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马秋芬_阴阳角
来源:本站 | 作者:马秋芬  时间: 2011-01-04

阴阳角

马秋芬


  第 一 章
  到了秋天,这山上可就热闹了。此地人叫它五花山。千种色,万种色,随着一场霜降,倏地从一片单调苍老的灰绿中显现出来。就算不刮风,树不动,草不摇,就算秋蚂蚱都不蹦,你也会觉得这满山都热闹得叮当乱响,带色的乐声哗哗流淌。打这里路过,就算是冷脸子爷们儿,也忍不住要抽抽鼻子,惹出一丝掐花摘朵的欲望。可是谁都知道,这千种色,万种色,不是花,不是朵,是到了更年期比着美的老叶子。
  一条大黑狗,脊梁上泛着缎子似的蓝光,昂扬地窜上山坡,照直向林子跑去。它像一个黑犁头子切割着五花山,使寂静的山林有了生气。
  女人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两颊泛着鲜艳的红晕,鬓角和两根毛辫子蒸腾着汗气,她用不干不净的袖头子揩了一下脖子,撩起袍襟掖进腰带里。奋力跟上大黑狗。
  穿过一片白桦林,女人听见狗在前面叫起来,还撒着欢儿哩,水泡子旁边,一个桦皮搭成的小撮罗子,结实、简陋,顶子很尖,她认得,这是山木德的手艺。果然,她看见了大雪马拴在一棵大柞树上,一杆旧猎枪,托子朝天,斜挂在马鞍上。女人四下里找寻着,终于看见了燎黑的吊锅,看见了灰烬,还有男人。
  “天呐!”她惊叹着,大声叫着:“山木德,山木德——”
  男人席地而睡,那胳膊和腿,仿佛已不是他的了,扔得东一条西一条。秋虫随意在他的身上和脸上蹦来蹦去,他全然不觉,顾自将鼾声打得雷响。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腥味和酒气。女人见他身旁躺着一只中弹的狍子,灰烬里扔着大块没吃完的烤肉,他抓起男人腰里的犴皮酒囊,捏捏,已经尽瘪,气恼地将酒囊一摔,一把揪住男人的脖领死命地摇晃:“醒一醒,你这头猪!”
  ……
  
  第  二  章
  那时候,莫西布正犯着大烟瘾,天地间吃香喝辣,生儿育女,全是扯淡;唯有那一股烟,一股说香不香,说甜不甜,打鼻子跟前一过,心里就醉的那股烟,往嗓子眼里一钻,就钩着他的魂儿,悠悠地到什么地方美一圈,再悠悠地回到身子里,这才是他生活的乐趣,生活的根本。
  打这里往山里走一天,是大山的胳肢窝。那里的人胆大,偷偷蔫蔫地种大烟。逮住了蹲拘留,逮不住就到林子里卖大价,贵得和金子差不多。
  莫西布蜷缩在土炕上,身子僵冷。暮秋的大风打房前一过,便冲着倒塌的房墙,肆无忌惮地扑到炕上,撞得筐子、篓子,倒的倒,翻的翻。盖在莫西布身上的一块大狍皮,也“哗”地飞起来,又“叭嗒”一声落在地上。几个小妮子正在玩羊骨头,大风吹得他们吱哇乱叫,大风一停,她们接着抓子儿、翻背儿,小黑爪子拍得土炕嘭嘭响,正经论输赢。
  没人将皮子捡起来替他盖上,而他的手已经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山木坤,我操你个妈的……”他喊他老婆,声音像蚊子,没人听见。他嘴里像嚼一块胶皮,牙缝里只露一丝儿一丝儿的气。当他还不是一条瘟狗,还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驰骋在马背上,他酷爱他的猎枪,也酷爱骂人。他骂人像使他那杆枪一样灵活,花样翻新。他觉得这是日子的滋味,是男人应有的气概。现在完了,整个地趴蛋了,连个叫劲的荤话都说不响亮……
  ……
  
  第  三  章
  从打走进这片林子,他就乐意凭着那点酒气,和喷着同样酒气的鄂伦春爷们儿一起,像发情的公狗似地犯浑。再也没有比犯浑更美的事情了:人家无缘无故地往死里打他,他也无缘无故地往死里打人家;在一致燃起的空洞的欲火中,眼睛里共同喷射着无限的没有意义的快活。
  有好几次他以为他自己和被他揍趴下的公狗肯定一死无疑了,然而随着柴糊老烧变成尿,浇到结了冰壳子的雪地上,他们又擦擦血,带着一张挂了彩的丑脸,狠劲地吐着粘痰,悻悻地摸着伤分手。“全他妈的是兽!是畜牲!”他骂着,照样有人雇他剥皮子,雇他牵马,雇他劈柈子,雇他抬死人;照样挣面、挣土豆子、挣老烧儿。
  这片林子就这样容纳了他生命中的各个部分。
  可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叫劲地冷。他娘的,上牙和下牙都冻一块了,他老是瑟瑟地说不好话。他这阵正给一个淘金户打短工。夹着冰茬的大北风嗷嗷叫了一夜,把他骨头缝里都叫起了霜茬。他一早就从灶房的臭熊皮子底下爬起来,他要先劈一溜柈子暖和暖和。门外的阳光挺好,可那是一束束闪光的冰。一把攥住长柄斧子,不能撒手,撒手准粘下一层皮。
  “叭!叭!”他起劲地抡着长斧,觉得浑身冻疼的感觉开始消散。
  当他可以把帽耳子立起来的时候,他看见远远的弯曲在山梁上的雪堆在微微移动。是奔驰而来的马,一匹白马。
  马立在不远的雪地上,猎人用戴着皮手闷子的手遮着晃眼的光线,朝他望了一刻,突然亮起嗓子叫道:“好你个苏百和!找了你三整天。你过来,快过来!”
  光板子大皮袄裹着的大汉,虽看不清身架和眉眼,但那马、那声音、那派头,立即使他认出了这是半年前给他揽了一个没占多大便宜的活计的山木德。
  “什么事?”他迎着马走了几步。
  山木德哈哈大笑,他骑马来到苏百和身边,俯下身往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小子,你走运啦!”
  苏百和困惑地望着他,他以为他刚灌了柴糊老烧。
  山木德坦直地说:“你走后,山木坤可想你啦!她让我想法找到你……”
  “怎么?”苏百和不解地问,他没忘那个倒了房山墙的女房东,那个已经快变成人干儿的大烟鬼的老婆。她那张多皱而浮肿的脸,熬到现在,怕也快完蛋了,是又来雇他去剥桦树皮,送她去风葬地?
  “山木坤要和你过日子,问你干不干?”山木德止住笑说。
  “过日子?”苏百和倒退了两步,眼睛睁得很大,又眯缝着打量那汉子,喃喃着:“过日子?……过日子!”他以为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
  “对、对!在一个炕上!”山木德说。
  大斧子停了这么一会儿,帽耳子没撂下来,就觉得奇冷无比,颧骨上的冻疮也生疼。可是他硬是不撂下帽耳子,他要露着耳朵。“过日子”这几个字,像从冰雪下面猛地钻出来的一个炭火盆,烤着前胸,烘着后背,诱惑着悬在半空里挨冻的心。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伸出一双生冻疮的手,抓住那火盆,捉住那一点点眼见就能属于他的暖和。可是,他才不信呢,他摇摇头,细细地察看着山木德脸上的每一条纹路,疑惑地问:“这是真的吗?……她能要俺?俺没户口。”
  山木德不笑了:“这还有假,让你当驸马!”
  “啥?”苏百和可经不住玩笑,眼珠子泛红。
  “在咱鄂伦春,招汉人女婿入赘,就叫驸马。你痛快一点,这驸马你愿不愿意干?”山木德有点不耐烦。
  苏百和不在乎叫什么,他担心耳朵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山木德抬起一只穿靰鞡的大脚,踩了踩苏百和的肩膀,说:“你壮得像一头牤牛。山木坤有一个房架子和一帮崽子,伙到一起谁也不亏本,她乐意给你当老婆子!”
  只觉得温热的炭火盆抓到手里了,苏百和喃喃着:“过日子……”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发狠似地说:“俺怎不干?俺干!俺这就跟你见她去!”
   他回身将长斧子撇在柈子垛上,飞身跑进院子,抓起他的破背包,卷起臭熊皮子,大叫着:“大哥,你给俺快跑!”
  山木德两腿一夹,马飞奔起来。苏百和将背包和熊皮子卷吊在肩膀头子上,紧跟在马屁股后头发疯地跑起来。
  ……
  
  第  四  章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当意识被第一声鸡鸣唤醒,苏百和惺忪的眼睛刚启一条缝,就觉得心上挨了刀扎,然后又揉进一把盐,那滋味真要命——他看见躺在他臂弯里正熟睡的老女人,热乎乎的气息正从她多皱的嘴唇里缺乏控制地喷出来。陌生、嫌恶、排拆……这一切使他拧着眉头的感觉,立时敲着脊梁骨,蜇着心,陡地从七窍奔涌而出。他便腾地一下跳到地上,踹开门,无目标地狂奔狂跑,将冰雪踩得嘎巴山响。让冰凉冰凉的空气清洗肺管和脑子。
  冰凉冰凉的空气却与他耍刁作对,瞬间就弄红他的鼻子,弄疼他已经褪了痂的冻疮疤。他慢腾腾地返回屋子,看见伤感的山木坤,同时也便犹如看见一棵树、一只鸟、一朵蘑菇,于是她又将手实实在在地按在山木坤的肩膀上。
  山木坤不是傻子。她每天都看见男人疯狗似地怄气发火,又将火气自消自灭。她看清了男人刚长出茸毛的嘴唇和自己粗糙的老手,懂得了这是为什么。她真想杀了这男人,她真想暴打他一顿,或者将她赶出林子。但她只是让这念头灼着心,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这小子按在肩上的手抓起来,狠狠地摔过去。
  苏百和每个早晨发疯般地狂躁,渐渐平息,她开始安静地承受着女人枕他的臂弯,忘情忘我地交换彼此肉体的温存。他产生了犹如对一棵树、一只鸟、一朵蘑菇那样的亲情,甚至比这更近一层。但是他听到马叫。是小马叫,嫩嫩的,带着湿润的软弱的唇音。他的暂短的平衡又遭到破坏。
  “妹夫,你瞧,这小骒马怎么样?索伦种。”乌托的脸冻得通红,在林子小道上截住了苏百和,把他领到了她家的马棚。
  像爹见了儿子,又像儿子见了爹,苏百和魔劲一上来,别的便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栗色的花唇子小骒马,将他的心撩得火烧火燎。这小马蹄子挺大,身架不长,腰子下塌,是地道的吃苦耐劳的索伦马。他抓抓鬃,拍拍后胯,捋捋耳丫子,恨不得咬它一口。
  “牵走吧,妹夫,白给你了!”乌托背靠着门,笑嘻嘻地说。
  “你……这是怎么说?”他可受不了这种玩笑。
  乌托勃然变色,笑容和嗔态全凝固在脸上,毛杏子大眼,愣怔地瞪着他,她忽然蹲下身嘤嘤地哭起来。
  “别哭!谁要你的了?!”苏百和有点恼。
  女人抬起头,死瞪着面前这男人。猛地,她一头扑进男人怀里,双手搂着他,没命地亲着他的脖子和脸:“你这鬼,你这鬼呀……”
  ……
  
  第  五  章
  傍晚的时候,苏百和已经穿过这片林子,来到曾用娘的梳妆匣子换了一囊子老烧儿的小饭铺。吃了大饼,喝了土豆汤,买了四两老烧咕咕灌下,就又趔趔趄趄地回到那片林子。
  他不懂自己又钻回黑古隆冬的林子里干啥。趟着草,松脂油和腐土的气味一阵阵扑到脸上。他心里突然萌出深深的悔恨:为了一个娘们儿,那在饥寒的枝丫上,好不容易结出的一个有汁有水的果子,就这么不经意地摇下来,值吗?他刚一这样想,那毛杏子眼,那一颦一笑,就在眼前闪出来,把刚具体化的恼恨碰得稀碎。为了这个念头,恨不能照自己当胸来一拳,打死算了。现在要是来一只瘪肚子狼或者豹子可正是时候,一张嘴,他就乐意把头送进去。
  脚下开始高低不平,他绊了一跤,把心思摔得撒了一地。
  “伙计!”后背被人猛拍了一下。他心里发毛。
  ……
  
  第  六  章
  
  又到了最冷的时刻。
  北方神重又转悠在雪地上,转悠在林子里。苏百和身上穿的皮货很多,鼓尔囊塞的。但他裸着脖子,霜挂了一下巴。这样精神。这样可以时时意识到:他的孩子快来了。那个孩子敢在这个嘎巴冷的天气里来,真倔,真冲!是他的种儿。他曾想,要是那小崽儿是个男的,他就把他扔到马背上,到林子里跑一圈。要是女的,他就把她到扔到狗爬犁上,到大河的冰道上逛一圈。他(她)得先见识一下盛着他自己肉身和灵魂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山木坤的肚子已经大得使他害怕。害怕中也带着那么点骄傲。为了山木坤坐月子,确切地说,为了小崽子的降生,他必须得用猎枪到林子里去挖掘冬天的埋藏,作为过日子的保证,和给小崽的见面礼。
  当老马驮着他,离开家门的时候,他听见了身后的忙乱,听到雪地在咯吱咯吱地响。
  …….
  
  第  七  章
  又一场大雪落下来,满世界的枯萎、萧条,一夜之间变得饱满、润泽。
  脚印、车痕、坑坑洼洼、埋埋汰汰,全不见了。一抹儿溜平,一抹儿崭新。
  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苏百和和每年这个季节一样,一会看看天上的云,一会看看地上的雪,时不时和女人谈论着天气。狗们有老丑这狼串子杂种儿领头,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眼里闪烁着按捺不住的贪欲,单等花唇子大马昂扬地迈出头一步,他们便像一溜子熊熊野火,猛地扑向山林。出猎永远是狗们的节日。
  在选好的日子时,苏百和和每回一样,身上穿得鼓尔囊塞,皮兜子里装得鼓尔囊塞,一步跃到马上,于是,背负着家人鼓尔囊塞的期待,心里揣着鼓尔囊塞的野心和自信,头也不回地奔林子去了。
  林子越来越近。寂静近了,喧闹也近了。大树小树都扬着手,一下一下揪扯他衣襟。雪将舌头伸得柔软,一下一下舔着他的脸。腐土和松脂油的气味,蹿着、跳着,从冰雪底下挤上来,一下一下啃着他的鼻子。北方神将要命的寒冷、天大的艰险以及无穷的财富,从天上,从地上,从林子深处,从四面八方调遣而来,向他逼近,包围着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盯着北方神无情与有情的给予,浑身咔咔作响。是的,咔咔巴巴地猛劲响,响在每块肉上,每条筋腱上,每道骨缝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