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3日 星期五
端木蕻良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01-08

  端木蕻良(1912年9月25日-1996年10月5日),原名曹汉文(曹京平),辽宁省昌图县人。曾任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1928年入天津南开中学读书。九一八后,因组织"抗日救国团",被学校除名。 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同年加入"左联",发表小说《母亲》。1933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1935年完成,成为三十年代东北作家群产生重要影响的力作之一。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端木从香港回到北京。1960年5月与钟耀群结婚。1980年,端木当选为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1985年,《曹雪芹》中卷(与夫人钟耀群合著)出版。1996年10月5日,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84岁 。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江南风景》《大江》,散文《土地的誓言》,短篇小说集《憎恨》《风陵渡》,童话《星星记》,京剧《戚继光斩子》《除三害》,评剧《罗汉钱》《梁山伯与祝英台》及长篇历史小说集《曹雪芹》等,影响卓著,为世人所流传。


  端木蕻良:嘉陵江上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

  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我已失去了

  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的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我必须回到我的家

  乡,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和那饿瘦了的羔羊,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

  回去,我必须回去,从敌人刀枪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我到重庆后,通过考试,被教育部分发到长寿桅子湾的国立十二中。田福垚和

  严群强去了国立二中。

  十二中的校舍是桅子湾一个大户人家的房子。大门内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前院

  几间屋子作教室,院子里有棵大桂花树。高高的门槛挡开后院,正房和两边的厢房

  是我们的宿舍。

  一班43个女孩,生活全集中在那小小的甘蔗板教室里——上课,看书,做习题,

  织毛线,写信,啃地瓜,打瞌睡。常常有人无意轻声哼起一首歌,细细一线流水漫

  开去,一个一个女孩哼起来了,唱起来了。一支一支歌唱下去。《追寻》,《初恋

  》,《游子吟》,《在太行山上》,《开路先锋》,《热血歌》,我们的歌中有"

  国" ,有" 家" ,也有" 我" 这个独立的个人。那是个充满各种歌声的时代。

  我和姜德珍、宗志文、谈凤英、李瑞玉,还有两个女孩,都是从屯堡的湖北联

  中到四川长寿桅子湾的国立十二中读高中。长寿在嘉陵江上,二三十里外的桅子湾

  沾不着水,却有四季长青的竹林。我们自称" 竹林七贤" ,清汤挂面的短发,往上

  一甩,眼睛朝天,说话也不看你一眼。

  国立十二中教室晚上自修课。一盏盏如豆的桐油灯。喜欢演戏的曹承韵抓着她

  的同座女孩,学着张瑞芳在轰动重庆的舞台剧《家》里呜咽:觉新,我不离开你。

  要死,我和你一起死。她也喜欢唱歌,摆出音乐家管夫人的姿态,两手握在胸前,

  扯起嗓子唱《海韵》:我不回家,我爱这晚风吹……

  神经病!吵死人!今天我非把这道几何题解出来!姜德珍坐在桌前咕噜着。

  她省了末尾" 不可" 两字。多一字,少一字,没关系。数、理、化可不能马虎。

  x 就是x ,y 就是y.她是全班理科顶好的学生。她要当居里夫人第二!拼命往理科

  钻,要上第一流大学,做第一流科学家。什么《红楼梦》!你去读吧!不干我的事。

  她把我们喜欢文科的人没放在眼里。那乡下姑娘脑子的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弦外

  之音,她不懂,也不听,你和她讲理也讲不清。多年以后,她对革命和爱情,也就

  是那一根弦,清清楚楚,她选择了革命。

  宗志文似乎冷若冰霜,但她忍不住,感情春水一样要泻出来。她的文科理科都

  好,她爱的是文科,但理科好就高人一等。她就是要高人一等,凡事非要争个她是

  你非。但事后,她会偷偷递你一张小字条,写着友情、忠诚那一类动情的话,也许

  还会道歉。不是她输理,而是珍惜友情。她作文写得好,写的全是母爱、孩子、月

  亮、星星、大海。桅子湾连个水塘也没有,她也没看见过大海,却把大海写得令人

  神往。我们叫她小冰心。她要当小儿科医生,海滨的小儿科医生吧!她挺秀的个头,

  细致明净的脸,叫人想到湖上悠悠的柳丝。日后她的情事最多,精神风骚得别人心

  神恍惚,她却突然冷静了,甚至有些迷惑:她对他的好和情有什么关系?

  谈凤英是" 竹林七贤" 的良心,她比我们都站得高一些,看得清一些,是非心

  里有数,很少说长道短,到节骨眼上才轻描淡写一下,十分中肯。她对人对事有一

  份早熟的稳健。我们的天塌下来了,她也只是笑笑。抗战时期,话剧盛极一时。十

  二中全校公演话剧,我们班上代表女子部演出田汉的《回春之曲》,谈凤英演梅娘

  迷恋的那个男子。她在台上可真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戏演完后,有女孩真把她

  当男子,对她说话软绵绵的,她只好无可奈何笑笑。多年以后,她的思想和行为,

  影响了宗志文和姜德珍。她从北平逃到解放区,也是男装打扮。

  李瑞玉是" 竹林七贤" 中的画家,纯真的大眼睛,一只手捂住嘴笑,咯咯笑个

  不停。我们同座,我享有特权:图画课上,我看小说,她替我画,随手几笔,自有

  风格,我拿去向老师交卷。她人缘好,班上许多人找她代画图画应付老师,有求必

  应。她会做各色各样好看的书签,画得多是有点儿洋味儿的女孩,随手分送给班上

  的同学。当然,我有特权选我最喜欢的。班上的壁报,全靠她设计,我们自以为图

  文并茂。她没读完高中就去了艺专。她在艺专爱上两个人。最后必须摊牌了,没法

  决定,三人君子协定:两棵黄桷树遥遥相对,两个男子各自走到树下,颇有中古武

  士斗剑的气概。李瑞玉站在两树之间,她走向谁,谁就是她要终身相守的那个人。

  她走向杜琦。1980年,我在成都找到她。一打开旅馆房门,只见李瑞玉仍然捂着嘴

  笑,杜琦仍然站在她身边。

  我们都是靠政府贷金吃糙米、沙子、石子、稗子的八宝饭。同命运,共患难,

  又是国难当头,自有一份生死与共的义气,都是要献身救国的人嘛。我们那一伙人,

  各有各的个性,谁也不服谁。但我们是情深义重的哥儿们,并不是要做男子,而是

  欣赏我们想象中哥儿们大义凛然的气派、豪迈不羁的风度。男生吗?去他的!你喜

  欢我,可以。我可不要你。情书吗?你爱写,我也看。小心,写得不好,扔进粪坑。

  写得情意脉脉,文字俏皮,拿在班上传观,落得大家开心,自己也有脸面。回信吗?

  也许。冷冷几句,那就算传情了。他大概是个翩翩才子吧,最好在那遥远的地方,

  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天长地久,两人从没见过面。那才是爱情。结婚吗?天下顶俗

  的事。没出息的人才结婚,生儿育女是她们的事。

  一位同学的母亲在东新村开了个小店卖豆丝、豆皮,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在店

  里打杂。任伯母对她女儿的同学特别热络,总在我们豆丝碗里多加一勺。" 竹林七

  贤" 家里寄钱来了,星期天一定去东新村打牙祭,大吃一顿豆丝、豆皮,在那唯一

  的小街上游游荡荡,也许争辩,也许唱歌,也许开心大笑,反正是目中无人,觉得

  活着实在好。我们去田里偷野菜,顺便摘朵花插在头上。我们也去橘林偷橘子,一

  面偷,一面吃,吃不了,用衣襟兜着走。不是没钱买,而是偷得叫人心跳。偷到了,

  又有一份成功的喜悦。就像演了一场好戏,不同的角色,不同的演技,配合得很好,

  虽然没有观众,自我感觉良好。

  每个星期天,我们在东新村还做一大瓦钵萝卜炒肉丝带回学校。有一次,在回

  学校的路上,走过男子部操场,正好碰上他们篮球赛。我们将满满一钵萝卜炒肉丝

  放在路边坟头上,转身去看球赛,和男生一起大叫大跳。

  看完篮球,只听姜德珍大叫:狗!狗!

  我们一哄而上,一面叫骂,一面跺脚,狗掉头飞跑。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钵子。

  那几天,每顿饭都会有人念叨那一钵萝卜炒肉丝。

  天凉了,我们更想吃零食。花生最解馋,吃了那人参果,最好再来几个甜蜜水

  灵的橘子。但是," 竹林七贤" 穷得刮不出一文钱。

  姜德珍终于说话了:我在裁缝店做了件棉袄,还没做好,工钱还没给他。

  宗志文一向点子多:我家从湖南寄了钱,钱到了,你去拿棉袄,先用棉袄钱吃

  一顿吧。

  我们全叫好,欢欢喜喜去东新村,走过校门外的裁缝店,宗志文对着店门招招

  手说:对不起,阁下的钱,先借用了。

  我们大笑,只有姜德珍哭笑不得。一个星期过去了,钱还没到。又一个星期过

  去了,钱仍然没到。天冷起来了。姜德珍没有棉袄穿,也不敢走出校门。一出校门,

  必过裁缝店,老板必向姜德珍招手大叫:喂!来拿棉袄呀!

  这时,谈凤英说公道话了:你们欺负老实人!姜德珍冻病了怎么办?

  宗志文一声不响,拿出她的棉袄披在姜德珍身上。

  国立十二中的女生宿舍的天井,永远湿漉漉的,每天晚上,走廊上一排马桶。

  女孩们下了自修课,去厨房向厨子讨一勺热水洗脚,洗脚水哗啦一下泼到天井里。

  潮气混合臭气,刺激了我们枯燥的生活。喜、怒、笑、骂,和洗脚水一股脑儿倾泻

  出来。要哭就哭个痛快,要骂就骂得狠狠的,要吵就跳起脚来吵,要笑就仰天大笑。

  那是尽情发挥个性的时候。洗脸的搪瓷盆也就是洗脚盆。讲究的,另备木头洗脚盆。

  李一林、李一心两姊妹有两个搪瓷盆子,一个洗脸,一个洗脚。搪瓷盆洗脚呀!她

  们就很神气了,特许几个人用她们的搪瓷盆洗脚。我是其中一个。还有宗志文。

  宗志文的作文写得好,可她偏要在理科上和人拼。老师交下一道几何题,可用

  圆的办法证出来,但老师要我们用另外的办法证出来。她和姜德珍同座,坐在教室

  窗边。她一面哼《飘零的落花》,一面证几何题。她突然不哼了,咬着铅笔。每逢

  她咬笔的时候,就是有解不出的难题了。

  就在那关口,姜德珍举手大叫:我证出来啦!我证出来啦!

  没人回应。也不肯喝彩。宗志文不服气,皱着眉头,咬着铅笔,看也没看她身

  旁的姜德珍一眼。下晚自修课的铃响了,她仍然没证出来,只好回宿舍。

  寝室里几排上下两层床,每间寝室二十几人。老屋高高的门槛,可坐在上面洗

  脚。人在门槛外,看不见门槛里的脚盆。两个女孩洗了脚,还没来得及泼水,宗志

  文一脚跨过门槛,溅了一身臭脚水,倒在床上,嚎啕大哭。闯祸的人一连气儿道歉,

  为她脱鞋子,脱袜子,脱衣服,自己几件干净衣服全捧给她。宗志文不理会,一股

  劲儿哭,哭得睡着了。

  半个世纪以后," 竹林七贤" 中的四贤在爱荷华重聚,宗志文告诉我们:一身

  臭洗脚水有什么关系?我哭,因为没解出几何题!她坐在摇椅上,摇着一头好看的

  银发,仰天大笑,笑她愚弄了我们几十年。我恍惚又看到桅子湾窗边哼《飘零的落

  花》的一头晶黑头发的姑娘。

  她呀,傲气冲天!姜德珍坐在另一张摇椅上,摇呀摇的。

  你又错啦!宗志文还没说完就仰天大笑。臭气冲天!哪有什么傲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