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30日 星期二
佟雪春:剜苣荬菜的祖母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5-07


  在春天,在乡间的田野,最不缺的就是苣荬菜。

  苣荬菜,穷人的活命菜,就匍匐在祖母的脚下。铲子在筐里跃跃欲试。

  白的茎顶着墨绿的叶,放在嘴里嚼,微苦,但清冽爽口。品,别样的菜香,直逼心脾。祖母笑了,把苦日子笑成花。

  铲子剜动,筐逐渐盈满。更多的苣荬菜呆在那里,挑衅地望着祖母,祖母徒劳轻摇头,我剜够了呀,你们就放心等着开花吧!要多多地开呀!

  微苦的苣荬菜剜不尽,是否意味苦日子没有头?

  祖母直起身,用手揉着腰眼,那一刻,大股的酸疼等着释解。

  祖母望向远方,样子格外出神。可远方有什么呢?除了山还是山,望了大半辈子的山。所以祖母看的不应该是山,那她就是在想事了,可会是什么事呢?换言之,对于一个清贫的农妇而言,会有着怎样的心事?

  我没有理会祖母专注的神情,只顾忙活初生的蚂蚱。

  我的小手握满了蚂蚱,为鸡雏准备的大餐。

  多年以后,随祖母剜苣荬菜的情形唯剩下她远眺的场景。

  祖母雕像般伫立着,两眼微眯着,直勾勾地向前望着。

  从山上吹下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袂,凌乱她的鬓发。

  对了,那天回到家,一向温婉的祖母没事找事地和祖父吵了架,搞得祖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干张嘴愣呵呵的份儿。末了祖父问我刚才你奶奶咋地了,我说没啥就剜苣荬菜来着,对了还发一会呆。祖父喃喃说,是了,是老毛病犯了。

  是晚,我一口苣荬菜蘸农家酱,一口刚出锅的玉米饼子,吃得小脑袋瓜直流汗。我对发呆的祖母说:奶奶,你吃呀,苣荬菜好吃呢!祖母摇头,笑了,笑的样子有些苦。

  那晚祖母没吃饭,早早上了炕,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半夜了,失眠的祖母悄悄下炕来到院子里,坐在石碾上,这回望的不是远方黑黝黝的山,而是天上那一钩弯月。屋里祖父鼾声如雷。

  我常望着记忆中这样的祖母,努力破解她的眼神,终不得答案。但我肯定祖母有故事。后来祖母没进了黄土,于是连同她的“故事”便随之飘零。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农妇朴素的一生,反倒是最快地遗忘,就像是无数飘零中的一片叶子,谁在乎它飘向何处,又在何处化为泥土。只有自己怜惜自己了,并把飘零的命运交给风。终有一爿土地会收留,得以完成最后的腐朽,然后等待传说中的轮回。

  过世的父亲曾和我聊起过祖母,说祖母有干完活发呆的毛病。如今想来,父亲所说祖母的“毛病”,其实是祖母藏着一桩心事。祖母嘴严,一辈子不曾吐露。

  祖父幼时出天花落下麻子,形象严重破损,但家境殷实(土改时家庭成分被评为地主)且系独子,所以上门提亲的不在少数,一时间祖父也是十里八村的富家郎。初时眉清目秀的祖母不同意这门婚事,无奈终父命难违。

  对了,祖母嫁过来时已经二十二岁,这在当时已属大龄女。

  我想“有故事”的祖母,越老越想啊。

  2023.5.6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