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菡萏:水的脚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5-08

  一

  我是看着英子和秋其过了安检,没入大厅的人流,才转身冒着细雨往回返的。

  在长江边,我曾对英子说,你看,水的脚印。她也惊讶清澈水面下,弯曲着的不规则图案。那是水一次次亲吻沙地,留下的齿痕,美而清晰。如果没人动它,没更大的力量破坏它,相信它会一直都在。我管它叫水的脚印。干燥的沙地,也会留下断崖般,一层层清晰的纹路,那也是水的脚印。

  我时常把水想象成液体的风,它和风是近亲,皆随遇成形,随遇而安,阳光也有如此之功。上天并没赋予它们固定的外貌形态,甚至血液内脏,它们是多情透明的,所以能流动、穿行、吹拂、包裹,甚至撕扯。

  风也是有脚印的,匍匐的草,应声而落的花朵,吹断的枯枝,迎面而来微凉的气体,翻卷又停止不动的落叶,都是它的脚印。因无形,方予以它更广阔的空间意象。

  它们驮着时间与空间游走。

  大地之物每一样皆珍贵,水、风、阳光,没它们,我们无法存活。

  而人类是时间的脚印。

  英子是猝不及防遭遇人生变故,无法放下,才决定用一次流放式的旅游,进而治愈,重燃生命之光的。而春天可以让每种事物新生。

  此前,她没见过梅花,所以总是站在树前,久久地徘徊惊叹,各个角度拍摄。其实各种花只是一口气,最美在打苞时,开了,也就散了气,濒临衰败死亡。梅苞、玉兰苞,都是横扫战场,厮杀春天的箭。不动声色中,弹出去,再弹出去,一朵朵,以最美的形式披荆斩棘。我每每感动于这样的力道,这便是生命,天生旺盛,去爱,去活,去风起云涌。

  人们总是歌颂春天,以致我不再想去描摹它。人,才是最美的春天,孩子、妇人、男人、老人。哪怕带着伤痛,苟活人世,哪怕过得苦与累,都希望见到温暖地表予以的燃烧。

  人们喜欢热度,亲近过的人,拉过的手,都是水的脚印,被力量一次次吻过,留下痕迹。也许转瞬即逝,但因曾经的存在,而永恒。

  这几天,我带着英子在楚文化、三国文化、水文化、码头文化,以及大自然质朴的怀抱中穿梭。生命多么瑰丽神秘,丰富可爱,更主要的是顽强。怎可轻言放弃,那断肠草开在古老城墙的青砖缝隙里与石台间,每一寸生命都似黄金,上天给予了万物多大的恩泽与眷顾。

  在万寿宝塔,我们数着每一块花砖,花砖上镌刻着铭文。它们来自各省,捐赠者携妻携妾携子,捐赠十块、五十块、一百块。那些石质浮雕,菩萨、寿星、花卉,被各朝代,各时间段的手,抚摸得油光锃亮,有了铜的质感。那石质台阶,也被踩得油润,恍若镜面,泛着幽光。

  我在尽量回避“包浆”这个词汇,有关风雅的都回避。我喜欢纯粹,能丈量人性的东西,甚至野蛮,带着天然意态的萌发与生长。

  英子说,太震撼了。

  遗憾的是,很多现代人胡乱刻上的文字,盖住了原有铭文。他们想留下自己的大名,或恋爱凭证。我笑着说,鲁迅、张爱玲,是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记住的。

  只有文化可以穿越。

  不再敬畏,是一件多么可怕之事。

  二

  在古章华台,我对秋其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章华寺是灰败的,推开山门,一脚凉气,“吱嘎嘎”地响。她说,说得太好了,“吱嘎嘎”,道出了重力感,还有敬畏。

  是的,那是下垂的时间,如果时间可以称重,用声音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现在的大门,多半是电子的、玻璃推拉的,听不到如此厚重之音。

  我说章华台曾是古云梦泽,所站的脚下是贝壳路,前面烟波浩渺。楚灵王走了,细腰宫女走了,一天只吃一餐饭,被饿得头晕眼花的书生走了,近臣侍卫也走了,只有一株老梅留了下来,2500年还绿着。

  我们望着那株外形普通,长着一片片细嫩新叶的植物,还能说什么?人类竟活不过一株植物,它每年像新生孩童般怀揣喜悦来过。2500年又是啥概念,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坚守着自己的时间与命运,年年绿着。讲穿越,这株植物是不用穿越的,该见证了多少沧桑巨变,美丑善恶。

  活久了,自然有了佛性。

  我是喜欢野花野草的,对于太过壮丽之物不太有兴味。茶花是这个城市,开得较积极的花,冬天就在怒放,家里也曾养过。只是不太爱,仿佛唤醒不了内心的惊奇。但当看到章华寺和博物馆,一朵朵整朵凋落的茶花时,还是颇震撼。那是怎样的壮烈,粉身碎骨都保持着自身完整性。花托坚不可摧,花朵不撕裂,不丢失,拼尽全力坠下时,一定轰然“啪”的一声。

  风和水也是有声音的。

  春天,燃烧力量的同时,也在燃烧伤感。

  很多年,我坚信自己的文字是被月光亲吻过的,忠诚于自己的舌头和无边夜色,能溪水般潺潺流出。我不怀疑自己的奇思妙想,以及深埋的情感,甚至可以惊人地浪费。但有一天,发现自己写得越来越老实,我的空灵呢?我回身寻找着,甚至怕自己的舌尖,哪天会打结僵硬,说不出话来。

  我淹在无边的失落里,觉得自己种植下的月色,多么不可靠,那副慰藉心灵的汤药,会不会有一天也不再管用。

  它们只不过是水的脚印,更大的浪一来,便会抹去。

  英子说,见到菡萏姐,挺接地气的,原以为是名媛闺秀呢。我听后笑了,虽是一个小老百姓,内心还是挺瞧不起名媛的,一个女人凭优渥的出身、凭容貌、凭姿态,多么干瘪。甚至优雅,都是要回避的。

  我喜欢泥土里睡着的思想,在每个春天发芽。那是续命的神香。

  信奉时间之重,也喜欢生命之轻。活着对自己,对他者都只是水的脚印,能一遍遍亲吻着沙地,便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