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蔡天新:松阳,保存最完整的明清县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01-30

  将近十年前,2013年第4期《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刊发了一篇长达32页的文章,封面上的标题是《瓯江上游:最后的江南秘境》,这使得丽水众多的古村落广为人知,并诱发了大都市里的文艺中青年们心向往之。我是在朋友家的客厅里看的。在这篇长文里,描写松阳的篇幅占了一半以上。文字之美、图片之醒目,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

  因此,当接到浙江省散文学会11月去松阳采风的邀请信,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先乘高铁到丽水,再坐一小时汽车到松阳。翌日一早,我们出发向东,去三都乡的杨家堂村。依山而建的小路,几乎没有一处十字路口,高低起伏的黑瓦黄墙民居很上照——那期《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称它是“金色的布达拉宫”。此行竟然还见到了松阳作家鲁晓敏,那篇妙文的作者。

  随后,向北去四都乡的松庄,那儿由于地处相对平整的谷地,各式各样的民宿沿着小溪两岸分布,常常吸引游客停留数日。一座高高的简朴的石拱桥跨越溪水,一个脸上贴满止痛膏的老婆婆拄着竹拐走过桥头。让人惊讶的是,村里还有一家设计现代的艺术馆,展现了村民们的摄影和绘画技艺。路经平田村,几棵结满果子的柿树高出屋顶,特别引人注目。西坑村一座叫过云山庄的民宿的悬崖露台,是眺望山峦、云雾、朝霞和夕阳的绝佳处。

  丽水位于瓯江上游,与下游的温州、东北邻接的台州(我的故乡)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地理渊源。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第二年即设立了闽中郡,包含了福建全部和浙东南的温台丽等地。但在当时的秦王朝看来,闽中郡远离关中和中原,山高路险,并没有派官员来统治。到了西晋时期,温州和丽水同属临海郡,郡府所在地章安在今天的台州市。东晋时期,因为大批士人和民众南渡,从临海郡分出永嘉郡,郡府设在今天的温州,其中的四县里就有松阳,意思是松阴溪北岸(正如富阳位于富春江北岸),后者是瓯江上游的称谓。南北朝时期,屡有分并。到了隋代,永嘉郡反客为主,把临海郡纳入其中,郡府就设在括苍(今丽水,也是今日台州的代名词),温州、台州和丽水再次合在一起。

  可是好景不长,隋代只持续了三十多年便灭亡了,古人云,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了唐代,永嘉郡再次一分为三,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温州、台州和丽水各自为政。无论如何,浙东南三地在历史上难解难分。这也是我来松阳的第二个缘由。今年是南朝大诗人、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出任永嘉郡守1600周年,在任职永嘉郡的一年里,他到过今天温州和丽水的许多地方,既实行了道家的“无为之治”,又完成了他的主要诗歌创作。因为谢灵运,以及其他几位文人郡守的缘故,永嘉郡文艺气息浓郁,正如永嘉一词的含义是“水长而美”。而2023年,是永嘉郡设立1700周年。

  我的岳母就是松阳人。岳母姓徐,出生在松阳县城所在的西屏镇,早年毕业于衢州师范学校,后来相继在松古平原的两端西屏镇和古市镇(1958-1982年改属遂昌县),以及龙泉和杭州教书、工作,就在这个月,老人家安然在杭州家中度过了80周岁生日。她的爷爷叫徐吉祥,在松阳经营烟叶,1929年西湖博览会上,松阳茶叶荣获一等奖,而徐家的裕昌烟行选送的晒红烟更是荣获了优等奖。可恨的是,后来他因为不愿为入侵的日本鬼子牧马而惨遭杀戮。

  岳母的外公包志洲是包公后人,南宋宝庆年间(1225-1227),包公的第5代孙包仁举家迁徙到松阳大东坝镇的蛤湖村,成为松阳包氏的始祖,据说是爱其山水之秀。到了明末,包仁第17世孙包继旻再迁横樟村。鲁晓敏的那篇文章里也写道,“据一位村干部告诉我:全国四万多包姓人,有八成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每年都有人回来祭祖。”东道主听说了这段情缘,第三天特意临时增加了去横樟村的采风活动。那是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沿着小港溪和它的支流。果然如同前人描述的,村口有一棵古樟树,树干横伸至路中。

  横樟村三面环山,坐落在一处封闭的谷地,两条小溪穿村而过,像一个巨大的人字,据说有“天地人和”之意,村里有明清古建筑十余幢。横樟村有条山路向北直通县城,可是公路却绕了一个大圈,途中遇到了山体滑坡修路。我们参观了包氏宗祠和包志洲故居明远堂,木制的纪念牌匾上写着,包志洲是横樟包氏第26世孙,参加过辛亥革命,与鉴湖女侠秋瑾共过事,曾任浙江省议员、松阳军政长等职。1911年松阳发生水灾,他任善后督办,筹措资金修复桥路,筑防洪堤375丈,确保县城无虞,功德巍然。在包氏祖屋,我见到了一位73岁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包志洲后人和他98岁的老母亲。

  现任松阳县长梁海刚先生是我的台州老乡。2014年秋天,温岭举办东海诗歌节,我受邀出席,正是那次活动期间,时任横峰街道党委书记的他告知我的祖居地(也是父亲的出生地)莞渭蔡村有个蔡氏祠堂,属于市重点文保单位。他驾车带我前往,我见到了一位族长,交谈以后获赠一份家谱,方知我们南渡先祖最早的落脚点是黄岩西部的平田乡平田村,宋代才有一支迁到温岭。先祖叫蔡谟,是东晋重臣,因为得罪了太后被贬为庶民。于是,他南下投奔了时任永嘉郡守的长子蔡劭。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全家北游来到了平田,沉醉于周围的山光水色,遂筑巢安顿下来。

  2019年夏天,我回故乡台州时,平田村一位蒋姓友人把我带到了祖居地,我见到了四位“天”字辈的亲人。在五六册大开本的家谱中,发现父亲和我的名字分别对应第46代和第47代的行名。翌年春天,平田村的村民在清理河塘淤泥时发现了三块残存的墓碑,其中一块正是二世祖蔡劭的,图片后来被我用在三联书店出的《小回忆》增订版里。

  松阳四都乡海拔800米的陈家铺村,竟然有一间南京先锋书店开设的平民书局——这也是我要来松阳看看的一个重要理由。出人意料的是,陈家铺村无人姓陈,人口最多的是鲍姓。四年前,户籍五百多人的陈家铺村常住人口还不到一百人,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2018年儿童节,先锋书店第13家分店在陈家铺村开业。起初,迫于山高路窄,运载书籍的卡车只能停在村口。现已退休的老村支书鲍根余带领十多位村民,身背肩扛将书搬到山顶由村文化礼堂改建的书局。

  先锋书店老板钱小华是江苏金坛人,数学家华罗庚的老乡。我有幸在五台山本店做过多次讲座签售活动,2015年店庆期间,先锋书店还主办了我的摄影展。平民书局开业以后,我熟悉的诗人作家陈东东、梁小曼、阿乙、庞培、余秀华、海桑等纷纷前来,正是从他们的微信里,我了解到书局的开业和样貌。当得知我要去陈家铺,钱老板特意嘱咐要带御寒的衣服,并让“90后”山东籍店长夏立接待我们。果然名不虚传,窗口的山景令人难忘,店里也有不少顾客——悬崖上的书店、静谧的山村书店、浙江最高书店……这些头衔让书局妥妥地成为网红“打卡地”。我们也不例外,各自购书之后,在台阶上合影留念。

  从书局里出来,我们又参观了飞鸟集民宿,那是在全村最高处。还有今有光艺术书店,也是南京人开的,另一块招牌是南京大学创意产业研究中心陈家铺创作基地。翌日早餐之前,我又一次去了先锋书店。晨雾弥漫,悬崖下一条弯弯的小路,我看到一只大公鸡在拾级而上。

  在去横樟村之前,我们向西去了古市镇,途中参观了大木山茶园、五羊堰和延庆寺塔,虽然此塔比杭州的六和塔稍晚修筑,但六和塔是宋风宋塔,而延庆寺塔是唐风宋塔。路过卯山脚下时,主人向我们介绍了唐代道教茅山宗天师叶法善,他是唐玄宗的座上宾,活了107岁。

  之后,我们来到了望松街道的清代建筑群——黄家大院,松阳首富黄正中祖孙三代建筑的豪宅。鲁晓敏亲自解说,引得专业解说员纷纷驻足聆听。大院坐北朝南,分前院、中院、后院三部分,前院的百寿厅、中院的武技楼和后院的竹菊轩、梅兰轩等是整组建筑群的精华。各院相互独立,但有边门相通,由三代人分别建成,总占地面积6460平米,建筑面积3798平米。晓敏带我们去看了一片空地,告诉我们那是当年被日军飞机给炸毁的。他还特意指给我们梁上的木雕,做工极为精细,尤其是两只猴子,栩栩如生。

  从横樟村返回县城路上,我们从大东坝镇向南去了石仓。石仓邻近云和县,是客家人的集聚地,分布着四十多座清代古建筑,除了古民居,还有寺庙和古桥。据说村民的祖先明末清初来自福建上杭,迄今仍保留着操闽语遵循闽俗的独特传统,是以农耕为业的山民。我们参观了客家民俗馆和契约博物馆,发现石仓名字的来历也体现了人与神灵的契约精神。我们吃到了豆腐工坊里的新鲜油豆腐,还有美味的黄米粿和松阳薄饼。对我来说,一个小小的遗憾是没有到后宅村,那里是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阙维民的老家,将近三十年前,我们曾在加利福尼亚的同一所大学里访学。

  石仓村与杨家村、平田村、西坑村、陈家铺村、横樟村以及未能造访的山下阳村等一样,属于松阳75个中国传统村落,它们散落在松阳的各个方向。如果说山西平遥(世界文化遗产)保存了最完整的明清县城,那么我可以说,松阳保存了最完整的明清县域。虽然第一天晚上,梁县长带我们雨中走访了古香古色、烟火气十足的松阳老街——它被誉为“活着的清明上河图”,却错过了明代詹氏兄弟进士牌坊和安葬“宋代四大女词人”之一张玉娘的西郊枫林,后者的爱情故事令人唏嘘……我已经在期待重访松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