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1日 星期六
黄孝纪:桥与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3-21

  石桥

  故乡有两座古石桥,一在村南,一在村北。南为平桥,北为拱桥。

  村庄横亘在西山的脚下,江流自南而来,将村前的水田一分为二,蜿蜒着向北去了。村人要去江对岸,按着行事的方便,或者过南桥,或者过北桥。

  南桥位于两个小江洲的下游,从上游拦江石坝跌落下来的江水,被江洲一分为三,在此又重新汇合,流经三个桥孔。江岸小竹丛生,生长着高大的柏树,梧桐,杨树,苦楝,以及其他诸种树木。这里有一个地名,叫作江塘坪。过了桥,往南可去羊乌村,远则可达桂阳县的东城圩;往东,是对岸的小村油市塘,是赶十里外的永红圩的必经之地。

  桥面是六根粗大的青石条,全是一样的规格,长约四、五米,宽约一米,厚约半米,每孔两根,搭在青条石砌筑的桥墩之上。桥墩造型也颇别致,朝来水的方向为尖角,最大幅度地减小了流水对桥墩的冲击。桥旁曾有一石碑,记载此桥建于明崇祯元年,于今算来,已历经近四百年风雨。

  小时候,我曾十分好奇,这么大的青石条是如何运来的?我们村庄周边并无这样的石山。有许多年,这个话题一直是村人的谈资。据老人们说,这六根桥石,是先人在很远的地方打凿好,下面铺着圆木,一程一程滚动圆木运到村里来的。桥墩的砌筑也严丝合缝,我们下江洗澡,能看到整齐的桥墩缝隙里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硬质物,抠都抠不掉,说是用糯米饭拌石灰调制的砌筑灰浆,坚固异常。

  每年春夏间涨大洪水,这条石桥总是会被淹没,两岸低处的水田,全都是黄汤漫漫。只有高高的树木,能断断续续画出江岸的轮廓。一村人常站在高处,观望着湍急漫漶的洪水,有惊讶,有兴奋,也有忧愁。差不多要两三天,洪水退去,石桥才又重见天日,却也丝毫无损。

  更多的日子,桥下是清澈的流水,游鱼成群,常能看到长嘴的翠鸟闪电般冲进水面,啄一条鱼,又猛然飞入了岸边的深树。有时,我们从桥上走过,还能看到水蛇,竖着头,弯曲着身子在江面不停游动。江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两岸的树木花草,倒映着四时变换色彩的稻田,倒映着过往的行人和禽畜。

  这座石桥,也是村人举行重要仪式的地方。

  一家有老人去世了,孝子孝孙会将老人临终睡过的草席、秆铺,穿过的衣物、鞋子,抱到石桥边的江岸,点纸焚香后,一并烧了。此后很长的日子里,江岸青草丛中会留有一摊长方形的黑色灰烬。行人路过,心里难免发毛。出殡的这天,长长的队伍行至桥头,必须在此放下棺材,举行庄严的桥祭。而后,才能过桥,抬往远山。

  春节里,村人有扎香火龙的习俗。用稻草和木棒扎制龙灯,或七杆,或九杆,这是村里的主龙。其他的小龙,或五杆,或三杆,甚至一杆,多是小孩子玩的把戏,统称狗巴龙。到了晚上,草龙灯上插了燃着的香火,一群人举着,热热闹闹在村巷里穿行,挨家挨户拜年,发红贴,收香火或红包,一团喜气。元宵节晚上,龙灯倒灯,全村欢庆,敲锣打鼓,鞭炮声不绝于耳。子夜时分,所有的香火龙,全部舞动着,来到桥头。

  主龙在石桥上舞动,红红点点的密集香火,在黑夜里画出幻影般的蜿蜒弧线。最后在一阵欢呼中,众人一齐将香火龙扔进桥下的江水。其他的狗巴龙也纷纷扔进江里。龙归江海,春节也正式宣告结束。

  北桥离村庄相对远一些,是一座高大的单孔石拱桥。它的对岸是名叫雷打石的高山,山势陡峭,山边有一处壁立的巨大悬崖,宛如雷劈。这座山树木茂密,风景美妙。山下拐角处,曾有一座小寺院,香火兴旺,因而这山,名叫庵子岭。最后一任和尚法名天惠,被勒令还俗后,住在本村黄氏宗祠,娶妻育有子女。我很小的时候,天惠已是老者。他的子女比我年纪大,我们常在宗祠一同玩耍。天惠和尚死后,他的子女去了湖南耒阳老家。那座小寺庙后来成了本村一户人家的单家独院,村人又叫庄上。

  庄上到石拱桥边,也就百十步的距离,远比村庄到这里近。这石拱桥处在江道拐弯的地方,靠庄上这边的桥旁江岸长有几棵参天古樟,靠村庄这边的桥头则长了几棵古椆树,两岸的大树虬枝差不多把石拱桥附近的江面都遮挡了起来。少年时,我们到庵子岭砍柴,经常坐在石拱桥上歇气。放牛的人,也常常把一群大水牛驱赶进树荫下的江湾泡水。

  这座石拱桥离江面很高,发大洪水也难以淹没其顶。层层石阶已然乌黑发亮,缝隙里生长着野藤蔓。尤其是石桥的两侧,密密匝匝长满了薜荔,细长的藤条丝丝缕缕向下延伸,悬挂在江面上空,夏秋间,结着许许多多拳头般的碧青的薜荔果,我们叫作乒乓,是做凉粉的原料。

  走过这条石拱桥,最近的村子是朽木溪。再一路过凉亭,穿村庄,可达十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然后通往更远的地方。我上初中,上高中,上中专,往返学校与故乡之间,都是从这座石拱桥走过。

  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情形。

  大约十多年前,村人修通村公路,将村北石拱桥两端的石板小径和一部分水田筑成了泥土公路,高过了拱桥顶。以后,又铺上了水泥路。石拱桥不见了旧日模样。那些高大的古樟树古椆树,连同茂密的薜荔藤蔓,自然也了无踪影。而村南那座平石桥,在武广高速铁路修建时,被工程机械砸断了一根桥面石条。

  如今,这两座石桥,就像两个残缺不全的老者,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守望着这个因拆迁而残破不堪的空荡荡的旧村落。

  江坝

  每一条游蛇般的细长水圳,上溯其源,总会找到一处拦江石坝。现在想来,真要感谢祖先的智慧。一条清江从远处的山岭间流来,祖先们逐水而居,筑坝拦江,从江坝的两端开凿水圳,引向村庄,引向开垦的农田,引向依靠水力驱动的磨坊和榨油坊。一江两岸由此阡陌交错,良田广布,村庄相望,鸡犬相闻,世代繁衍而生生不息。

  可以说,在湘南山区,每一个大村庄聚居的地方,村前必定有一条或宽或仄的江流,有几道或长或短的江坝。在我的家乡八公分村,村前曲折的江段上,就筑有三道石坝。四条水圳从这些石坝出发,将满圳清澈的江水送到村边,送到两岸广阔的水田,直到村庄的边界,甚至下游的村庄。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村庄的每一块水田,都能得到充分的灌溉,没有一处闲田。种植的季节,田野一片碧绿。临近收割,沿江上下,放眼是绵延的金黄。这差不多是村庄农田最鼎盛的时期。

  三道江坝中,中间的那道与村南的石桥仅隔着两个平行的小江洲,离村庄最近。这石坝,筑在一处自然造就的石台上,此处江面最为宽阔,石坝的长度约有三四十米,高约两三米。石坝的中央,也是江水最深的地方,开有一个方形的大孔洞,两米宽的样子,向下延伸到江床,上面盖一块厚实的大青石板,是主要的泄水口。平素的日子,这个大泄水口用一根一根浸泡发黑的大松木叠加着拦水。江水从松木间的缝隙里喷射而出,冲刷洞口里长满光滑青苔的石壁和底板,冲向前面的石头江床,白花花地翻着波浪,奔入两个江洲中间的深潭,流向下游,流向石桥。在靠近主泄水口的地方,石坝顶上还开了几个方形的小豁口,一步宽,小腿深,是江水漫溢的通道,一道道白色的瀑布,越过石坝,跌落进坝下的石潭,日日夜夜,水声喧哗。

  石坝上下,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乐园。石坝下的两个碧草青青的江洲,生长着一些灌木和乔木,有人常把几头牛放在上面,任其悠闲地啃嚼。夏秋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村里的孩子和少年,三五成群,赤裸着,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在江洲边的小石洞小泥洞里掏螃蟹。或者用盆子斛干小石氹的水,捉鱼虾沙鳅。石坝上游,水面平阔,更是一村大人孩子洗澡游泳的天堂。那时我们很顽皮,常常爬到石坝主泄水口光滑的孔洞里,任松木间喷射的水流冲击我们光裸的身体,获得某种莫名的快感,嘻嘻哈哈。有一次,我猛然抬头,看到那块宽厚的大青石板的中央,竟然雕刻了一个大圆圈,里面有两条盘曲的大鲤鱼,一条刻着鱼鳞,一条没有。我很好奇,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图案?成年后,我才慢慢明白,这是一个阴阳太极图,是镇水的图腾。

  江坝也是村里女人洗衣洗被的地方。一年四季,晴好的日子,总能看到主妇和姑娘们,或者蹲在坝面上,或者卷着裤腿站在那几个漫水通道里,正俯身低头,用木槌敲打衣物,面前放着木桶或盆子。漂洗干净的被单,她们往往拧干了就直接摊开在江岸的青草上,或者江洲的灌木上,这是上好的天然晾晒场。

  这处江坝,只在靠村庄这端,开凿了一条水圳,通往村前广阔的水田,通向村北的榨油坊。在严寒的隆冬,每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水圳满满的清流驱动着榨油坊巨大的水轱辘日夜不停地旋转,带动大瓦房里的碾槽系统,将烘干的油茶籽,碾成粉末。村庄周边山山岭岭采摘下来的油茶籽,年复一年,全都在这里汇集,打榨出一担担油篓满满的金黄透亮异香扑鼻的新茶油。

  而就在江坝的岸边,这条水圳的起源处,是村庄的磨坊。这里是一个四合小院,院门旁边也有一架黑咕隆咚的水轱辘。村人就在这里磨麦子,碾米。我们上小学三年级,就要到江流上游的邻村羊乌小学,每天上学往返,只要不是涨水溢坝,就经常抄近路从坝面上走过。天晴的日子,磨坊小院里的坪地上,晒满了一架一架的挂面,密集如帘,细长及地。我们也常进去观看,耸着鼻子,吸那满院散发的面香。做面的人慢条斯理,双手取了三两杆晒干的挂面,提举着,铺放在木板上,抽出竹竿,拿了大板刀,咔嚓咔嚓,一截一截切断,捆扎。这些面条,是我们一年中并不能经常吃到的。

  磨坊与榨油坊之间的这段水圳,有两个泄洪口。春夏间涨洪水的日子,两个泄洪口的大石板挖开,洪水泄入江流。那几天,长长的水圳干涸,只有一些浅浅的余水。村里的大人孩子,拿着桶子盆子,双手挖泥,将水圳截成一节一节,斛干水,捉鱼虾,挖泥鳅黄鳝,收获颇丰。待江水渐渐清澈,两个泄洪口会被看水人重新堵上,水圳又是满满的清流荡漾。就常有妇孺,拿了小捞网,沿着水圳,捞岸边水草里的小鱼虾。

  村庄的三道江坝至今仍在。只是村庄的模样已变得令人心惊。四条水圳已有两条完全荒废,江水浅得如风干的腊肠,江岸边的深树没有了,水圳边的灌木没有了,磨坊没有了,榨油坊没有了,昔日大片良田变成了任由荒芜的废弃地。剩下的两条水圳,前些年改成了节水型的水泥“U”槽管,干涸的日子,就像两根发白刺眼的蛇骨,死在即将死去的大地上。

  【作者简介:黄孝纪,1969年出生于湘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津图书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得主。近十年来,以出生地为样本,书写中国乡村社会变迁,已出版“八公分系列”散文集《瓦檐下的旧器物》《一个村庄的食单》《故园农事》《节庆里的故乡》《老家什》《八公分的时光》《八公分的味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