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吕铮:打击队(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1-31

吕铮,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中国作协影视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著作权保护与开发委员会委员 ,北京作协会员。出版有《三叉戟》《打击队》《名提》《藏锋》《猎狐行动》等十八部长篇小说,多部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曾获第四届茅盾新人奖、第七届北京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小说作品连续五次获得金盾文学奖,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优秀奖、燧石文学奖、全国侦探小说奖等荣誉,编剧作品获得第二十七届白玉兰奖最佳编剧提名、第二十九届华鼎奖最佳编剧提名。

  打击队(节选)

  吕 铮

  风大且急,雪细且密。夜晚的初雪洋洋洒洒,飘落在街头的黑暗里。一首英文歌在空中飞扬,声音沧桑而执拗。

  一切安适如常,没那么好,也没那么不好。就像面前的这条路,无论走过多少次,每次遇到的人、经过的事都会不同,而走路的人也会变化。就像一部电影里说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块的滋味。在面对冗长平淡的日子时,最令人沮丧和惊喜的也莫过于未知。比如,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深夜里,会发生一次如此激烈的追逐。

  黑暗中,有一个人在奔跑,确切地说,是有一个人在和一辆红色的英菲尼迪赛跑。那人穿一身藏蓝色的衣服,速度很快,像一把剪刀剪开了浓重的黑夜。而英菲尼迪则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路上左奔右突,接连撞上几辆正常行驶的汽车,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夜归的人们驻足惊叹,也不顾危险,他们已经好久没在循环往复的正常秩序中见到过如此激烈的追逐对抗了。

  “停车!警察!”那人高喊着。人们嚯地感叹,确定这不是在拍戏。

  追逐的人叫杨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不高大,体型不健壮,奔跑的姿态也不潇洒。人们都喜欢叫他“阳光”。派出所的师傅告诉过他,警察抓捕的时候要像猎豹一样,一旦奔跑起来就不能轻易停下。警察的奔跑关乎职责、使命、荣誉和信仰,抓捕成功是理所应当,抓捕失利丢的是这身警服的脸。但此刻他穿的并不是警服,而是辅警制服。这两身制服看似差不多,但肩章、臂章、袖口、编号等细节却大不相同,更何况警察和辅警一字之差,实际的身份却是截然不同。辅警没有执法权,只能协助民警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但身为爱民路派出所的辅警,阳光却一直笃信自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他在经过一次、两次、三次、N次入警考试失败之后,依然在做着巡逻站岗的辅警工作,但却没有气馁。

  在平常的日子里,他总显得笨手笨脚,会被一些家伙捂着嘴嘲笑。比如值夜班的时候,明明可以背着监控打盹儿,他却总是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直到天亮;夜里站岗,有的辅警会偷点儿小懒,蜷个腿、弯个腰,反正也没人看到,但他却笔杆条直,像个接受检阅的仪仗队士兵。这么一来,就很少有辅警愿意跟他一起干活了。因为要将每件事做对,他显得特别另类。许多人说他傻,但他自己却不承认,傻子能通过辅警考试吗?也许他缺的是人们常说的情商。但猴子却和别人不一样,从不嫌弃、笑话阳光,主动要求和他一个岗。

  猴子也是个辅警,总是站在队列的第一个。他和阳光同龄,个子高高的,五官棱角分明,肤色黝黑,很像一个泰国动作明星。他情商高会办事,总是得到领导的表扬,那面优秀辅警的流动小红旗,在他的座位雷打不动。阳光一直以他为榜样并由衷地为他高兴。

  阳光曾问过猴子,为什么要当辅警。猴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为了谋生。阳光不信,他明明不止一次看到猴子在孤灯下翻看《法律基础》《业务基础》等考试材料,确信猴子和自己一样,是在做着入警考试的准备。但他没觉得猴子虚伪,因为从小到大,学习好的人都会在考试前说自己没有复习。

  如果今天猴子在场,大概率会成为第一个追逐者,起码在历次的训练中,阳光都没能超越猴子。但很可惜,他今天请假了,失去了和阳光并肩战斗的机会。这么一想,阳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就爆棚了。

  “停车!警察!”阳光扯着嗓子大喊。

  “阳光,你给我停下!别追了!”身后的民警冲他大喊。

  几分钟前,那辆英菲尼迪被阳光拦在了卡口。车并没什么特别,查验证件时司机也算配合,但阳光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司机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或是掏出证件的些许迟疑。于是他就让司机下车打开后备厢,没想到司机一下就火了,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投诉。副所长闻声赶来,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但就在这时,司机猛地给油,英菲尼迪嗖地蹿了出去。其实按照工作规定,即使有被检查的车辆违法冲卡,是否追堵也要依当时的情况而定。但此时阳光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疯狂地奔跑着,喉咙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细密的雪花扑面而来打在脸上,他也全然不顾。面前的那辆车飞驰着,在风声、雪声、身后民警的呼喊声中,不时传来车辆碰撞剐蹭的金属摩擦声。眼看着就要突出重围,阳光已经蹿到了车头。一刹那,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他以一个极其笨拙且难以模仿的姿态扑了过去。

  砰!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时间仿佛也停止了。如果将此刻周围人的视线进行拼接,应该可以组合成一个类似《黑客帝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慢镜头。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阳光在这个慢镜头里跃起、腾空,然后……狠狠坠地。

  啪!阳光在落地的同时,英菲尼迪绝尘而去。

  完了!负责设卡的副所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阳光出事之后,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却不料这一撞会改变他的命运。

  那辆肇事汽车被抓获之后,果然发现了问题,后备厢里放着两个行李箱,里面竟装着一百多万现金和二十公斤毒品。好家伙!这可是大案,震惊全省的大案。案情惊动了省厅,市局立即成立专案组进行侦查,在历经一个多月、多个外省公安机关的配合下,破获了一个特大贩毒团伙。此事迅速上了新闻和热搜,被撞伤的阳光自然成了勇敢擒贼的英雄。

  在河城市公安局郭副局长到医院慰问时,他问阳光有什么要求,阳光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当警察!

  想当警察?这个要求简单、朴素、直接,但要在未通过入警考试的情况下完成身份转变,这可难了。但老话说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陪同郭局慰问的有市局政治部的副主任楚冬阳和科长谭彦,他俩精通政策、熟悉业务,且省厅近期又颁布了辅警转为正式民警的试行规定。规定里说,获得辅警个人二等功的,符合单位文职类工作录用条件的可以转为文职;获得辅警个人一等功的,符合公务员录用条件,经市人社局批准后,可以直接转为正式在编警察。有了政策依据就好办了,更何况阳光拦住的是河城多年不遇的贩毒大案,还为此光荣负伤。于是在郭局的主导下,阳光荣立了个人一等功,被特批转为正式在编的人民警察,完成了从小到大的梦想。这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阳光被撞得不轻,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月,却被所有辅警狠狠羡慕着,认为撞飞他的不是英菲尼迪,而是“幸运”。在这期间,他接受了无数次的采访,无数人问他为什么要当警察,他始终是一样的回答:“我答应过我爸,要成为一个好警察。”这个回答显然没头没尾,但阳光却并未说出背后的故事。

  出院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头顶国徽,穿着笔挺的警服在国旗下庄严宣誓:“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绝对领导,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这时,花开了、柳绿了,严冬已经过去,而阳光也开启了他新的人生。

  一辆警车在一条蜿蜒的道路上行驶着。立春了,冰雪消融,四处显露着勃勃生机。远处就是海河,波光粼粼,浩浩荡荡,一直流向远方。阳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停地四处张望,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开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警察,圆脸盘,薄嘴唇,头发向后背着,肩头挂着一督警衔。

  “咱们所一共有二十二个民警,分成四个警区,每个警区由一名副所长负责。在警务改革之后,副所长兼任社区警务队和打击办案队的队长,承担不同的工作任务。哦,还有一个综合指挥室,跟你以前所在的爱民路派出所一个样……”开车的人叫白勇伟,是小满派出所的所长。他嗓音挺浑厚,说起话来善用体态语,动不动就抬起手臂。据说以前曾是分局的外宣科长,近两年他肠胃不好,总闹胃胀气,说话间会时不时地干呕打嗝,发出“啊……”的声音,不了解的还以为是在咏叹。

  “啊……”白所咏叹了一下,用手朝外指了指,“咱们这个所啊,地处城南和城北两区交界,北边是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南边是成片的老旧居民区,地形地貌决定了居住人群的不同,也决定了发案类型的不同。这点你到了打击队会有深入的体会。”

  “这么说我是分在打击队了?”阳光问。

  “是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白所煞有介事地说,“刚才我也介绍了,咱们所是有光荣历史的,立过一等功、二等功的好几位,争先创优的荣誉也没少得。你来之前,郭局特意叮嘱过,要多给年轻人施展才能的机会,特别是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所以所班子经过研究,才把你分配到了打击队……哎,别看咱们打击队人不多啊,可是所里的尖刀和拳头,侦查破案都指着这支队伍呢。知道原来市局重案队的高军吗?就在打击队。”

  高军。阳光抽冷子听到这个名字,眼里立刻泛了光。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河城市公安局素有“刑警之刃”之称。

  “他是打击队的队长吗?”阳光问。

  “不是……”白所摇头,“就是个打击队的普通民警。”他一副扫地僧的表情,那样子仿佛在说,这么大的英雄在咱们这儿也不过如此,“哦,也不算普通民警,算是骨干吧,骨干……”他补充道。

  阳光顿时肃然起敬,心潮澎湃。

  “咱们单位叫小满。知道什么是小满吗?”

  阳光配合地摇摇头。

  白所又发出一声咏叹,“人生难得如意,平常就是馈赠,小满即是圆满。你看,多好的寓意。别看咱们所级别不高,但责任重大,肩负着保一方平安的使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要戒骄戒躁,做事不要冒进,团结好其他同志,多向老同志学习,特别是要加强向所领导的请示汇报,做事不要急,慢慢来、好好干,有的是机会。”他推心置腹,同时也是在点拨阳光,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虽然你小子是郭局派来的,但注意点儿,别翘尾巴”。

  “明白了。”阳光懵懂地点头,“所长,我一定好好干。”

  不一会儿,警车停在小满派出所的门前,那是条十分逼仄的胡同,周围都是老旧居民区,要想把车开进去,技术不好就有可能剐蹭。派出所门前的一个小饭馆生意挺好,门前排着长队,上面挂着“宝珠面馆”的招牌。

  白所带着阳光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办公室的木门,那门一看就有年头了,上面的油漆破损了一大片,形成一片南半球的地图。要不是挂着“打击队”的招牌,说是库房也有人信。

  屋里摆着几个工位,墙上挂着一面红色的锦旗,上面写着“打击队破案,保百姓平安”,但一看落款却是几年前的日期。一个制服警正靠在椅子上刷手机,一看白所进来,立刻迎了过来。他四十出头的样子,细眼睛,满脸憨厚,头顶微谢,表情十分局促。

  “小杨,这是打击队的队长,卞国强。他可是咱们所的老人儿了,来所的时间比我和政委都长,跟着他好好学、好好干!”白所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大卞,这位是杨光,局里特批转警的第一人,几个月前那个涉毒大案就是他破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破的。”阳光赶忙解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卞队与阳光握手。

  “哎哎哎,老洪,你干吗呢?新同志来了也不欢迎,怎么没里没面儿啊?”白所皱眉。

  那人在五十岁上下,正坐在工位的小茶台前,颇有仪式感地自斟自饮。他抬头瞄了白所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所长好,新同志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然后继续摆弄起茶具。

  “这位,老洪,洪东风。乍一听还以为是导弹名儿呢吧?”白所笑,“他可是全能型人才。预审、技术、政工都干过,业务好,材料也行。他去年从市局前置到咱们所,是来支持基层工作的。”

  “洪师傅好。”阳光赶忙打招呼。

  “白大所长,骂人是吧?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大早清儿的你怎么专找人不爱听的说啊?”老洪放下茶具,站了起来,压根儿没理阳光,“是,我是身体不好,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哪个部门都不愿意要,但这也是革命工作累的。怎么茬儿?还真养小不养老了?”

  “嘿,你这话怎么老是横着出来,老洪,你得给年轻人树立榜样。”白所皱眉,觉得有点儿没面儿。

  “榜样?那得您来。我呀,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顶多给人家树立个反面榜样。”老洪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光面前,“小兄弟,以后多跟大卞队长学习,有鞍前马后、跑跑颠颠、沏茶倒水的活儿,您支应我。”

  阳光有些尴尬,愣在原地。

  “高军呢?”白所岔开了话题。

  “带辅警出去设卡了。”卞队回答。

  “几点设卡?还没回来?赶紧给他打个电话,一会儿早点名都给我到啊,别吊儿郎当的。”他甩下一句话就走了。

  但到了早点名的时候,高军却还没回来。白所也没深究,就在全所民警面前,大肆夸奖了阳光和打击队的成员一番。阳光在台下听着,觉得心潮澎湃,但众民警的掌声却稀稀拉拉。后来阳光才知道,白所是典型的有一说十,每次开会,政委都让他搂着点儿说,但他还是搂不住。久而久之,所里民警对他的讲话就难免三七开地听了。

  早点名快要结束的时候,高军才巡逻回来。人还没到,车声先传进了屋。只听一阵轰轰的油门声,阳光透过窗户望去,看见一个黑大个儿正从一辆黑色的大吉普里走出来。那人四十出头,走路生风,腰间的八大件哗哗作响。

  那辆车也很唬人,是2012款的大切诺基,3.6升的排量、286的马力、V6的发动机,绝对是匹“大黑马”。据说当年局里引进这批车的目的,是提升刑侦支队整体的作战能力,为此还特意召开了购车的专题会议。但时过境迁,这家伙早已辉煌不再,各项指标再无法与同级车型比拼,于是便在几年前被列入公务用车拍卖的范围。高军干刑警时曾开着它四处办案,不舍得这个老伙计退役,于是花了几年的积蓄,参与竞拍将它买下。但这匹“大黑马”却不争气,一到手就大小毛病一块儿犯,修修整整又让他白干了两三个月。

  高军迎着散会的民警径直走到白所面前,目不斜视地问:“找我有事?”

  “什么意思?嫌所里的早点不好吃?又绕道去‘缪阿婆’了?”白所一语点破。

  “所里今天吃油饼,油太大,我刚做完胆摘除的手术,吃不了。”高军轻描淡写。

  白所皱了皱眉,“哎,这是新分来的民警,叫杨光,参与侦破局里涉毒大案的那个小伙子。”

  “哦。”高军微微点头,看着阳光。

  “高师傅好。”阳光有些激动,“我早就知道您了,不,是仰慕您了。特别是您破获的那个绑架案,一个人夺过了嫌疑人的军用手雷,太棒了,真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高军没说话,俯视着阳光。他比阳光整高出一头,像个铁塔一样,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笼罩在阴影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吗……”他敷衍了一句,“白所,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小孙呢?没跟你回来?”

  “厕所呢,一会儿就来。”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阳光一看,来人竟是猴子孙达胜。

  他显然对阳光的到来早有准备,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他过来的第一件事是给白所递烟,但白所摆手拒绝了。

  “戒了戒了。你也少抽这种细支的,烟草不多,抽的都是烟纸。”

  “哦……是这样啊……”猴子做恍然大悟状。

  阳光笑了,觉得猴子一点儿没变。他上前拉住猴子的手,“猴子,没想到咱俩又在一块儿了。”

  “嘿,你俩认识?”白所诧异,“哦,对对,小孙以前也是城北分局的。”

  听白所介绍,阳光才得知,猴子是应市局辅警交流的政策来到小满派出所的,时间也不长,刚刚一个月。

  猴子满脸阳光,却还是遮不住尴尬。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心情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该表现得大度,对阳光笑脸相迎,不该这样扭扭捏捏。但没辙,他还是无法接受当下的现实,一个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转正成了警察,而自己却还是个辅警。那个不懂把活儿干在明面上的、连夜里都站得笔杆条直的傻子,竟然蹿到了自己的上边。如果说羡慕嫉妒恨是三个层次,猴子觉得已经快达到最高层次了。但这么想,他又觉得自己格局低、肚量小,甚至有些卑鄙。

  白所煞有介事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孙,你和小杨以后就要并肩作战了。好好努力,支持配合他的工作,让打击队更上一层楼。”他这么一说,算是给俩人的关系定了调。

  “您放心吧,我一定配合好杨警官的工作。”

  白所又叮嘱了几句,就夹着包和综合指挥室的王姐一起去分局开会了。

  来到办公室,阳光放下个人物品就忙活起来。扫地、擦桌子、打水,忙出了一头汗。但其他几位却并不搭手,喝茶的喝茶,刷手机的刷手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但不一会儿就来了活儿,卞队张罗着大家出警。阳光开始准备,手套、手铐、执法记录仪、手电、喷罐、甩棍、证物袋……老洪见状,拎着个大号保温杯凑了过来。

  “怎么茬儿,哥们儿,这是准备跟嫌疑人开战啊?”他这么一说,猴子就笑了。

  “根据执法规范化的要求,出警应该带齐装备啊。”阳光抬头说。

  “哦,对,执法规范化……你瞧我这素质跟不上了吧。”老洪煞有介事地点头,“别忘了把警用盾牌也带上。”他说完就背着手出了门。

  但没想到一上“花车”(蓝白道警车的简称),阳光还真把警用盾牌给带上了。

  车开得不急不缓,十五分钟到现场的出警时间已经过半。开车的是卞队,他总是沉默着,像个闷罐子。高军和老洪坐在后面,一位跷着二郎腿刷手机,一位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猴子则一如既往,拿着复习资料在阅读。阳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腰间挂着八大件,手里持着警用盾牌,像个奔赴沙场的战士。

  老洪眯眼打量着阳光,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家里有干警察的吗?”

  “没有。”阳光摇头。

  “跟郭局什么关系?远方亲戚吗?”

  “跟郭局?”阳光挠挠头,“没关系。”

  “哦。”老洪点头,“那就是跟政治部的冬阳主任有关系?”

  “冬阳主任?”阳光愣住了,“我不认识。”

  “嘿,装!跟我这儿装!”老洪撇嘴,“帮你办转警手续的人都不认识?你这一等功是大风刮来的?”

  “哦,您说的是楚主任啊,我见过几次,但具体手续都是谭科长办的。”阳光忙说。

  “哼,行,嘴够严。哎,你把盾牌戳这儿是什么意思?寒碜我?”

  “这……不是您让我拿的吗?”

  “那我让你带‘火箭炮’你也带吗?较劲是吗?”老洪冷下脸。

  阳光听出了话里的火药味,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

  “得,都是我的错。嗨……我也是,跟您这位‘年轻警察之光’逗什么咳嗽啊……”老洪探底完毕,移开了视线。他这么一开场,车上的气氛就不那么和谐了。

  卞队赶忙圆场。“小杨,咱们出的是盗窃现场,就不用带警用盾牌了。老洪,你也是,有话好好说,别总夹枪带棒的。”

  “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是按照白所要求,在关心年轻同志。得,好心当驴肝肺,我闭嘴,闭嘴行了吧。”他一闭眼,靠在了座椅上。

  高军放下手机,抬头问:“听说你破了涉毒大案?”

  “我?我只是拦住了一辆车。”阳光有些紧张。

  “为什么拦那辆车?看出什么问题了?”

  “没看出来,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而且它闯卡了。”

  “闯卡了就那么玩命追?还往车上扑?”

  “刚开始也没想追,但一跑起来就不敢停了。”

  “为什么?刹不住了?”老洪插话。

  “不是,我师傅说过,只要追就不能停。”

  “你师傅是谁?”高军问。

  “是爱民路派出所的警长秦岭。”阳光郑重其事地说。

  一听这话,高军和老洪都笑了起来。猴子也把书放下了。

  “不就是秦三儿吗?原来巡逻队的。他还能当你师傅?”高军不屑地摇头。

  “哎,我问你,为什么想当警察啊?”老洪问。

  “我答应过我爸,要成为一个好警察。”阳光还是那句话。

  “别扯,说真话。户口?铁饭碗?还是为了有点儿小权力?”

  “我……真没说假话。”

  “你,看着我的眼睛。”老洪说着从后面拍了拍阳光的肩膀,“我告诉你啊,既然到了打击队,干事儿就别藏着掖着,别以为能蒙过我们这些老家雀儿。”他紧盯着阳光的眼睛。两人足足瞪了有半分钟,老洪放弃了,“行,你还真行。”

  “怎么茬儿?看出什么来了?”高军问。

  “说谎话的人,看人会犹豫躲闪,怕自己露馅。说真话的人,有时也会犹豫,因为怕别人露馅。但这位……要不就是隐藏得深,滴水不漏。要不就是……缺心眼儿,真傻。”

  他这么一说,猴子随声附和地笑了。

  “小子,你是觉得我们傻吗?”高军的语气不那么客气了。

  “高师傅,我没觉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聪明、特牛叉啊?”高军的语速不快,但语气却渐渐变硬。

  “我……”

  “拦车想立功就直说,为了更好的发展转警也无可厚非,唱什么高调?我告诉你,我们虽然都是被市局‘沉’到派出所的,但做事问心无愧,没什么歪的斜的,外面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也都是扯淡。你要是觉得跟我们在一块儿憋屈,大可直接向白所反映,社区警务队、综合指挥室,更利于你的发展,也犯不着跟我们这儿耍心眼儿、逗咳嗽。”高军不知发的哪门子邪火。

  阳光被吓了一跳,什么也不敢说了。卞队张了张嘴,但又把嘴闭上了。

  车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但突然,猴子就跳了起来,指着窗外大喊:“嘿嘿嘿!快看!”

  众人皆惊,卞队一个急刹车停在路旁。阳光果然训练有素,一拉车门,嗖地冲了出去。

  “怎么了?”卞队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老几位,洪师傅没说错,他是真傻。”猴子坏笑。

  老洪憋不住笑了,“我说老高,你跟个傻子生什么气?至于吗?”

  高军没说话,看着车下阳光茫然的身影。

  “这哥们儿这儿,有点儿不灵。”猴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记得在爱民路派出所的时候,有一次警长带我们出去办案,是个偷电动自行车的事儿,现场在一处公交站附近。警长觉得没有蹲守条件,就让阳光蹲在一棵树上,只要发现了情况,就给我们打电话。后来您猜怎么着?都到晚上了,我们回所发现人数不对,一打电话才发现,他还蹲在树上呢。”

  他这么一说,俩人都笑了。

  “他外号叫阳光?”高军问。

  “是,我们都这么叫他,灿烂得一塌糊涂。”猴子撇着嘴说。

  “这么说,这小子是个实在人。”老洪点头。

  “傻没事儿,没坏心眼儿就行。嗨,跟着秦三儿,能不废吗?”高军摇头。

  “行了行了,以后有话当面说,别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卞队发了话,“阳光,赶紧上车!”他摇开车窗大喊。

  案件发生在临近城南区的老旧居民区里,是一个名叫“绕指柔”的盲人按摩店。店面不大,有四个隔间。按摩师一共有六位,四男两女。报案人是前来按摩的客人,说在按摩的时候丢了东西,统计起来一共有三部手机和一个钱包。卞队觉得棘手,就给所里的综合指挥室打了电话,又派来两辆警车,将涉案人带回了所。

  店主、按摩师、丢失财物的事主,加起来有十多个人。派出所一下就热闹起来。打击队只有五个人,警力不足,白所就从其他的社区警务队调来民警,两人一组分别对失主和按摩师进行询问,而卞队则带着猴子在店主的配合下到现场调查。报案人叫肖小强,三十出头,秃顶,很瘦,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他指认小偷就是店里的一个女按摩师,说自己的钱包肯定就是她偷的。

  那个按摩师是个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双眼睛半眯着,看样子视力不好。她一听这话就急了,两人争吵起来。白所见状,拍了拍老洪,让他带着阳光尽快做询问笔录。

  在询问室里,老洪和阳光坐在女按摩师的对面。阳光听白所介绍过,老洪干过预审。在他的想象中,预审员应该思路清晰、发问凌厉,但此刻他身边的老洪却打着哈欠,毫无风范。老洪把笔记本电脑推到阳光面前。“你来吧。”他大大咧咧地说。

  阳光一愣,显然毫无准备,只得硬着头皮上。他停顿了一下,回忆着书本上的那些内容。“我们是小满派出所的民警,请你如实回答问题……”阳光的语气透着一股不自信。

  “嘿嘿嘿,不对不对。”老洪摇头,用手敲着桌子,他说着起身,在询问室里找了一会儿,将一本《办案手册》丢到阳光面前,“照着这个问。”

  阳光觉得有点儿丢脸,但还是翻开了手册,“我们是河城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根据刑诉法的相关规定对你进行询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报案?”

  “嘿嘿嘿,不对不对。”老洪再次摇头,“这是报案笔录,她是嫌疑人,得用讯问笔录……”他用手点着桌子。

  “凭什么说我是嫌疑人?我没偷东西!”女按摩师立刻反驳。

  “哦哦哦,那就先当证人去问。”老洪有些不耐烦,帮阳光翻开询问证人的一页。

  阳光叹了口气,“我们是河城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根据刑诉法的相关规定,现向你询问相关事实,做伪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你听明白了吗?”

  “我没偷东西,真的没偷。”女孩摇头,眼中带泪。

  “你眼睛怎么了?”老洪问。

  “医生说是颅内肿瘤压迫视神经,看不清东西。”女孩回答。

  “为什么不赶紧手术呢?”

  “这是个大手术,至少需要二十万。”女孩苦笑。

  老洪点点头,“所以……你需要钱?”

  “我不会因为钱去偷东西的,我不是那种人。”女孩很敏感。

  “我可没这个意思。”老洪没再往下追。

  “你的姓名?”阳光照本宣科。

  “郝莎莎。”

  “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她稳了稳情绪,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今天上午十点半,正是上客人的时候,那个小胡子就来到了按摩店,说肩膀痛,要做全身按摩。于是店主就指派郝莎莎服务,一共按摩两个“钟”。整个过程没发现异样,但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就有客人发现丢了手机,而小胡子一摸外衣,说自己的钱包也没了,就报了案。

  “说一下小胡子的体貌特征?”阳光问。

  “问什么体貌特征啊?人不是在外面呢吗?”老洪皱眉,“他说钱包里有多少钱?”

  “五千多块。”郝莎莎回答。

  “你在按摩时看见过那个钱包吗?”

  “没有。”郝莎莎摇头。

  “在按摩过程中,他外衣放在了哪里?”

  “就在按摩间里,挂在门口墙上的挂钩上。”

  “有人进入过房间吗?”

  “没有。”

  一堂笔录下来,老洪问得事无巨细,阳光坐了冷板凳。综合指挥室的王姐将郝莎莎带了出去,又将报案人肖小强带进询问室。

  老洪靠在椅背上,让阳光重起一份笔录,“这个是报案人,翻回到刚才的页码。”

  姓名、年龄、籍贯、报案事由等常规性动作问完之后,老洪让阳光自由发挥。阳光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你是怎么发现钱包被偷的?”

  “我听见别的客人说手机丢了,一摸外衣就发现自己的钱包也没了。”肖小强回答得挺利索。

  “为什么怀疑是按摩师偷的?”老洪插话。

  “屋里没进人,还能是谁偷的?”肖小强反问。

  “她一直在给你按摩,腾得出手去偷钱包吗?”

  “这……”肖小强犹豫了一下,“在按摩的过程中,我睡着了一会儿,没准儿她是那个时候动的手。”他这么说也算合理。

  “哎,肖小强,以前进去过吧?”老洪没头没尾地问。

  “进去?什么意思?”

  “炮局门口的‘九转十八弯儿’,忘了?”老洪指的是河城市公安局看守所门前的道路。他摸了肖小强的底,这个人曾因盗窃被公安机关处理。

  “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以前犯过事儿就不能丢东西了?”

  “哦,不是不是,我就随便一问。”老洪笑了笑。

  第二堂笔录做完,已经快到晚饭的时间。卞队回到所里,已经完成了搜查,却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但一听这话,郝莎莎却不干了。

  “为什么搜查我们宿舍?怀疑我们是贼吗?我们每天辛苦地工作,自食其力,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你们凭什么怀疑我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让人听了心生酸楚。

  “姑娘,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按照法律程序做事,查明事实的目的也是为了还你们清白。”王姐赶忙过来解释。

  但郝莎莎不听,擦着眼泪奔出了派出所。

  阳光怕她出事,也跟了出去。

  郝莎莎站在街边,望着远处平静的海河,默默地流泪。“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们?为什么?”她回头冲阳光大喊,“我们不是弱势群体,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从不期待别人的怜悯和帮助。但是我们不希望被别人诋毁和亵渎,你明白吗?”她声音颤抖。

  “我明白。”阳光点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破案,抓到真凶,还我们清白。”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个案子折腾到半夜才有了眉目,经过对按摩店的监控进行分析,发现在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趁店主外出吃饭,一名戴墨镜的男子潜入店里,依次盗走了几名失主的手机和钱包,随后逃之夭夭。这个结果洗脱了按摩师们的嫌疑,但随后的工作却变得复杂起来。嫌疑人在离开按摩店之后,并未沿大路逃走,而是消失在一处没有监控的老旧小区里,显然提前探过道。卞队带着猴子一直工作到清晨,也没能从其他监控中发现嫌疑人的踪迹。

  第二天早点名时,派出所的民警都熬了一夜,无精打采地坐在会议室里,气氛有些低沉。打击队的人不齐,只有卞队、猴子和阳光到了。向白所汇报案件的时候,卞队提议将昨天的盗窃案件移交给分局刑侦大队处理。听他这么一说,阳光坐不住了。

  “卞队,咱们的案子为什么要移给别人啊?”

  卞队有些尴尬,“因为咱们人手不够。”

  “咱们有五个人呢,怎么不够?”

  “刑侦大队专业,人手也多。就算交给了他们,破了案也能算咱们一半的数儿。”猴子赶忙给卞队打圆场。

  “咱们不专业吗?”阳光话赶话,较上劲了。

  “案子的事会后再说,咱们先传达文件。”白所抹稀泥。一直等点名结束,他才将打击队的三个人叫到办公室。

  “阳光,你什么意思?想自己破?”白所问。

  “是。”阳光点头。

  “你有把握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自己办?”

  “因为这是咱们辖区的案子,要是别人给破了,咱们丢脸。”

  “你这轴劲儿又上来了是吧?”猴子皱眉。

  “大卞,你怎么看?”白所转头问。

  “都行,听领导安排。”卞队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把皮球踢了回去。

  “那行,就听阳光的。案子你们自己搞,实在不行了再送刑侦大队。”白所留了个活话。

  回到办公室之后,卞队和猴子一言不发,似乎在和阳光打着冷战。阳光想叫上猴子再去按摩店搜集点儿证据,但猴子却找了个刷车的理由,自顾自地走了,临了还冲阳光伸出大拇指,说了句:“真有你的。”阳光看出两人对自己的不满,却依然搞不懂,对案子认真,有错吗?

  清晨的阳光透过嫩绿的树叶散落在地面上,老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大号缸子泡着浓茶。高军无精打采地看着一张过了期的报纸,不时拿出一支香烟,放在鼻下闻闻。卞队开着电脑,时不时地操作一下。而猴子则站在三人面前,手舞足蹈地边说边比画。

  “阳光这小子啊,就是狗揽八泡屎,什么事都想管,功利心太强。在爱民路就没有人愿意跟他一个班,也就是我,忍辱负重,没辙了才陪着他。”

  “你为什么陪着他呀?”老洪睁开眼,抿了口茶。

  猴子停顿了一下,“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

  “你老说他狗揽八泡屎,有没有具体的事例啊?”老洪问。

  “怎么没有?多了去了。我们当时三班倒,各警区只负责自己的案子。但阳光看见别的警区忙不过来,就主动往上凑,弄得我们也得跟他一块儿加班。哦,还有抓人,人家警区的逃犯轮得着他蹲守吗?他啊,还真以为自己能阳光普照呢。”

  “这么说他不是一活雷锋吗?”老洪笑。

  “什么活雷锋,还不是为了自我表现。”

  高军有些听不过去了,“我听你们刚才说,那案子又不移送刑警了?”

  “对,咱们自己干吧。”沉默许久的卞队说话了。

  “自己干?怎么干?要干你干啊,我可不行。”高军摇头。

  “老高,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行?打击队就咱们几个人,都往后闪,那案子还办不办了?”

  “我可从没想过来你的打击队。”高军把报纸拍在桌上,“我从市局下来的时候,要求的是到派出所巡逻,最不济看岗亭也行。搞案子,哼,我戒了!”他摊开双手,一副大撒把的模样。

  卞队心里有气,但嘴上却不敢说。他虽然名义上是队长,但无论资历还是阅历都远不及高军。他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老洪,你没戒吧?”

  老洪笑了笑,不会像高军那么硬刚,“我啊,确实是想好好干。”他这么说,明显是在给自己的后半句话做铺垫,“但理想信念还在,身体却不行了。高血压、糖尿病、胸闷、气短……别说搞案子了,就是有时去食堂打饭,稍微跑两步都感觉眼花。不服老不行啊……”

  “老洪,你……”卞队嘴本来就笨,被他这么一通连珠炮地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行,你们都有理由。你们不办,我自己办。”他这话说着都心虚,“那个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肯定有问题。都什么年代了,谁会揣着五千块现金去按摩?”

  “怀疑是怀疑,有证据吗?光凭怀疑能立案吗?能抓人吗?能审讯吗?”老洪连连发问,“再说了,这孙子报完案之后电话也关了,人也匿了。你说这案子还能怎么办?”

  卞队这边吃了瘪,阳光那边却一直没停。在“绕指柔”的休息区里,他正拿着一个小本,记录着莎莎说的细节。莎莎穿着一身工服,把头发拢成一个马尾,脸上戴着一个夸张的大墨镜,身上有股好闻的洗发露味。

  “你说肖小强曾经出去打过一个电话?”阳光问。

  “是。在刚开始按摩的时候,他出去打过电话。但时间不长,一两分钟的样子。”

  “说什么你听见了吗?”阳光在小本上记着。

  “没有,我不会偷听客人的电话。”

  “你怀疑这个客人有问题?”阳光皱眉。

  “是啊,现在谁会随身携带五千元的现金,那得多鼓的一个钱包啊。更何况他支付按摩费时用的还是微信扫码。”莎莎说。

  “也是啊……他带这么多的现金干吗?”

  “还有,他把钱包和手机都装在一起,为什么只有钱包被偷走了呢?”莎莎又问。

  “对呀,为什么只有钱包被偷走了呢?”

  “如果他的手机丢了,还怎么报案?”莎莎循循善诱。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阳光开了窍。

  “哎,你这个人是怎么当的警察,怎么还没我会破案呢?”莎莎诧异。

  “我……”阳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天是第二天当警察。”

  “第二天?你刚从警校毕业吗?”莎莎摘下那个夸张的大墨镜,眯眼看着他。

  “不是,我以前是个辅警,前段时间刚转成了警察。”阳光挠头。

  “哦……我说呢。”

  “我看你破案挺厉害的啊。”阳光笑了。

  “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神探柯南,我是悬疑小说发烧友。”

  “你……不是看不清吗?”阳光指了指她的眼睛。

  “我以前没这个毛病,能看得清。”莎莎说着又戴上了墨镜。

  “哦,对,我想起来了,你说过做手术需要花很多的钱。”

  “是啊,要想恢复视力,先要切除颅内的肿瘤,这个手术具有一定风险性,我也没想好到底做还是不做。其实我已经攒了十多万了,但我想先把奶奶的病治好。”

  “你一定很爱你奶奶吧。”

  “是啊,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莎莎有些动容,“不说这个了,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如果我说,我答应过我爸,要成为一个好警察。你觉得假吗?”阳光不好意思地说。

  “不会啊,如果我说我喜欢按摩这个工作,你觉得假吗?”莎莎反问。

  “不会啊。”阳光摇头。

  “其实我挺庆幸能干上这一行的。虽然辛苦、虽然累,有时晚上下班的时候双手都攥不紧,但它给了我尊严,让我能自食其力。”

  “嗯,我当警察也是这种感觉。”阳光点头。

  “其实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的,在班里能考前三名。但后来得了这个病,视力越来越差,眼睛慢慢看不清楚了,但我奶奶鼓励我说,做不好的事就一直做,做一百次就能赶上别人了。我就努力地学,看不清就趴在书本前仔细地看,慢慢就能跟上了。”

  “和我爸说的一样。笨鸟先飞早入林,学海无涯苦作舟。”

  “呵呵……这两句不是在一起的,好吧。”莎莎笑了,“你很爱你的父亲。”

  “嗯,他是个英雄。”阳光正色。

  日子一晃而过,但这个案子却一直没破。经过几天的观察,阳光发现,打击队其实并不是没活儿干,而是要不就拖着、要不就不干。卞队对高军和老洪也没辙,仅能支使动猴子。白所就布了辖区巡逻的任务,还美其名曰是去打击街头犯罪。结果打击队的几位就成了整日开着警车逛街的巡逻警力。

  和刑侦专业的抓人办案工作不同,派出所的工作繁而杂,日常处理的工作大都不是案件而是事件。打击队忙活了一上午,出的警都是诸如邻里纠纷、噪音扰民的小事,案子却没有一个。唯一跟案子沾边的,是有人举报辖区内的正方圆小区有人卖淫,但线索属于捕风捉影类,只是一个居民觉得有几名女子可疑,一没具体地址、二没犯罪事实、三没人员情况,卞队觉得很难追下去,就做了个记录了事。

  眼看到了中午,又该回去喂肚子了,卞队就启动警车,掉转车头。阳光闷了好几天,觉得浑身酸软,有种劲使不出的感觉。但当警车行至城北区晨光路的时候,卞队却突然一个急刹,将车停住。

  “嘿嘿嘿!快看!”他突然大喊。

  阳光一拉车门,训练有素地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老洪被吓了一跳,盖在脸上的报纸掉在了地上。

  “抓人啊!快!”卞队来不及多讲,也推开车门蹿了出去。

  说实话,这场抓捕太过突然。但此时此刻,阳光已经迈开了双腿,像只猎豹一样地冲向了猎物。那架势和追逐红色英菲尼迪时一模一样。其实爱民路派出所的秦岭不算是他师傅,也从未口传心授地教他本领,但阳光却非常珍视每次和他一起出警的学习机会,对他说的话也深信不疑。此时此刻,就在距离他五十米开外的前方,一个人也在狂奔着。那人正是按摩店盗窃案的报案人肖小强。

  晨光路位于闹市,人群熙攘,阳光一追,人群立即炸了锅。

  随后下车的高军和老洪也看出了端倪。卞队边追边喊:“分开追!”他冲猴子招了招手。猴子不敢怠慢,跟了上去。高军也从另一方向包抄。老洪有点儿犹豫,但也不想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就挽了挽袖口,随后跑去。打击队兵分两路,一路追捕一路包抄,按说以五比一的力量,抓捕应该是手到擒来,更何况还有高军这样的刑警之刃,堪称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先说卞队,虽然紧随阳光其后,但无奈疏于锻炼,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刚追出去几百米,就落在了猴子后面。在另一路,老洪也大腿抽筋跌倒在路旁。阳光已是强弩之末,小脸儿通红,速度渐慢。此时距离肖小强最近的是猴子。

  猴子是个典型的聪明人,之所以说典型,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明摆着聪明人的优点和缺点。他懂得以巧取胜,也知道趋利避害;凡事能留三分心眼,关键时候也豁得出去。他自然没把辅警当成终身的职业,而是以此为跳板谋求更好的发展。或通过入警考试成为正式编制,或另寻他路再做打算。他在寻觅着一个机会,一个像阳光那样能另辟蹊径一举成功的机会。

  猴子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前头,与肖小强的距离越来越近。

  “停下!警察!”他大喊着,那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此时他距肖小强仅有两三米之遥,他随时可以像阳光那次一样,猛扑过去,将对方压倒在地。但突然,他犹豫了、退缩了,他看到了肖小强手里攥着一把弹簧刀。

  那把刀明晃晃的,反射着冷光。肖小强边跑边回头,用夸张的姿势甩着那把刀,警告追逐者。

  猴子觉得头脑发木,胸膛里的那股火焰渐渐熄灭。他自觉可耻,但趋利避害的天性却依然在阻挡着他的步伐。他越跑越慢,与肖小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又被阳光超越。

  这时,肖小强已经跑过了两个路口,再往前就是城南区一片密集的城中村,里面地形复杂,抓捕难度更大。阳光已经使尽了全力,感觉双腿酸软,再也提不起速度,眼看肖小强就要逃出生天,但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高军!正是横刀立马的刑警之刃!他大吼一声:“站住!”如黄钟大吕,訇然作响。

  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了。阳光凝视着高军,仿佛从他的身后看到了万丈光芒。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刑警之刃,那个抓获无数嫌疑人空手夺手雷的警界英雄,终于回来了!阳光想象在下一秒,高军应该用一个非常标准且漂亮的擒拿动作,将嫌疑人制服,可能是一个空手夺白刃的“掏裆砍脖”,或者是一个略显浮夸的“踹腿锁喉”,最不济也得来个“抱膝顶摔”。而在对方倒地之后,高军就会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夺过凶器将其制服,而自己和猴子也会像电影里的配角那样,上来给他戴上背铐。一切都那么令人血脉偾张!阳光在那一刻甚至觉得,之前高军的种种表现,只不过是一种低调的伪装罢了,像他这么高深莫测的人,是不屑于鹤立鸡群的。他是那种有大本领、大智慧的精英警察,做出的事也要平地起惊雷、一鸣惊人。但过了几秒,他的幻想就破灭了,眼睁睁地看着肖小强将高军撞倒。

  为什么?阳光惊呆了。

  其实那一刹高军为什么没有出手,甚至被肖小强撞倒,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他只觉得一腔热血没能充分燃烧,想出手的时候却没了动力,眼前突然发黑,许多场景像盗版光碟的模糊影像一般浮现出来:抓住绑匪时险些爆炸的手雷,嫌疑人冲他刺来的尖刀,在KTV身边的女人和冲进来的纪委干部,以及离开刑侦支队时满墙红彤彤的锦旗……一切都成了过去,浮光掠影。按说十多年的刑警经验,抓捕嫌疑人应该是一种手到擒来的肌肉记忆,但不知怎么的,在肖小强冲向他的那一刻,他的手脚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让他动弹不得,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而他放过的那个嫌疑人,是那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连那把弹簧刀也像是个笑话。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