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3日 星期五
勿扰模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陈美者  时间: 2023-06-03

  陈美者,闽籍,1983年生。有小说、散文发表在《散文》《上海文学》《山花》《雨花》《大家》《广州文艺》《青年文学》《边疆文学》《黄河文学》《文学港》《滇池》等,入选《中篇小说选刊》《散文2021精选集》《中国当代文学选本》《民生散文选》等。出版长篇散文《活色严复》,获第三届福建文学好书榜优秀图书奖、福建省第34届优秀文学作品榜上榜作品奖。

  1

  飞机开始滑行时,我把手机屏幕上的飞行模式和勿扰模式一一点亮,然后戴上蒸汽眼罩,垫好颈枕,迎接新旅程。

  我乘坐的飞机有三百多个座位。尊敬的旅客被折叠成一个个小东西,像他们的行李那样,塞在机舱中。我很快就感受到薰衣草味的蒸汽,眼部一阵温热。根据广告,我应该很快就会像老猫在阳光下打起盹。但实际上我更像一只洞里的蛇,企图扭动身子。担心压坏我的一头长发,我将它们温柔地别在胸前。在高空气流的震荡和安全带的捆绑中,我那总是失眠的孱弱身躯,开始飞往锦都。

  迷迷糊糊中,听到空姐用中英文轮流播报,我们的飞机很快就要抵达锦都。我摘下眼罩,将脸贴在座位边的窗户上。飞机窗户如此之小,就像是由一年级小学生在田字格写下一个工整的“口”字,然后直接贴在机舱上。我看向锦都的第一眼,就是从这个“口”字对着这座城市俯瞰——锦都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的建筑。

  下了飞机,坐出租车从机场前往苏韦文公司时,却发现锦都秋色迷人。道路两旁树木繁茂,颜色各异,从青绿到深绿,鹅黄到金黄,浅红到深红,共同构成大自然的层次之美。锦都的出租车司机对一个南方小镇客人的赞叹不置可否。他沉默地将我送到一个科技创业园区门口。苏韦文的公司在那里。

  我到达时是中午一点。办公区里只有一个小角落开着灯,三个年轻的男人坐在电脑前讨论着什么,余下的区域全都暗着,没有人气,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干净。我进来后,也没有人和我打招呼。那三个年轻人中,总算有一个抬头。他并不看我,只瞄一眼我的行李箱。我抓住时机问道:“请问是魅影机器公司吗?”对方继续看着我的行李箱,点了点头。我不由得也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行李箱,惊讶于自己倒成了它的附属品。对方又回过头和他的两位伙伴继续讨论。拖着行李箱来锦都、很快不得不拖着行李箱滚蛋的人,他们见多了。

  我沉住气,昂首拖着行李箱,走到公司的休息区。茶几上摆放着一套茶具,还有我熟悉的产地的茶叶。看到它们,我终于确定苏韦文在这里了。我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打开笔记本电脑,等待午休时间的过去。我其实也不着急见苏韦文。我来锦都不是来见他的,我只是来投靠他的。锦都房价太贵,暂住在他那,可以省点钱。苏韦文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那年,他带着三件洗不干净的旧衬衫和一本卷边的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来锦都闯荡,当过导演,后又转为开发机器人。跨度颇大,但也可以理解,都是一些不靠谱的行当。不过,说起来,我的求生技巧比他还不靠谱,笔记本电脑里正在写一个短篇小说《分身术》。小说中,我的主人公来到一个酒吧,酒吧的菜单很特别,连鸡尾酒都命名成“阿契塔的飞行鸽”“塔罗斯之夜”“米勒的吻”等等,甚至还有最新单品“分身术”。我的主人公正要喝下这杯名为“分身术”的酒时,苏韦文拖着迟滞的步伐走过来了。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弹了一下烟灰,看见苏韦文还是那么矮,还是那样双眼布满血丝,比上次见的时候,他整个人越发流露出一种衰相,似乎是从某个梦境或者说困境中向我走来。

  “呀,美者你来啦?什么时候到的?”苏韦文欣喜地问。这点欣喜让他的脸部表情生动起来,也让我为自己刚才想到 “衰相”那个词而暗自内疚。

  “来了一小会。”我也笑道。

  我想,与人初见和重逢的一刹那,最好都不要选择在中午一两点的时间。这个时间点,最容易暴露人的年纪和岁月的浮渣。我喝着苏韦文泡的南方的热茶,心里盘算的却是什么时间和秦安见面。我的笔记本电脑登录密码、手机锁屏密码、网上银行登录密码,要么是秦安名字的首字母加520,要么是他的生日。有一次我在练习空中瑜伽的时候,一不小心从空中掉下来,那是因为我脑海里忽然想起了秦安。我千里迢迢奔赴锦都,最想见的人是秦安。我相信秦安也想见我,因为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在炸裂的鞭炮声和漫天的烟花中,他都会给我发一条新年祝福语:希望今年可以见到你。我当然不能直接投靠秦安,那样多不美呀,还挺落魄的。我要在锦都落脚后,光鲜亮丽地站在他面前。

  晚上八点多,苏韦文终于结束他的办公会议,走过来对我说:“走吧,美者!”我早已麻利地收好自己的电脑,拖着行李箱窜到他身边。苏韦文笑了笑说:“饿了吧?”我摇了摇头,我太累了,一点都不饿。其实我很想问他,公司总共才那么几个人,还有什么事需要开这么长时间的会呢?我最讨厌开会,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通过开会这样的方式互相误导和浪费。刚才等累了,我自己走到园区里转了一下。这个科技创意园区设计时尚,还种很多绿植,看着就叫人高兴。在锦都的蓝天下,红得透亮的海棠果挂满枝桠。我像园区里的其他年轻人那样,站在海棠树边抽烟。我其实并无烟瘾,不知为什么,一到锦都我就非常喜欢时不时抽一根。锦都的年轻人也总是一手捏着香烟,一手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那一个个手机屏幕又让我想起一个个的“口”字。几乎所有年轻人都面目模糊,眼神迷离,他们更像一只只青蛙,从这样的手机屏的口中跳入。尽管是晚上六点,却没有人吃晚饭,也没有人下班。我暗暗佩服,锦都的人生活得多么自由自在呀,不受囿于生活的规律。而我在锦都待了一阵后才明白,那些抽烟的年轻人,大概是在躲避晚高峰吧。

  我坐上苏韦文车的副驾。我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好,听到车里播放的歌的前奏,手就停在安全带上,整个人呆住了。车上在放的是福禄寿乐队的《春暖花开去见你》:

  是不可能的吧

  就现在奔向你

  然后抱紧你……

  苏韦文把车开上了五环,世界仿佛只剩下无尽的长路。那首歌也在单曲循环着。有好一阵子,我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远方的栋栋高楼由一个个细密的“口”字拼成,在黑暗中闪着骄傲的光芒。那些“口”字看上去并不比飞机窗户上的大多少。我想到,秦安此刻,或许就在那些“口”字中某一个,喝热汤,或洗热水澡,又或看书?好吧,我根本猜不准他具体在做什么。五年了,我其实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但我可以想象。我尽情幻想着,我一会是那个为他熬汤的人,一会又是给他递浴巾的人,一会又是卧在沙发上枕着他的腿看书的人。秦安会一边轻轻地抚摩我的长发,一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我的嘴角扬起一丝笑。

  “我要透露一个消息给你。”苏韦文说道。他忽然开口,大概是我的笑意让车里气氛柔和。我的嘴角还在上扬着,对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点都不好奇,因为我对“透露”和“消息”这样的词语充满排斥。我觉得那是很“城市”的语言。很多时候,人们慎重其事说的话,在我看来极其无聊和无趣。

  “我离婚半年多了。”苏韦文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我心下一阵骇然。我没有想到苏韦文要说的是这样一个消息。这应该不能算是消息,这应该算是什么呢?变化?新的开始?我当下能想到的都是这些词,可是显然不太符合苏韦文的感受。当年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时,我还真的暗暗叹息,仿佛他失去的自由也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按照礼貌,这时候我应该用“城市”的语言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这真是不幸。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又不是机器人。于是我继续沉默着。

  “不过我现在缓过来了。”苏韦文说,他的声音还在发颤。听得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谈论他离婚了的事。

  我开口说道:“恭喜你!”我知道他没听懂,认真解释道:“我是说恭喜你离婚了!其实婚姻本来就不好玩,婚姻是反人性的,十有八九的人在婚姻里都是不快乐的。你不过是早点逃出来了。”

  苏韦文手握着方向盘,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瞥见他脸上惊诧的表情。

  “我们爱了十年呢!”苏韦文心有不甘,挣扎着说,期待我能说点同情的话。“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一直在等她愿意见我的那天!”他继续说着,车子还是匀速地在五环上驰骋着。我突然对苏韦文有点心疼,不是同情他离婚,而是想到他每天忙碌,下班后一个人开着漫长的车程,一边想着这样的心事。

  我说不出话,只伸出手,轻轻地碰触了一下苏韦文的肩。结果苏韦文差点把车开到另外一个车道。这不怪他。一个人在哭的时候,开不好车很正常。考驾照的时候教练又没有交待我们,开车的时候不可以哭。说到底,这也不是教练的问题。你是哭还是笑,又有谁在意呢?

  苏韦文告诉我说,在我找到住的地方之前,可以随意地在他家吃着住着。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我是他的大学同学,更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哭出来的人。我居功至伟。晚上他回来得稍微早些了,我们甚至一起喝汤,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抽烟。有一次我们一起打“三国”,肩膀挨着肩膀。我有很多桑蚕丝衬衫和羊绒外套,它们全都从行李箱里活过来了,妥妥贴贴地悬挂在苏韦文卧室的大衣柜里。我很高兴把它们安顿好了。

  苏韦文出差的时候,我就不睡沙发了。我睡在他的房间,和我的那些衣服在一起。它们既是我的陪伴,也是我的气味和形状。很多时候,我不得不看着它们来猜测自己的模样和想要的生活。

  一天晚上,我躺在苏韦文的床上,看着几个镜框发呆。它们尺寸不一,堆在角落里。镜框中的照片早已被拆掉,现在成了一个个空洞的“口”字。看着它们,我有一种颤栗感。我不明白,苏韦文处理照片时,为什么不把镜框一起扔掉呢?就算有新的结婚照,也不会有人愿意放进旧相框吧?

  “你要不要把那些镜框扔掉呀!”我在手机里打好这一行字,迟疑了一会,还是删了。我想起上次和苏韦文一起逛超市买菜的时候,他认真地掰掉那些玉米的外衣。过秤的时候,黄澄澄的玉米粒几乎都裸露出来。

  苏韦文大学时可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候手上总拿着书,《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红楼梦》……一件外套穿三周,穿脏一面换一面穿,班上有几个女生轮流给他洗衣服,我就是其中一个。作为报答,他会一边翻着卷边的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一边为我们解梦,说话的时候眼神闪亮,嘴角带着坏笑。

  “冰箱、窗帘、空调、洗衣机……”一个周天的早晨,苏韦文没有上班,他和我一起窝在沙发上抽烟、说话。他用夹着香烟的手,点着家里的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的钱,她全都算进去了。我当时跟她说,你列个清单吧,她还他妈真列了。”苏韦文又点了一根烟。我才发现他现在烟抽得极凶,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还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苏韦文一边拍着他凸起的肚腩,一边接着说:“这种事真的太伤了,它是把你整个人都否定掉了。”

  “有时候离开一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不爱了。或许她有别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吃住在人家,有必要说些安慰的话。只是,结果适得其反。苏韦文听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他的背影给窗口划下了一小段黑线。他大概是不愿意被我看见表情,所以背对着我说。“我就是想不明白。太突然了!有天夜里,我摸到她的身体冷冰冰的,后来她就再也不在我面前换衣服了,再后来就斩钉截铁地要离婚,而且是一提出来就毫无挽回的余地。”

  我无言以对。以女性的本能,我猜到是移情别恋才会有这样的决绝,否则大多数人都是心怀不满地照着惯性,有一搭没一搭地过日子。但我显然不能跟苏韦文聊这个。

  我从沙发底下抓出一只毛绒绒的小熊。苏韦文家面积小,在各面墙上尽所能地掏壁橱用来收纳物品,但却摆放好多玩具,只够转身的卫生间里居然也有三两只,客厅就更多了,电视机左右两边也有好几只。我一手捏着烟,一手拽住一只兔子的长耳朵,特意开玩笑道:“至少,这些玩具都留给你,而且也没算你钱吧!”

  “哼,她就爱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家里这么小,哪里够放!”苏韦文坐回沙发边,往烟灰缸里掐了烟,叹了口气。那一瞬间,我才对苏韦文的离婚真正有了同情。事情过去半年多了,卫生间里还有粉红色的发箍。墙上挂着圣诞节的南瓜灯。客厅里坐着她抱过的小熊、小白兔、猴子、多来梦。它们和我一样,没有被赶出去,还全都睁着无辜的眼。

  2

  “男的呀?”秦安高扬着声音问。

  我和他见面有半个多小时了,期间他一直面无表情,口气冷冷,就像我们两个在拍真人秀,旁边有摄像机一直在对着我们似的。我们一直在他家附近的马路上走着。马路两旁种满高大的树,如同秦安给我的安全感。他刚才到地铁口接我,现在要带我去一家餐馆吃饭。为了见秦安,我从五环苏韦文家出发,坐了两小时地铁赶来的。令我惊诧的是,我和秦安四目相对时,彼此居然有一种陌生感,我甚至在秦安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我花了十几秒时间,把眼前的这个人和手机屏幕上“秦安”的名字对接。过去的五年,我一心期待与他见面。一想到将来要和他见面,我就努力地活着。当然,我从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他,我怕把他吓到。

  我后悔的是,不该和他在他家附近见面。他的脸是我所熟悉的,却是僵硬的,全身肌肉似乎也都是僵硬的。只有当听说苏韦文是男同学的时候,他天衣无缝的表演中,才流露出一丝破绽。

  “嗯,当然是男的,女同学怎么会欢迎我呢!”我牢牢抓住秦安口气里的那一丝着急,幸灾乐祸道。

  “那你这个……你这个……这样不太好!”秦安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慌里慌张的样子可爱极了。可是他很快就恢复气场,沉稳地说道:“你还是早点回去,别给人家添麻烦!”

  “好吧!”我乖巧极了,一见到秦安,我的年龄就减掉了二十岁,不再是一个吃过那么多饭和犯过那么多错的成年人。在秦安身边,我是一个吃到糖的小孩。

  我说道:“我给你带了礼物。养了半年多的鸭。”我指了指自己的包,是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鼓鼓囊囊的,看起来的确放得下一只鸭子。或许我应该真的带一只鸭子,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带。只要是给秦安带的东西,就会变成可爱的东西。平日里,我喝到好喝的茶,买到手感很好的羊绒围巾,甚至是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我都会想买给他。我真想把全世界的美和好都给他。

  我灵机一动,将包递给秦安:“可沉了,你帮我背着!”

  秦安立即愧疚地接过去:“是哦!”

  我们慢慢地向前走着。我时不时转过头看他肩膀上的我的包。它很安稳地和秦安的身体连在一起。秦安还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它。我就很羡慕那个包。要不是因为那是我的包,我大概会把它扯下来暴打一顿。秦安其实根本不是他想表现出来的那种冷酷,我知道的。

  “你的膝盖还好吗?”我忽然想起前段时间他的膝盖刚做了手术。

  “恢复得差不多,就是最好不要跑步了。还得小心养着。”秦安的口气里透出一丝沮丧。我心想,会不会是身体的衰老和年岁的增长,让他活得愈发小心翼翼和力不从心。该死,我居然从未想到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我伸手想把包拿回来背。“可不能让你背重物!”我说。

  他却不让,一边拧过身子,一边说道:“这又不要紧的!”我见抢不过,乖巧地让他替我背包了,心里蛮开心的,仿佛他为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发现,只要是秦安,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举动,对我来说都是了不得的。我总是把他发给我的信息反复地看,连句号都不放过。

  令我意外的是,我们真的就只是吃饭。见他一脸严肃,我也赌气似的沉默着。这顿饭未免吃得太快了。服务员来撤空盘的时候,我又叫了一杯酸奶,然后用手指捏着小勺子,细细地一粒一粒地挑酸奶上的葡萄干坚果。秦安则用手机不停地回复信息。我像某种啮齿动物一样咬着葡萄干,一边也用某种动物的眼神望着秦安的肩膀。他似乎看出我在拖延时间的诡计,终于将脸从手机屏幕的“口”字形中,抬起来,从深井里望向我,说道:“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我最近真的是太忙了。”我低下了头,迅速地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酸奶。锦都的酸奶真的很好吃,可是我以后再也不要点了。碗里的酸奶还剩大半,我说我吃完了,我们走吧,我给你的礼物你要拿着,还是先放我包里?我给你带的芽庄沉香、红土沉香、紫檀木香盒,它们可经不得雨淋。我絮絮叨叨又慌慌张张,把一个礼盒从包里拿进拿出。

  “我们走吧!到我家楼下,我给你拿把伞!”他放下手机,看着我说,眼里流露出一道难以掩饰、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柔。

  我安静下来了,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店。一脚迈出店门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家店,生怕我暮年衰老时会渐渐淡忘此刻的场景。

  外面雨下得并不大。秦安却着急地说:“你出门都不带伞的吗?”我摇了摇头,心想:不然呢?你以为我是那种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什么事情都可以扛得住的女生吗?

  他背着我的包,带着我在雨中疾走,边走边说:“前面路边就有树了!”我跟在他身后,其实我讨厌走路那么快,我也不太在意雨。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让秦安觉得我是个不容易高兴或很难相处的人。

  他把我放在小区门口对面的马路上,一棵大树下。锦都的树如此高大壮阔,看上去足以保佑我。秦安拿上我给他的礼物,笑着说:“好,沉香好,我拿回去烧。”我明白他满意这个礼物,可是却气得想捶他,怎么能用烧这个字呢,是点,点香。可是他已速速地转身离去,回家给我拿伞去了。我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不要逃跑,干脆抱膝蹲在了树下。这副样子固然难看,但我真的站不住了。

  我望着小区门口的道闸杆,它和地面刚好形成了一个口字。我幻想自己可以冲破这个口字,闯进另一个世界。

  过了一会,我看见这个口字旁边出现了一道身影,在向我跑来。我呆呆地看着这样一道风景,只希望时间凝固。等到秦安跑到我身边时,我慢慢站起来,却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脸。我怕被他发现我的心正碎成一片一片。

  “我送你到地铁口吧。”秦安说着,打开了自己手中的另一把伞。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边。雨伞真的很有用,我脸上不再湿答答的。雨原来真的下得挺大的,我能听见雨珠落在秦安的伞面上的声音,还有他刚刚一阵小跑后的喘气声。

  终于还是走到了地铁口。我固然可以在吃酸奶时慢慢一颗一颗地挑着葡萄干吃,却没办法一步一步地细细地走着路。

  我站上了扶梯,一段如此陡峭的漫长的扶梯,仿佛要将我送往地下深处。我也真的像一块煤一样,乖巧地站着,似乎清楚地知道,回到地下才是我的本分。忽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是秦安的声音!我急切地在扶梯上逆行,想听清他说什么,可是我只看见秦安的脸和手,他在急切地摆手,大声地嚷:“不要走回来,危险!”我乖乖站好,任凭扶梯以不可逆转、不容商量的方式,将我带往地下,带离秦安的身边,终于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记得秦安对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吃饭!”

  我在地铁里抱紧那把伞,然后我的身体就好像变成了一口泉眼,绵延的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地铁里坐我对面的人、坐我左边的人、坐我右边的人,并不打扰我。他们都穿着款式极简的深色衣服,戴着耳机,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机屏幕的那口深井里。我没有戴耳机,可是我的耳畔一直是福禄寿乐队在唱着那首《春暖花开去见你》:

  就算这世界

  砰……砰……砰……砰

  丢下我也丢下你……

  3

  银杏树开始一粒一粒掉果子时,我找到了一份工作。随后就离开苏韦文的家,搬到自己找的出租屋。

  我搬家的时候,苏韦文在公司上班,我给他发了个短信就走了。他只说,周末有空回来煲汤喝。我便说好。我爱喝汤。锦都的餐厅里很难点到南方的那种汤。可是我知道我基本不会再回苏韦文家了。因为我发现我在的时候,苏韦文夜里房间的灯会一直亮着,他睡不好。苏韦文不愧是我来锦都第一个想到要投靠的人。我不想伤了他。于是很快另找了住处。

  为了省钱,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乘坐地铁,去我自己的住处,一个五平米的小宿舍,刚好摆一张一米二的床而已。房间没有窗户,是的,连一个小小的“口”字都没有。我买了一个晾衣杆,往两面墙上一贴,悬挂我的那些真丝衬衫和羊绒外套。夜里我就睡在它们的下面,倒也有了一些陪伴感。我想起那天我抱着伞在地铁哭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不可原谅。锦都这样的大城市,真是什么都容得下,除了眼泪和卑微的爱情。

  从此,地铁便承载我的每一天。工作日早晨,我强睁着疲倦双眼,在站台排队。地铁一来,工作人员喊道,注意了,我要推你,我就被用力推进了车厢。晚上八点多,我在地铁车厢里根本不用抓什么,周围的人墙已将把我打包起来。不必担心摔倒,根本就没有缝隙让你摔倒。这样一群陌生人,脸挨着后脑勺,鼻子贴着耳朵,范思哲的气味混着猪肉包子的大葱味,在地铁的密闭车厢里,高速地在地下穿行着,似乎是某条生产流水线上的商品。人是真多,走到哪里都排队。在锦都工作、生活的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的排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站着,倒也不推搡,人人都把脸埋在手机屏幕的那口井里。这些人中,我没有一个认识的。我一直都在人群中,却又都是孤身一人,孤独地起床,孤独地在站台的扶梯里奔跑,孤独地吃馄饨,孤独地洗澡,孤独地玩手机。手机里,秦安却再也不给我发信息了。他的头像还在,他的朋友圈也还在,偶尔还能看到他给别人点赞,可是他就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给我发。我很后悔,应该早点叫他送我一个毛绒玩具就好了,至少夜里睡觉可以抱着。

  我的工作是一家公司的文案,收入刚好够租房子和吃饭坐地铁。公司为了省钱,办公地点租在地下二层。我出了地铁,又来到地下的办公室,日日在地下穿行,被锦都踩在脚下。但我却也知道,锦都的秋一天一天深起来了。金灿灿的银杏,变成几根光秃秃的树枝。红彤彤的海棠果也早已不知被谁摘去,在糖水里滚过,做了冰糖葫芦。柿子树上没了黄澄澄的柿子,只余几片粗放的树叶挂着,聊作安慰。植物和人一样,都明白,真正的寒冷要开始了。

  我这样从南方小镇来的人,最能感受到锦都空气里的寒意,为此,添置了很多保暖的衣服,但一律都是黑色的。我穿黑色大衣,黑色西装外套,黑色牛仔长裤,黑色马丁靴,看上去硬朗飒爽,努力去掉身上所有的温柔和来路。只是,依旧舍不得剪去我那一头长发。于是,将长发绑成高高的马尾,加上我的黑色装束,我常常暗暗幻想自己是古代的女刺客。

  公司一共十来号人,从老板到伙伴,在我眼里,竟没有一个可以交流的。好在大部分时间,我只要完成我自己手头的工作就好。公司每周一次的例会,对我实在是一个折磨。每次我们老板说话的时候,我出于保住工作的需要,不得不逼自己看向那骇人的光秃秃的前额。面对大家抑扬顿挫的胡说八道,激情四溢的虚张声势,我总是惭愧地低下头。我从他们身上的平庸看到了自己处境的悲凉。

  我渐渐理解锦都。我不恨秦安。我再也不敢奢望秦安给我发信息、打电话或与我见面。我一脸平静地上班,平静地吃每餐十分钟的饭,平静地在地铁中任凭人群将我碾压,几乎很少开口闲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必须要说的。晚上下班回到住处我也尽早睡觉,否则面膜和眼霜的钱就白花了。睡觉前,我习惯了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就好像真的会有人打电话来似的。当我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勿扰模式”亮起来时,心里也会因为一个念头而全身发抖:会不会秦安也是早早地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呢?我不敢再听歌,怎么所有的歌都是情歌,所有的情歌听起来都是要人命的,它们会将你带到情感的深渊,大汗淋漓都爬不出来。我只听电子音播报的小说,我喜欢这样机器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不会引起我的情绪波动。那个写了一半的小说《分身术》我也搁笔了,原本我的构思是,城市里的人苦于分身乏术所以不能爱,但是我发现我错了,问题的根本不在于此。时间和环境真的会改变很多。这样我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

  我烟抽得很凶。我偶尔会想起,我来锦都的第一个黄昏,年轻人扎堆在海棠树下抽烟。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去健身房。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里人?”

  “你还在念书吗?”

  面对青年男教练的闲聊,我一律笑而不答,只是配合他做着动作。

  “你为什么只笑,不说话呢?”青年男教练颇为受挫,因为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和一身漂亮的肌肉,大概向来是受欢迎的。在城市,有个好看的肉体是很重要的。

  他在教我一组提臀的动作,为了保证我肌肉发力正确,他将手指放在我腰臀之间的一个穴位。

  我尴尬极了。因为我只是来体验的。事实上,我根本没有钱买私教课,就连普通的年卡都要再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一家名字带有“国际”二字的健身房。这在锦都却也是平常。锦都处处布满带有“国际”二字的餐厅、酒店、健身房、书店、会所……当然这些地方也不是你有钱就可以去,往往还要提前一周预定。

  “好了,压下腿,放松下肌肉。”青年男教练把手放在我腿上轻轻压着,帮助我把腿开成一字马,笑叹道:“可以嘛,厉害呀。”

  我太久没有与别人的身体有这样的碰触,窘得红了脸。

  “下课咯。我们到那边茶几聊一会吧?”青年男教练向我眨着媚眼,邀请道。

  “抱歉,不需要聊了,私教课对我来说太贵了。”我直言道。

  青年男教练受伤的眼神一直目送我进淋浴室,我真害怕他会冲过来给我一拳,于是快步地走,掀帘进女宾室。女宾室里贴了不少标语,除了“节约用纸,这不是在抽哈达”之外,还贴着“谢绝拍照”。“嘀”的一声,我用密码打开寄存柜,三两下把自己剥光,全裸着身子走到淋浴房。女宾室里还有好几个像我这样光溜溜的身体。那是一颗巨大的梨子,或是一根尖锐的竹子,或是一个膨胀的气球,或是布满皱褶的麻袋。这就是那些在地铁里在餐厅里被各种布料包裹着的行走的陌生人呀,真是令人不忍直视。明明是在淋浴房里,我却在沐浴露的香气中闻见了刺鼻的酸腐的肉味。

  我将淋浴蓬头的水开到最大,用热气包裹住自己。我细细地温柔地抚摩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两只脚。

  我在我机器人般的紧致线条的身体上,摸到了冰冷的东西。

  我关掉了热水。我在布帘后蹲下来抱住自己,无声地轮流摸着自己的十个脚趾头,那上面的十个指甲全都变成冰冷的钢的触感。

  4

  初进公司不久时,负责人事的同事曾要求我填一个表格。

  是关于本人的详细档案。我把表格拿回座位,慢慢填。表格的一栏要写紧急联系人的姓名、电话、工作单位。我当即填了秦安的,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快乐的笑。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我在马路上晕倒了,人家送我到医院,打电话给我的紧急联系人。秦安着急地跑过来,忘记医生对他说过不能跑步的告诫。他用温暖的手握住我冰凉的手……

  我把表格揉皱又摊开,一条一条细细地撕着,嘴角的笑意已经冷了。自从上次见面过后,无任何讯息。我夜夜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时,都要掰着手指头数下日子。20天,35天,39天了……我的手机像是坏掉了。我的人也快要坏掉了。怎么可能不恨呢?其实我不理解锦都,也不明白到底秦安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我们曾经有过多么甜蜜的纯洁的心动呀!我有时会在脑海里闪出惨烈的念头: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是不是应该到他家小区门口守着,还是在他带我去吃饭的那个餐厅来个偶遇,还是深夜在我蹲过的那棵树下嚎啕大哭一番?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在锦都维持南方小镇给我的最后自尊,更不忍破坏从前秦安对我动过的情,终日只是活着,平静地难过着。我必须这样节制自己的难过,否则情绪一浓烈,就变成了悲哀。悲哀的滋味我也是知道的了。悲哀是一种只能与之体面共存别无他法的感觉。更悲哀的是,我看不到这种状态的尽头。鱼死网破、花落春尽、美人迟暮……都是不可挽回的。我一个人,怎么能打得过一座城呢?我只是沉默地在一个没人送我鲜花的城市活着。

  那次填表格,我最后交给公司的表格里,紧急联系人填的是苏韦文。苏韦文这人却是从来都不好好接电话的。

  现在,我的手和脚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除了脚趾头的十个指甲,我的双手也冰凉,十个手指甲也变成冰冷的薄薄的钢。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怎么了,这让我一下子从悲哀中走出来了,我连悲哀都不能拥有。我也越来越少开口说话或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咙仿佛被堵住。可奇怪的是我的身体在喊。人的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何况这个身体现在充满了害怕。夜里我睡着的时候,它甚至喊出了撕裂声。害怕的时候,我总盯着手机里秦安的电话号码,多么希望秦安就在这个手机屏幕的“口”字里,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找出来,再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抱住,紧紧地,用我尚未变成钢片的手指触摸着他。

  我没有想过要去找医生,我在锦都是个蚂蚁、尘土、落叶一样的人物,根本没有钱看医生。我的病这么诡异,那么我宁可死去也不要让秦安听说我变成了一个怪物。我心里什么都知道,不单是我的手和脚,是我的整个身体正在发生一些无可挽回的变化。

  在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我不知该往何处去。我多么想见人呀。我多么想听人和我说话呀。越陌生的越好。我需要一个陌生的新的开始。

  决定要去酒吧喝一杯之后,就开始认真化了妆。在锦都,化妆是一种比吃饭还要重要的生存技能。化妆不仅是为了社交,更是为了活着。生活对丑女人是很残酷的,这句话锦都的人都不说,但暗地里就是这个意思。我把自己赚来的那少得可怜的钱,一部分投给麻辣烫冰糖葫芦牛肉饼虾仁馄饨老坛酸菜鱼等各种便宜的食物填进自己的胃里,一部分买了防晒霜粉底液睫毛膏染眉膏眉笔口红等涂在自己的脸上,否则平日里去上班也是要吃亏的。我熟练地在玫瑰色的化妆镜前细细化了比平时稍微浓烈些的妆。走在锦都的马路上时,我幻想自己是一个时尚都市年轻人的姿态,早已把出租屋远远地甩在身后。

  到了那家网红打卡的酒吧门口,却发现人们都在排队进场。我混杂在排队的人群中,心想怎么进酒吧还要排队,姿态上却是不肯流露出半点惊讶,而是假装自己也是熟悉这一切。终于排到门口的时候,保安叫我出示预约的号码。我内心顿时一阵崩溃,慢腾腾地点着手机屏。排在我身后的人不耐烦了,越到我前面来,是两个无比高大美艳的女孩,一个头上种着花草,一个身上披着斗篷,五官是刀刻般的精致和分明,脸上还撒满了亮晶晶的粉。她们熟练地出示了预约码,保安便挥挥手让我们都进去了。我就这样混进了酒吧。

  进了酒吧,却没能看清酒吧的样子。音乐、灯光、烈酒、人群……全都像一口大锅里的热汤在滚。我努力在吧台边找到一个站的地方,心想这和挤地铁又有什么区别呢?酒吧里塞满了人,留出一条细小的缝,是通往卫生间的。舞池根本跳不了舞,人们只是把手举得高高随着音乐疯狂乱戳,看起来特别像一条条咸鱼干。我一边啜饮着一百块钱一杯的鸡尾酒,一边细看周围的人,才知道每个人都是认真打扮过的。他们在脸上画出各种带血的妆容,扮演吸血鬼或女巫或花神,甚至有人在头上戴了一把刀。是的,人们在庆祝万圣节。在足够昏暗的灯光下,在泄愤般的音乐中,在让肉身爆炸的烈酒里,每个人都变成一条忘我的咸鱼干。

  随着夜越来越深,人越来越多。我再无心思观察人们的打扮,只觉得人群就像没有眼睛的鱼群一样,不停地游进来。我心说,不要再进来,不要再进来,酒吧并非逃离地,不过是人生的翻版。这里都是人,这世上也都是人,但最终大家都是咸鱼干,在风中挂着,沾满岁月的腥味,远离出生地。

  我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是一个好看极了的女孩,而且脸上并没有血。她穿露脐背心和短裤,一双光溜溜的长腿蹬着一双运动鞋,绑着两条长辫子。

  “一起玩吗?”她的声音是桂花糖般的甜糯,这让我想起我的南方小镇,想起童年夏日午后的甜滋滋的冰棒。何况我多么喜欢她的那两条辫子呀,想象一下,散开来是多么乌黑柔顺的长发。

  我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跟着她穿过全场唯一的一条细长的缝隙。刚好是午夜十二点,酒吧老板亲自上阵,花式调酒。每人可以免费喝一口。酒瓶在无数陌生的手中传递着。口哨声、欢呼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我们来到卫生间里。

  “我喜欢长发的女孩,还有,你这身打扮太他妈酷了,你是怎么化的呢?简直像是长在你身上似的。”女孩用指尖轻轻地抚摩我的手臂。我的整条手臂,从肩膀到手指到手指甲,现在,全都是钢片了。

  我嗫嚅着。女孩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肚脐眼那,然后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我。

  卫生间里传出一阵尖锐的叫喊。是我,也是我的身体。我叫喊,我发现自己一点一点正在钢化的身体,再也想不起秦安的脸了。

  5

  我在密码锁上熟练地摁了六个数字后,门还真的“砰”的一声,打开了。进门后,我发现苏韦文正在沙发上坐着。准确地说,好像在摆弄着什么玩具。

  苏韦文吓了一跳,神情慌乱,随手抓一只毛绒绒的兔子,盖住他手上的东西。大概还是我拽过耳朵的那只吧。

  我面无表情,慢慢脱下帽子和口罩,现在我出门已经不能没有口罩了。我有太多问题要问他,看见他慌乱的样子,我心中的问题更多了。比如,你他妈手上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有没有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正在变成一个机器人?或者,你离婚的前妻其实还在这个房子里?……最后,我问出口的却是:“你为什么不换房子的密码?”

  苏韦文站起来时,却是第一次在锦都看见我时的表情。

  “呀,美者你来啦?”苏韦文欣喜地问。

  我点了点头,为他的欣喜所感动。我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为我的出现而高兴。我卸下警惕,慢慢朝他走过去。事已至此,还能有更坏的事发生吗?

  “吃晚饭了吗?锅里有汤。我今天上午刚去了趟超市,买了新鲜的鱼,熬了汤!”苏韦文开心地朝我走来。忽然,他站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的脸。过了一会,他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带着最后一丝挣扎,撸起我的袖子察看。他盯着我胳膊上的划痕看了好久。这还是他第一次特意来触碰我,可惜,我已是一个没有任何感觉的人。来找苏韦文前,我试着用刀片寻找我的动脉,居然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美者,你怎么也变了呢?我以为你是不会变的!”苏韦文颓然地放开我的手,他的口气里充满悲哀。我太知道悲哀的感觉了。

  “沙发上,是什么?”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美者,你不该来锦都!”苏韦文用发颤的声音说,“我当初就应该阻止你才对!”

  一种奇怪的病正在锦都蔓延开来。没有人敢公开声张这种病,也没有办法医治。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苏韦文早在半年前就觉察到了这个社会病。他的魅影机器公司里,几个员工也先后出现了变化,最后只剩下两三个年轻人。在锦都,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规律,一些人的身体会慢慢一点点地钢化,变成机器人一样的材质,先是手指甲、脚趾甲,然后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然后是胸部、腹部。最后是心脏。

  “头发呢?”我捂着尚能跳动的心问。我的一头长发还是一如既往的乌黑靓丽。

  “头发不会变。你看,这就是我前妻的头发。”苏韦文走回沙发边,小心地拿开兔子,捧起一团黑漆漆的毛发。他一边宠溺地抚摩着它,一边深情地说:“这是人类最后的情丝呀!”

  6

  “尊敬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还有二十分钟抵达锦都。锦都之名,源于半世纪前此间花开繁盛,锦绣旖旎。现汇聚各地乃至全球的顶尖科学家,以机器人科学家、半电子人享得盛名。欢迎各位光临这个充满技术狂欢的城市……”

  空姐用中英文轮流播报航班即将抵达的消息,我摘下薰衣草味的蒸汽眼罩,像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蛇,扭了扭身子。我还努力挣脱安全带的捆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几乎碰到头上的行李架。这让我有某种熟悉感。我隐约想起曾在一张狭小的床上醒来,满眼都是我的衣服。可是,其他的,我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用手指稍微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我常年用施华蔻的洗发液,发丝柔软顺滑。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将手机的飞行模式和勿扰模式一一点暗。翻了一下微信,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消息。别人都在忙着打电话、回消息。飞机还在滑行中,我无事可做,将脸贴在那个小小的窗户口,望向锦都机场。机场上停着一辆辆硕大的飞机,它们钢片般的外壳强壮而骄傲,随时可以带着人们飞向无尽的远方。我的耳机在播放福禄寿乐队的《春暖花开去见你》:

  等到春暖艳阳天,

  你我就相见。

  大约半小时后,我和我的行李箱从机场门的大口中被吐了出来,好像一个旧沙发被扔到了路边。迎面而来的是锦都的风。锦都的风是清清爽爽的,客客气气的,可是骨子里冷。但是我来不及多想。我甚至腾不出手抓行李箱,光顾着乱摁我的头发。锦都的风只一口,就吹坏了我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