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1907年7月3日-1988年6月22日),中国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 原名刘鸿霖,笔名三郎、田军等。 妻子王德芬,前妻萧红,私生女鲍旭东。
萧军于1907年7月3日出生在辽宁省凌海市沈家台镇下碾盘沟村。 由于家境贫困只上过小学。1925年开始军旅生涯,担任过见习官、军事及武术助教等职务。写作生涯是在军队中开始的。1932年,萧军在哈尔滨化名"三郎"正式开始文学创作,并和中共地下党员、进步青年一起共同开展文学艺术活动。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萧军参照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的《毁灭》完成了表现东北人民革命军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
1988年6月22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1岁。
萧军:大连丸上
朋友W,送我们到船上他就走了,还不等待我们和他告一声别!
船的名字是“大连丸”。
还不等我们习惯习惯这舱底的气味,他们便围拢了来。
我和妻正准备摊开自己的行李。
“你们到哪里去?”这是一个矮胖胖的人,他问我。他的背后另外还有四个人:一半是穿警察制服和挂着手枪;一半是平常的衣服。
“到青岛去——”我心脏的跳动不平均了,虽然这检查早知道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一想到海的那岸就是可爱的祖国,一到了祖国便什么全得了救,只要这检查不要太烦难、太……那就好了。
他们和狗用嗅觉一样,用手和眼,在开始去接触我们的行李和我的周身。
妻的脸色白白地,病后的眼睛更显得扩大和不安。我们这好像开始在什么魔鬼的嘴里赌命运。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哈尔滨。”我的血流强制着安定了一些。
“在哈尔滨你们是干什么职业?”
“XX部里做办事员。”做办事员的只是一个朋友,现在我竟冒起他的职业了,我早就是个无职业的人。
“XX部的‘司令’姓什么?名字叫什么?号叫什么?他多大年岁?……”
我的血流又开始不受约束了,它似乎要迸出血管那样狂暴地流走着……
“他姓X,名字叫XXX,号叫XX,今年……他……大概是50岁!”
“怎么是‘大概’呢?”他的眼睛一向是细着的,现在圆起来了。脸上的肉一向是皱折着的,现在是铅一般地平展开;他身后的人们也同样睁好他们不同形的眼睛——我还看到了挂着枪的,用手去抚摸他们的枪;手里有棍棒的,也颠动了两颠动……
妻的眼睛更扩大了……
“他去年是50岁,今年该是51。”我说。
“怎么,连你长官的年岁全忘了吗?你为什么要到青岛去?那个女人她是你什么人?”
“女人是我的妻子——到青岛是回家。”
“怎么?你是山东人吗?你的口音?……”
“不,我是‘满洲’人——”我又开始平静。
“你,你为什么到山东去回家?”
“我的父亲在那里。——”
“你父亲在那里做什么?”
“开买卖。”
“什么买卖?”
“钱庄——”
“什么字号?”
“XXX——”
“XXX!什么路?”
“XX路——”
“你为什么要回家?”
他的问话又折了回来。
“我们是新婚——要回家去看看老人。”
“新婚?”他瞟瞟我的脸和妻的脸——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是否真像一对度蜜月的人呢?
“你请长假,还是短假?”
“长假——”
“拿你的名片和假单给我验看验看。”
他的手伸在我的眼前了。——那是一只肥厚的、有点凶残意味的手。
“没有——”
“什么也没有吗?”他的手重新投入裤袋里。
“没有——”
沉默了,全船的人声沉默了,微微听到海水激荡着船底的声音。末春的阳光和着风,愉快地从舷板上的圆孔窗投到舱内的席子上。
“这些对于我没有必要吧?我并没有穿着官吏的衣服——似乎不必用它来证明我的身份。”
“不——我看你不像正经好人——”他从我的脸一直看到我的脚;又从我的脚反回来,恰好我们的视线遇到一起了。
“就冲你的眼睛,也不像好人,好人没有这样的眼睛——跟我来——”
我知道我的眼睛顶撞了他。
在那面我被问讯了近一个钟头。最终他要带我到岸上去问——记得当时我已经什么全绝望了,只要他把我带到‘水上警察署’,只要橡皮鞭子抽到我的身上,只要那煤油或辣椒水一注入我的鼻孔……便什么全完了!人在知道了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是平静的、勇敢的,当时我是很爽快的走在他前面——在还没走出舱门,他又止住了我:
“不要——这边来——”于是我又随了他的手势到这边来,我想出这许把妻也一同带了去,这样也好哪!死,死在一起,坐监,监在一起……
妻这面询问的人已经走开,她正在扒着舷板的圆窗,样子像在看海!我端详她病后的脊背,胸里微微感到了刺痛!
“把你的东西全拿过来,我要检查——”他简直在命令。
我搬过了我们所有在身边的东西——一只中型的帆布箱和一只柳条篮。挂枪的,和提着棍棒的人又转过来……
矮胖胖的人,检视我每件衬衫和袜子,他相同一个买故衣者,又相同一个典当业的店员那样仔细。不相同的只是我们没在论着价钱。
把一页页雪白的信纸,全是面了阳光看了又看。当时我真佩服这是一条忠实而仔细的狗!
什么全检查完了,他看我吃起苹果来了,他们说:
“你倒很开心哪!”
在临走出舱门,他们在频频回着头,好像迷恋着我一般地说:
“我总看他不像好人——”
钢链铰咬着的声音发出来了,我们知道这是在起锚。
海是多么美丽和广茫!我们的心和整个的身,却始终是狭窄的,被什么封锁了一样。
妻望望我,我望望她,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海,无边无际的海……想着海的那一岸。
“明天什么时候能到啊?”
夜了,甲板上再也看不到第三个人,妻才倚近我的身边,颤着声音问我。
“大约10或是12点钟。”我说。
她的手抚摸到我的手,我的手死死捉着船甲板的栏杆,我说:
“如果!……”
我们全回过脸去——甲板上也还是没有第三个人。
“如……果……再来麻烦我……我是要投他到海里去……叫这些狗骨头去喂鱼!”
妻的脸色在星光中似乎又增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她又感到了不安。
夜间波浪击打船身的声音,显得急躁,风也不再温暖。回到舱里,妻睡过来,我听着海叫的声音——在我们统一席面上,一个老妖样的婆婆,正在悄静地吸着鸦片烟。
第二天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青岛青青的山角时,我们的心才又从冻结里蠕活过来……
“啊!祖国!”
我们像梦一般地这样叫了!
1935,5,2,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