的新同志,他利用业余时间学会了理发,现在已经成为舰上的一名专业理发师了。只要战友需要理发,他一定随叫随到,有时晚上他已洗漱就寝了,但只要战友们叫他,他也会马上穿好衣服起来服务。一年多时间里,他免费为官兵理发一千一百余人次,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还有一名理发员叫强小海,也是一名新同志,手艺也不错。我问他,你晚上要值班,白天还要帮大家理发,累不累?他笑着回答道,这也是我的工作啊,在舰上每个人除了岗位工作,好多人都要兼职做一些服务工作。

  信号兵朱锡波,是一个把痛苦化作履职尽责动力的优秀士官。这位小伙子到亚丁湾两个多月时,父亲突发急病撒手人寰。母亲为让他安心护航,一直没有把这不幸消息告诉他。后来舰上领导得到这个消息,大家经过研究后,认为还是应该告诉他本人。舰领导和他谈过后,朱锡波表现得极为平静。舰领导让随舰的心理专家郭勇大夫对他进行心理疏导,郭勇大夫和他谈过后,感觉他很坚强,完全不需要心理疏导。郭勇大夫说,对于丧失了亲人的人,哀伤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哀伤会使人暂时处于心理上的极度软弱状态,情绪变得低落,有的人也许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会变得偏激,行为也许会变得紊乱和失控,但朱锡波这孩子很正常。那些天,朱锡波一直沉默着,战友们也是偶尔和他握握手,或者拥抱他一下,给他无言的安慰和交流。听到噩耗的那一晚,他的眼泪一定让亚丁湾的海水更咸了。也许,他会跪在甲板上,让印度洋的波涛把哀思和痛楚带回遥远的家乡。鉴于他的特殊情况,舰上决定让他随第三批护航人员返回国内,没想到朱锡波却婉拒了领导的安排。他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请战书:“我属于父母,更属于祖国和人民。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请给我继续战斗的机会,完成好护航任务才是我对父亲最好的祭奠。”

  有一天我去报房拷“报纸”——舰上只能看前一天的报纸内容,是由北京相关单位每天将《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的电子版打包后通过卫星传到舰上,我们再用硬盘去舰上的报房拷下来看。虽然麻烦一点,但能看到头一天的报纸已经很不错了。报房战士徐市乐喜欢和我聊天,我们从海盗的袭扰,谈到他分手的女友,也说到战友朱锡波的事情。徐市乐幽幽地说了八个字:“避无可避,无需再避。”他还请我帮他把这八个字用毛笔写下来,他要贴到自己的桌子前面。我说,你这几个字从何而来?他说是他自己总结的,他从读过的很多书中总结了这八个字,他说鲁迅先生说过:“伟大的胸怀,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命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自己的不幸。”我说:“徐市乐你小子是个战士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