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杨守知:一个村庄的南北东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3-08

  南

  在故乡的南山上,我见到了远房的五婶。那个年过八旬的罗圈腿的矮女人,在五叔坟前无声哭泣。那是今年的中元节,多雨的夏季即将结束,墓地的荆棵密不透风。五婶捏着我左手的手指,对我说,他二哥,你好好想想办法。说完,她的眼窝又湿了——这可能是这个被泪水反复浸泡过的女人留在身体里的最后的液体了。我说,我听说了。你听说了?五婶的面上露出一点喜色,她大概想,只要我听说了,就会有办法。五婶把另一只手也扣上我的手背,我的整只左手被她攥住了,她以为如此就可以把我抓牢了。我说,我想想办法。五婶开始用手抚摸我的手背,每一下我的手背都像被礤床擦过。我说,五婶,你不要上火,不要倒,要等着满意回来。五婶松开我的手,揉揉眼窝说,我怕是等不回来呢。我心头一酸,五婶,是家族父辈的老人里面仅存的一位了,她在,我们还属小辈的人,她不在,我就属于最长的一辈了。南山坡上,坟茔林立,我的故祖正英及我的列位故去的先人,包含我的祖父母、父母都埋在这里。村庄日渐空心,南山坡上的坟头却一年比一年密集起来,那些离乡创业的游子都会选择在殁后归葬于此。我早就得到五婶的儿子满意被抓进去的消息。我担心这个中元节,没人给五叔上坟,便在给父母上完坟后,来给五叔烧纸,没想到在五叔的坟前遇到了五婶。五婶下山前,再次对我说,他二哥,你救救满意吧。

  我站在南山坡头的一株核桃树下,俯瞰我的村庄。绿树掩映青瓦,它安详地卧于南山脚下,一如四十年前我站在这里凝望到的模样。每片青瓦遮蔽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鸡飞狗跳、嫁娶婚丧未曾有一刻停止生长。村庄居中穿村而过的国道北侧有一个院落,我把目光落在它的身上。最多的时候,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住过十三口人,还包括若干鸡鸭猪牛。如今它只是一个空盒子。但此时,我见到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祖父在东屋檐下晾晒自产的烟叶,父亲摁住三弟在苹果树下理发。我也看到,那些健壮的村人,和那些装在花花绿绿的蛇皮袋里的行李站在一起,等一辆把他们运往远方的汽车,是的,他们就像是从这个村庄的胡同里被抽走的血液,我听到汩汩流淌的声音。在那堆候车的人群里,我觅见了满意,一个黑红两腮鼓起的粗壮男人。他是五叔五婶生养了四个女儿之后得到的儿子,也是满意这个名字的由来。我只记得他儿时的乖巧,因这乖巧总是额外得到祖母或是母亲给的零食。当五叔因腿疼卧床,我去探望,从五婶默默垂堕的眼泪里我才获知满意婚后的不孝。我是有心要对满意加以规劝的,可是我却先被族人劝阻,要我莫白费力气。前不久,我听说满意进去了。为什么进去,我听到很多版本。直到中元节的今天,我才得到真实的一版,他伙同几个人敲诈在村庄之北的拒马河滩挖沙的矿主才获罪入狱。

  我又看到五婶的身影。连接坟茔和村庄的是缠在山体上的三个之字形的羊肠小道,雨水一遍接一遍的冲刷使小路凌厉、陡滑。于她,我断定这是她人生里最后一次攀爬了,下一次上山,她肯定会被八个男人背负,然后永居于南山。为满意揪心,只因她尚活着。我再找她,她已经挪进村庄,街道上的她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蚂蚁,那么小,一口气就可以吹得再也找不到。

  北

  村庄之北,拒马河久远流淌,从未断流。儿时,我一次又一次徜徉于环抱拒马之源的柳堤,密集成群的泉眼顶着细沙翻涌,始建于唐天宝三年(744年)的兴文塔在水下的倒影随波摇曳,清冽的泉水东泻成流,沿途又汇泉纳溪,一路滚过村庄之北,经十渡,过白沟,进大清河,入海河,归于渤海。更多的时候,我和拒马河并排躺在村庄之北的沙滩上,有时觉得自己是拒马河的儿子,有时又觉得自己是拒马河的兄弟。它流淌,它翻滚,它咆哮。我发呆,我澎湃,我煎熬。

  此时,我站在一条没于废弃矿泥的石坝顶上,河床开阔,河水闪亮。就在去年今天,这里尚矗立着一座高山,那是安树开矿遗留的尾矿泥,它巍峨,突兀,是2012年“721”洪水闯入村庄的元凶,也是满意的父亲葬身之所——谁也不知他是如何陷进矿泥顶上的沉淀池的,当村人把他从矿泥里拖出时,尸身已被烧蚀得面目全非。满意和安树的梁子也结于此时。再次来此,那座高山竟然消失了!这得益于白洋淀上游拒马河流域的治理。当它真的消失时,我才相信它真的会消失。而这之前,我已经绝望。我不仅绝望于这阻塞于拒马河岸的高山,也绝望于拒马河水的污浊,它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游的山里开发矿藏之后便被洗矿的污水所侵染,终日黑汤不绝,拒马河里的磷虾之属几乎绝迹,拒马河套那上千亩水稻再也不能到期成熟,稻花香里的蛙鸣成为绝响。我一次又一次在拒马河畔盘桓,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绝望,民间资本的涌入盛过汛期拒马河的洪水,席卷之下,两岸的山体体无完肤,机车的轰鸣昼夜不息,村庄与生俱来的宁静似乎不曾存在过,一座一座的尾矿渣堆积似巨兽蹲伏于拒马河两岸,它的利爪已经扼住了拒马河的喉咙,我已经听到了拒马河绝望的喘息,它甚至停止了挣扎,等待着随时被那巨兽吞噬的命运的来临。某一刻,我下定了和我的村庄诀别的决心。

  我知道自己有多不舍。我出生在农历十月,母亲去寒可砭骨的拒马河水里洗褯片,落下了风湿的毛病。拒马河水通过引渠带动发电站的涡轮叶片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初就给村庄送来了光明,沿渠杨柳粉红色的须状根系在春水里飘摇。拒马河水灌溉的稻田为村庄提供的稻米成为大山里独特的产出,吸引远近的姑娘嫁进村庄。大哥赤足在拒马河岸边撒出的渔网在夕阳的金晖里落入河水的画面一次次进入我的梦乡。我借中篇小说《于道生的渔网》发出了对昨日村庄的祭奠。那时我确认,那场景再不会有了。

  这真是一个多有奇迹发生的时代。于我来说,眼前的景象就是奇迹,是起死回生的奇迹。拒马河,又变得生命勃发。在目之所及的上游,由于坡度的关系,水声嘹亮,哗哗作响,像是喧哗的少年,眼前的沙滩则平缓开阔,拒马河静流脉脉,沉静得就像一位母亲。河岸上蒲苇丛生,水鸟啁啾,它们往上一窜,像是要钻进蓝天,却又忽地急坠,隐入蒲苇之间。是的,还有那久违的蓝天、阔别多年的白云,正是我当年光腚躺在坝上看到的模样,白云悠悠,我的心亦回到童年。我的心由衷畅快起来。我下定决心,退休之后,还会回到我的村庄。

  东

  火车行驶的声音从村庄之东横跨拒马河的桥梁上传来。火车驶过,不再像当年发出巨大的轰鸣,它在桥梁上的穿行,反倒增添了村庄的静谧,令人生发一种时空倒置之感。桥的两端连接的都是黑洞洞的隧道,儿时那里面永远是神秘之境,我们多次在洞口窥探,而不敢涉足,据说里面藏有开掘隧道时牺牲的铁道兵的游魂,还有守护最高山峰的巨蟒,总之那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地方。这条连通北京和山西原平的铁道线路作为三线建设的一部分修通于一九七三年,除了货车,每天有两趟绿皮列车往返。十一点四十上行的那趟车成为村庄的报时钟。只要那趟列车从桥上通过,村人就可以做出时间的判断,家里的主妇开始张罗午饭,田里的男人准备收工。在多年之后,我还认为村庄的列车报时钟是我的生命历程里最具诗意的存在。每当它通过,我都会仰望它,目送它从北山的隧道口冒出,况且况且、况且况且钻进南山,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它的余音还在桥梁上回响,我的思绪也会久久为它所系。距离村庄五华里有一个小车站,我十岁之后,有机会跟随父亲从那里登上列车去县城的工作单位小住。在乘过第一次列车之后,它的神秘感消失了,只有乘务员推着小车售卖的连环画成为我的最爱,每次乘车我都会央求父亲买一本。我知道,下行列车的终点是北京,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去。只有大哥去过北京,他一般是春节前去一次。他返程的列车晚上十点多到站,我最愿意去接站。他那只黄色帆布包里会带回小动物饼干、大白兔奶糖、青丝玫瑰的萨其马、祖父最爱吃的桃酥。列车每天通过,就像日子一天天翻过。终于有一天,我乘坐早八点的下行列车离开了村庄,绕道北京到外面去读书。那是我第一次从铁道桥上乘车而过,透过车窗能望见我的静静的村庄和村庄之南流淌的拒马河。现在,列车还在运行,我当年乘车的小站已经半废,列车进站靠停,寥寥无几的旅客先上车后补票。前年深秋的一天我去探访小站,候车室里堆满村民的煤炭和玉米秸秆。售票窗口还在那个高高的窗台上方,是一个微缩的隧道出口的形状,那时我永远够不到、也看不到里面。站台西侧是当年的车站派出所,记起我跟着祖父沿铁路扫吹落的煤渣,结果扫进了煤场,被警察带进所里的情景。深秋的风吹过,我满怀惆怅。

  村庄的田地大量集中于村庄之东的拒马河南的河滩上。儿童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那里一直是稻田。那是如诗如画的记忆。田地里河渠纵横,稻田里水光潋滟,低空里春燕斜飞。播种时,孩子们会跟着大人在稻田埂上点豆,这是孩子们力所能及的劳动,我们都乐此不疲。祖父是稻田的护水员,每到汛期,拒马河泛起洪水,都要引水入田,增加肥力。多少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我都从睡梦里醒来,看见祖父起身披好雨衣,拎上挂在门框侧的马灯推门而去。稻子成熟了,满眼的金黄,大人小孩都投入到收获的队伍里去,是村庄最为热闹的时节。稻谷入场,晾晒、碾压、扬场、分粮。为了让稻谷速干,母亲把稻谷铺在炕席底下,我们就铺着稻谷睡觉。我爱吃米饭的习惯就是从小养成的。冬季,田地归为沉寂,一派萧索。生产队的牛群在稻田里啃食稻茬,孩子们跟着牛群捡拾牛粪。那时的冬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我对河岸的树心生怨怼,一直觉得是它们的摇动带来了无休止的风,如果都把它们砍掉,风就会停。风大的时候,我们会蜷缩在稻梗的背风处玩斗鞋子牌的游戏。间或我会望着远方出神,期待明年开春的草芽萌动、绿柳飘摇。后来水污了,就不再种植水稻,只剩下梦牵魂绕的稻田记忆越刻越深。

  此时,村庄之东的田地里却如波涛涌动,那是安树经营的蔬菜大棚。安树因为小儿麻痹症而双腿残疾,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养兔子,在村庄的街道上经常看见他背负打草筐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开起了村庄最早一家小卖部,其它小卖部由于经营不善倒闭的时候,他的小卖部却越做越大。他娶妻生子,儿女双全。他的励志故事登上了市里的报纸。在矿山开采的年代,他凭借胆量和运气掘得了一桶桶真金白银,却在拒马河滩遗留下如山的尾矿泥。在建蔬菜大棚的过程中,满意因为父亲的事情拒绝把土地流转给安树,两人因此结怨愈深。安树的大哥是村庄的支书,满意的事出来之后,我就料定不好处理,大概支书是不会给满意上好话的。我在一个蔬菜大棚前看见了安树。他很热情,叫工人给我摘了一兜子蔬菜。我拿起一根黄瓜入口就吃,又脆又甜,我听到不少人说,因为独特的气候原因,这里的蔬菜品质很好,颇有些名气,自然也得到了不少国家扶贫政策的支持。安树安了假肢,虽说还是拄拐,可已经能保持站立的姿势了,这让他看起来高大了许多。

  这就是我的村庄,既有满意,也有安树,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是村庄的肌理。我很难对他们做出评判。村庄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西

  每当我望向村庄之西,心中便平添苍凉。莽莽群山连绵起伏,巍巍明长城隐现于苍黄山脊之间。在西之更西处是山西境,我的祖先就来自于山西榆次。父亲在世时,曾为村庄修编《杨氏族谱》。他去世后,我和三弟去榆次寻根。故祖国文的离乡不属于历史上任何一次大迁徙,那大概是他自主做出的一次被动选择。他携二子正春、正英至此,看上了这依山傍水之地,但只把正英留下来。正英祖修屋拓地,娶妻生子,繁衍成村。村庄除芦、李两家外来户之外,全为杨氏族人、正英后裔。每每西望,我就设想当年国文祖挑着担筐携子离乡至此的一路光景。其它的都是猜想,唯一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是跨过长城而至的。那长城我曾登临数次,多为残垣断壁,保存尚算完整的敌楼顶上,也是荆棘丛生,强劲的风穿楼而过,呼呼作响。长城两翼的群山褶皱间,藏掖着若干小小村落,村民数百年来过着随日作息的日子,像头顶的风一样一日刮过一日,未曾有任何变化。忽一日,一条高速公路穿透了长城身下的山体,日夜不息的车流也挟带起呼呼作响的风,这风又不同于之前刮了千百年的风,它刮得人有些眼花缭乱,有些心神不宁,有些蠢蠢欲动。村庄以西十华里处,高速公路留下了出入口,村庄和世界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好近好近,不仅村人,就是我也一刹那恍惚于它的真实性。

  高速公路开通了,长城吸引到更多的游览者。时逢脱贫攻坚的大战正在神州大地打响,国家把长城脚下的108国道打造成了观光路线,在长城对面的山上修建了观景台,可以远眺长城全貌,有公司对景区进行保护性开发,蛰伏了数百年的村庄一下子变得气血充盈,生机勃发。大规模的基建需要大量的砂石,有背景的不法矿主(据说安树也有暗股)在拒马河滩上挖沙取石,攫取高额利润。满意们既不服又无奈,几个人一拍即合,决定以恶制恶,发出了告发的威胁。不法矿主只好花钱买平安息事宁人。终于事发,满意们以敲诈勒索之嫌被捕入狱。我也曾问五婶,只是满意们被捕吗,为什么那些私挖滥采的人都相安无事?五婶自是不能回答。

  这就是我的村庄。它背水,拒马河畔是村民世代生息之地,他们劳作,繁衍,爱或恨。它面山,南山之上则是代代村民的永息之所,在那里,他们放弃了劳作,停止了呼吸,埋葬了爱或恨。横亘西山的古老长城犹如一条不动的巨蟒数百年盘踞于斯,悬于村庄之东的铁路桥上通行的一列列火车却如一条条游动的长龙日夜不息。安树和满意都是村庄的杨氏后人,论起辈分满意还是安树的叔叔,这又怎样呢?他们的爱恨前人演绎过,而后人还会继续。我离乡太久了,偶尔回乡,也像一个浮皮潦草的过客,村庄衰败了,我只是难过,村庄兴旺了,我只是高兴,但村庄的人和事已是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真的无法判断其中的是是非非。五婶信我,我只是许了她一个虚妄的幻象,我哪里能够做到呢?

  拒马河水滔滔地向东流着,正如村庄的生活未有一刻停止。它或缓或急、或清或浊、或冷或暖,总会一直流下去,且是滚滚向前。

  杨守知,男,河北省涞源县人,1967年10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第九至十三届签约作家。在《长城》《当代》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