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萧军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5-08

  萧军(1907年7月3日-1988年6月22日),中国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 原名刘鸿霖,笔名三郎、田军等。 妻子王德芬,前妻萧红,私生女鲍旭东。

  萧军于1907年7月3日出生在辽宁省凌海市沈家台镇下碾盘沟村。 由于家境贫困只上过小学。1925年开始军旅生涯,担任过见习官、军事及武术助教等职务。写作生涯是在军队中开始的。1932年,萧军在哈尔滨化名"三郎"正式开始文学创作,并和中共地下党员、进步青年一起共同开展文学艺术活动。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萧军参照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的《毁灭》完成了表现东北人民革命军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

  1988年6月22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1岁。


  萧军:大连丸上


  朋友W,送我们到船上他就走了,还不等待我们和他告一声别!

  船的名字是“大连丸”。

  还不等我们习惯习惯这舱底的气味,他们便围拢了来。

  我和妻正准备摊开自己的行李。

  “你们到哪里去?”这是一个矮胖胖的人,他问我。他的背后另外还有四个人:一半是穿警察制服和挂着手枪;一半是平常的衣服。

  “到青岛去——”我心脏的跳动不平均了,虽然这检查早知道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一想到海的那岸就是可爱的祖国,一到了祖国便什么全得了救,只要这检查不要太烦难、太……那就好了。

  他们和狗用嗅觉一样,用手和眼,在开始去接触我们的行李和我的周身。

  妻的脸色白白地,病后的眼睛更显得扩大和不安。我们这好像开始在什么魔鬼的嘴里赌命运。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哈尔滨。”我的血流强制着安定了一些。

  “在哈尔滨你们是干什么职业?”

  “XX部里做办事员。”做办事员的只是一个朋友,现在我竟冒起他的职业了,我早就是个无职业的人。

  “XX部的‘司令’姓什么?名字叫什么?号叫什么?他多大年岁?……”

  我的血流又开始不受约束了,它似乎要迸出血管那样狂暴地流走着……

  “他姓X,名字叫XXX,号叫XX,今年……他……大概是50岁!”

  “怎么是‘大概’呢?”他的眼睛一向是细着的,现在圆起来了。脸上的肉一向是皱折着的,现在是铅一般地平展开;他身后的人们也同样睁好他们不同形的眼睛——我还看到了挂着枪的,用手去抚摸他们的枪;手里有棍棒的,也颠动了两颠动……

  妻的眼睛更扩大了……

  “他去年是50岁,今年该是51。”我说。

  “怎么,连你长官的年岁全忘了吗?你为什么要到青岛去?那个女人她是你什么人?”

  “女人是我的妻子——到青岛是回家。”

  “怎么?你是山东人吗?你的口音?……”

  “不,我是‘满洲’人——”我又开始平静。

  “你,你为什么到山东去回家?”

  “我的父亲在那里。——”

  “你父亲在那里做什么?”

  “开买卖。”

  “什么买卖?”

  “钱庄——”

  “什么字号?”

  “XXX——”

  “XXX!什么路?”

  “XX路——”

  “你为什么要回家?”

  他的问话又折了回来。

  “我们是新婚——要回家去看看老人。”

  “新婚?”他瞟瞟我的脸和妻的脸——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是否真像一对度蜜月的人呢?

  “你请长假,还是短假?”

  “长假——”

  “拿你的名片和假单给我验看验看。”

  他的手伸在我的眼前了。——那是一只肥厚的、有点凶残意味的手。

  “没有——”

  “什么也没有吗?”他的手重新投入裤袋里。

  “没有——”

  沉默了,全船的人声沉默了,微微听到海水激荡着船底的声音。末春的阳光和着风,愉快地从舷板上的圆孔窗投到舱内的席子上。

  “这些对于我没有必要吧?我并没有穿着官吏的衣服——似乎不必用它来证明我的身份。”

  “不——我看你不像正经好人——”他从我的脸一直看到我的脚;又从我的脚反回来,恰好我们的视线遇到一起了。

  “就冲你的眼睛,也不像好人,好人没有这样的眼睛——跟我来——”

  我知道我的眼睛顶撞了他。

  在那面我被问讯了近一个钟头。最终他要带我到岸上去问——记得当时我已经什么全绝望了,只要他把我带到‘水上警察署’,只要橡皮鞭子抽到我的身上,只要那煤油或辣椒水一注入我的鼻孔……便什么全完了!人在知道了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是平静的、勇敢的,当时我是很爽快的走在他前面——在还没走出舱门,他又止住了我:

  “不要——这边来——”于是我又随了他的手势到这边来,我想出这许把妻也一同带了去,这样也好哪!死,死在一起,坐监,监在一起……

  妻这面询问的人已经走开,她正在扒着舷板的圆窗,样子像在看海!我端详她病后的脊背,胸里微微感到了刺痛!

  “把你的东西全拿过来,我要检查——”他简直在命令。

  我搬过了我们所有在身边的东西——一只中型的帆布箱和一只柳条篮。挂枪的,和提着棍棒的人又转过来……

  矮胖胖的人,检视我每件衬衫和袜子,他相同一个买故衣者,又相同一个典当业的店员那样仔细。不相同的只是我们没在论着价钱。

  把一页页雪白的信纸,全是面了阳光看了又看。当时我真佩服这是一条忠实而仔细的狗!

  什么全检查完了,他看我吃起苹果来了,他们说:

  “你倒很开心哪!”

  在临走出舱门,他们在频频回着头,好像迷恋着我一般地说:

  “我总看他不像好人——”

  钢链铰咬着的声音发出来了,我们知道这是在起锚。

  海是多么美丽和广茫!我们的心和整个的身,却始终是狭窄的,被什么封锁了一样。

  妻望望我,我望望她,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海,无边无际的海……想着海的那一岸。

  “明天什么时候能到啊?”

  夜了,甲板上再也看不到第三个人,妻才倚近我的身边,颤着声音问我。

  “大约10或是12点钟。”我说。

  她的手抚摸到我的手,我的手死死捉着船甲板的栏杆,我说:

  “如果!……”

  我们全回过脸去——甲板上也还是没有第三个人。

  “如……果……再来麻烦我……我是要投他到海里去……叫这些狗骨头去喂鱼!”

  妻的脸色在星光中似乎又增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她又感到了不安。

  夜间波浪击打船身的声音,显得急躁,风也不再温暖。回到舱里,妻睡过来,我听着海叫的声音——在我们统一席面上,一个老妖样的婆婆,正在悄静地吸着鸦片烟。

  第二天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青岛青青的山角时,我们的心才又从冻结里蠕活过来……

  “啊!祖国!”

  我们像梦一般地这样叫了!

  1935,5,2,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