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 星期五
潘小漫:远山旧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2-12-13

  

  潘小漫,云南大学中国民间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热爱文学与创作。在《边疆文学》2021年第11期“边疆开篇”发表过中篇小说《锁春》。

  远山旧事

  潘小漫

  一

  略带凉意的阳光从窗外射进宿舍,地面被打上条条浅黄纹路,屋内阴凉爽朗,屋外却已经燥热起来,林叶盛满了碎光沙沙作响,蝉子伏在背面誓要争个高低。沿海的太阳总是要来得早些,不用爬上高耸的山野,穿过屏障似的密林。

  灵芝半蹲在地上,右手撑地拧着身子,褪色的蓝布牛仔大包铅似的,吸着地面不松口,挣扎几番,青筋几乎要从脖子的皮肉里崩出才勉强起身,这些物件还是重的。弯腰捡起地上一尼龙网咸鱼干,背包秃噜噜滑到脖子上,终于出了门,从此这间宿舍有关她的印记便只有这空气中短暂遗留的气息。沿着宿舍背后的小路出了厂区,灵芝估摸着半个月前寄给父母亲的信应当已经到了,再过两天就是春节,她要赶在年三十夜回去。中国人向来分外重视这个节日,不远万里也会回家与亲人团聚,出门至今,她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这次一定不能再错过。

  弯弯绕绕走上大街,倒几趟三轮车,又换了趟大巴,灵芝终于面红耳赤地踏进了沙江火车站。临近春节,各路车站最不缺的就是人口,这里也一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进门一排粗砂嵌彩色碎玻璃的方形石柱威武地立在正中间,左右两边七八排长椅堆满了人,过道上也是人,坐着的,躺着的,几个人倚着的,横七竖八放着行李,狭小的空间里包子味、烟味、汗臭味、厕所的腥臭味杂糅在一起发酵,让人喘不过气。她踮着脚四处打量了一圈,实在找不到空松一点的地儿,索性走了出去,把大包小包往门口的石梯子上一扔,找了个缝隙挤着人坐了下来。

  正当午,太阳好似悬在发梢上,烤得人几近喘不过气来,解开脖颈前的第一颗扣子,灵芝扭身在柱子上扯下一张广告纸扇起了风,纸很薄很脆,其实只能听个声响。“哎,来看看!来瞧瞧!芭蕉、橘子、甘蔗汁嘞,保证新鲜保证甜嘞!大哥来两斤?”街那边一个四十多的妇女正叫卖着水果,宽大的渔夫帽遮住大半张脸,蓬松而灰白的头发归拢在脖颈处,拨浪鼓似的转动着脑袋招揽生意。灵芝托着头看着身前人来人往,各色的脸各色的装,卖水果的、卖饭食的、卖烟的……他们做着不同的行当却有着共同的目的:生活。生活是条汹涌的江水,大多数人都是其中洄游的小鱼。

  “别挤啊!没看见坐不下了。别处去!”感受到来之不易的领地受到侵犯,灵芝抬头怒视着眼前两个中年妇女,“哎姑娘,孩子要抱好,这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在石梯子上呢?地气蒸上来要生病的。”旁边一个五十多的大妈拍了拍灵芝的肩膀,指着身旁石阶上襁褓里的小婴儿说道,“现在的小年轻啊,只会生不会养,你瞅瞅这大冬天的,虽说不冷吧,也不能给放地上。”大妈扭过头又跟同行人小声议论,殊不知都被灵芝听在耳里。灵芝一脸茫然,偏过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女人:“阿婆,这孩子不是我的。我刚刚坐到这儿都还没有。”说着便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道:“谁的孩子丢了啊?这是谁的孩子?”旁边两个大妈惊讶地站起身:“不是你的?那怎么在你旁边,我们刚过来坐下。怕不是不想要了吧。”约莫几米远的石柱后面,一个绿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的女人伸着脖子在观望,仿佛怕人发现一般,屈着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

  “哎哎哎,大家快来看啊,这姑娘啊,年纪轻轻和人乱搞,生了孩子,现在放在这地上不认了,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儿啊!还想跑,你也要跑得了,这大家伙都看着呢。”四周轰然响起一片应和声,灵芝羞得满脸通红,急得直跺脚:“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没有乱搞!”说着朝多嘴的女人扑了上去,人群渐次围过来,外面有个男人喊道:“姑娘,遗弃可是犯法的,要坐牢啊,看你年纪轻轻,有啥过不去的。”“别丢了,抱起来赶紧走了。”老大妈眼疾手快地抱起地上的孩子放在灵芝手上,“快抱着走了吧,小心等会儿公安来了,可就走不了了,进了派出所就要留案底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灵芝眼眶里涌出,她委屈极了,越是有理却越说不清理,眼前众人仍旧不依不饶。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像粪坑里的苍蝇般嗡嗡作响,不明真相的他们,只是动了动嘴,就把眼前这个不知所措的姑娘硬押上了刑场当众处刑。满脸通红的灵芝抱着孩子,一把抓起地上的咸鱼跑进了候车大厅。“哎,这年头,还真是啥人都有。”“林子大了啊,啥鸟儿都有,不足为奇了。”人们像看完一场大戏般散场,石柱背后的女人提了提面巾,走了出来,递给大妈一张钞票,扭头消失在车站。

  二

  汽车在边城蜿蜒的山路上隆隆前行,老化的零件吱吖作响,行李架上各式物件叮叮当当地撞来撞去。天气严寒,车窗紧闭,旅客们断绝了任何一丝冷气入袭的机会,闷热和呕吐物的腐臭混合发酵,燥得男人女人们嘟嘟囔囔。过了高畿岔道,下一站就是唐岩 —— 一个坐落在三省交界处的临江小镇,浩荡的樊江从脚下经过,乡民依靠着年逾百年的老盐码头来往货物艰难求生。最后一排,灵芝怀抱着熟睡的女婴,蜷缩着,额头抵在前椅靠背上,昏昏欲睡。外冷内热,车窗上结起厚厚一层雾,看不清路了,她腾出手抹了抹,外面是夜色中的山庄,路淹没于无尽的黑暗,不知道身处何处。

  感觉头脑混沌不堪,小心翼翼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使得灵芝突然清醒,一个邪恶的念头涌上心间:把孩子扔在车上!闭上眼睛思索,她开始在脑子里模拟起来。根据她的位置应该把孩子放在靠窗一侧才不容易被发现,到时候跟着人流下车,谁也不知道是谁的……可是会有人发现吗?万一没人发现,寒冬的大巴上一夜足以冻死一个成人……万一有人发现了出来问,那就装作不知道,车站的人会报派出所的……万一没人发现呢……此刻她的内心万分纠结,这条稚嫩的小生命是如此地信任她,此刻正躺在她的怀里安眠,那粉嫩的小嘴微翘着,好像在做一个美梦……

  唐岩车站坝子口,已收工的大巴在昏黄的路灯下慢慢拉长了影子,凹凸不平的地面腌臜地遗留着白日食摊的油渍,一阵一阵散发出变质的味道。这车站不能算正规车站,正规车站有出站口、入站口,有正经的售票窗和候车室,而这里统统没有,只有一块宽敞的坝子,还算规矩地横着几辆老朽的大巴,旁边一块锈迹斑驳的铁牌子在寒风中抖落着碎屑,上面用红色漆料写着“唐岩汽车站”。

  深冬夜风刺骨,樊江的风穿过层层矮房袭向旷地,发出夜的低鸣。

  在南方小城,这样一个寒冷漆黑的夜里,人们没有必要的事不会出门,更何况此刻正是一年一次的团圆夜。可今夜的唐岩却有些不同,百货商场门前,一个中年女人不时探出头向路口张望,头上裹着的白底红牡丹尼龙头巾鸡皮似的耷拉在黝黑的头发上,寒风使她双手插进衣袖,不停地在跺脚取暖,这是灵芝的母亲吴秀仙。

  “下车了下车了,终点站到了。东西都拿好,丢了概不负责。”收票大妈甩起膀子拍打手里的出车记录簿,吆喝着下了车,卸下了一件沉重的物什,老客车反弹般地一晃,“这女人胖成猪了!”后车传来男人猥琐的打趣,“放头猪下去都抖不了这么高!”众人哄然大笑,女人们的笑声尤其尖利,灵芝做出最终决定的时刻到来,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车里的人迫不及待起身,即使无法移动,也要趴在座椅头上望着前排乘客大包小包收拾,不耐烦地催促,灵芝也不时仰起头张望。大家都拽着行李往车门挤,老客车筛糠簸箕般咯吱作响,三五分钟时间,一车人的祖宗十八代被互相问候了个遍,这乡原的粗野,一如老风箱般低沉的发动机声。“喂!最后一排那个!你还坐着干嘛!”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扭着身子咆哮,灵芝猛然惊醒,随手把布包放在了内侧的座位上,做贼似的下了车。走下车门,见司机并没有要上车检查的意思,她又折了回去,抱回了布包,此刻娃娃还在安睡,对她而言什么都未曾发生。

  “灵芝啊,闺女,妈在这里,这儿呢。哎呦,这闺女两个大眼睛长来出气的哟!”坝子口传来几声尖利的喊叫,远远传来又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最后下车的灵芝循声往外走。车站挤挤攘攘,哄闹起来,从全国各地集结而来的人此刻像一团落地的蚁球又散往十里八乡。车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人们在这里聚集,又在这里分离。

  “哎哟,芝啊,终于到了。可让妈一趟好等,你写的信呐,也没说今天具体什么时间到,你爸一大早就来等着了,下午做了年夜饭才换我出来,这是熬油似的等到天黑呀。”吴秀仙侧着身拨开人群,接过灵芝手里的包,语气里满是责怪,却眉开眼笑地拉着女儿问长问短。“好冷啊妈,家里比沙江冷多了,就你一个人来的?”灵芝搓热了被尼龙网勒红的双手,侧着身摸着矮自己大半个头的母亲煞白的脸,内心懊悔没有写清时间。吴秀仙吸了声鼻涕抹了一把嘴笑道:“就我一个人,你爸在家,火炉上热着饭菜离不开人。”“大哥呢?二哥今年又没回来?”灵芝侧着身有意识地遮挡着怀里的布包,站住脚看着母亲,仿佛可以从她的脸上得出答案。“哎你知道的。灵平今年没回来,上个月来信说厂里效益好,春节工资高……”吴秀仙略显局促,无奈地挥了挥手,连忙打开老旧的手电,引着女儿径直向黑暗中走去。“这边走,近。”手电本就不亮,电池好像也有点接触不良,她“啪啪”拍了两下,灵芝张嘴欲说些什么,迟疑片刻又合上了,干吞了一口唾沫。

  灵芝走在前面,吴秀仙打着手电走在后面,她伸着手,尽可能地为女儿照亮更大的地方,两人的影子斜斜地跟着,地下的石子比白日更显得棱角分明,“妈!你自己也照着,别摔了。”“别担心我,这条路我走了大半辈子,闭着眼睛都不会摔……”这一年的最后一辆大巴车载回了不少人,整条路上零零星星亮着手电的黄光,依稀显现出轮廓。碎石摩擦的脚步声在前后响起,隐约还传来几句交谈、几声爽朗的笑声,离家越来越近,灵芝心乱如麻。

  吴秀仙伸出手试探地拍了拍女儿肩膀,语气中略带玩笑:“你这布包里裹的什么那么严实,活像抱了个孩子。”灵芝一惊,不回头,母亲说出的话像飞出来的钢针扎在后背,一阵刺痛。“妈,你吓死我了,谁走夜路拍别人肩膀!魂都吓丢了!……”本就失神的灵芝更不知从何说起,惊惶伴随着生气,埋头加快了脚步。被布包完全吸引过去的吴秀仙缓过神来,连连悔恨:“哎呀呀,真是着了迷了。你这包里是个啥?活像个孩子,跟我以前用布片包你们一模一样啊。你连妈都不说?”灵芝为母亲敏锐的观察能力感到震惊,或许她应当为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能力而震惊。她身穿厚袄依旧能够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穿透层层衣物刺进骨髓,灵芝心里暗自揣度着,瞒是瞒不过去的,一个活人不是物什可以随便藏起来,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她万分后悔自己一刹那猪油蒙了心似的,怎么就抱着孩子走了呢。思来想去,终究还是躲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妈,我在火车站捡了个女娃。”说着掀开布片,一个肉嘟嘟脸色微红的小脑袋露了出来,襁褓里的婴孩正快活地吮吸着嘴唇。“啊呀呀,天要露个窟窿了,你捡了个娃?我在后面看你好久了,从桥上你换手的姿势我就觉得不对劲。这这这跟个小鸡仔似的。”吴秀仙恼怒起来,极力压低了声音,话里满是嗔怪,怪女儿不坦诚,拖到自己发现才说,更怪女儿不顾大局,随随便便就捡个孩子回家,不顾后果。两人站在水桥岔路口,互不言语,吴秀仙偏着头撇着嘴,双手叉在腰间,不时扭头看女儿一眼,两个大鼻孔呼呼地出气,嘴里还埋怨着,僵持片刻,吴秀仙扭过头看见后面的手电光点越来越近,怕身后是熟人,只好作罢:“边走边说!”

  天仿佛泼墨般渐渐黑尽,山路从水桥背后沿河蜿蜒进山。两人在山路上缓慢前行,灵芝把火车站的经过细细讲给母亲,吴秀仙半信半疑:“你这怕不是给人算计了,我的傻闺女诶!要去派出所就去啊,你脚正还怕鞋子歪,哎呀,真是蠢。”说着伸出手指朝着女儿的脑门狠狠戳了几下,思忖片刻又直言道:“你带回来了也养不了,你还没结婚,这个娃看样子不到一岁,你四年没回来了,吐沫星子也会淹死人的。他们硬要说是你在外面生的,我们几口人浑身是嘴也说不赢。不行!我想想,我看看怎么做才是最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此刻就像通了七窍般,脑子飞快地运转。光点在山路间缓慢地移动,直至只剩下那一颗。

  三

  夜黑透了,屋子里,三人静默地坐着,五六盘蔫巴的菜在桌上围成一圈,孤独地一点点变凉。火炉里,干柴噼里啪啦炸着崩着火星,房顶的老腊肉静默地看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福全老汉倚在门口佝着身子吧嗒吧嗒抽着草烟,他将烟气吞入肚中,夜色将他吞入口中,灶房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半边身子,放大的蜘蛛网黑影拢着他。

  “真是捡的?”老树皮般的脸在灯光下更加沟壑纵横,一双浑浊却老辣的眼瞪着灵芝。“那怎么不是捡的,人家丢在石梯子上……”“你多什么嘴!你看到了?”老汉极力压低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扭过头重新没在漆黑的夜色里。“芝啊,你从小心眼好,捡七捡八都好,怎么捡个孩子啊,你还没结婚呢,无凭无故地冒出个孩子,这一村的人的嘴可不是白长的。”一时间,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福全两只眉头拧作一团,垂手将烟杆搭在膝盖上,良久,烟头渐白,看不见火星。

  灵芝倚在母亲身旁低着头用铁钩划拉着地板上的柴灰,时不时抬起眼珠打量父亲。“捡都捡了,也是一条命,咱也不能说扔就扔出去。不过自己养是不行的,邻里说不过去,不免得惹人非议,害你清白,那一辈子就毁了……北田你表哥,前年工地上出了事故,不能生,明天赶早把孩子抱过去,我就厚着脸皮去说成这件事。事情越快解决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站起身从鼻子里长长放出一口气,福全老汉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把烟杆放在脚边,腾出皲裂的双手干抹了一把脸,粗糙的肌肤接触摩擦,发出“擦擦”的声响。吴秀仙在一旁附和:“虽不能自己养着,你姑家条件也算不错,北田放眼望去谁家盖得起砖瓦房,也算是个好去处……”没等妻子说完,福全气愤地吼道,像要吃人:“又说这些又说这些!你还在提!怎么就管不了自己这张臭嘴!祸从口出啊!这些小辈谁知道老辈的事,费得你没事就唠叨。要把人心都离散完了才安心吗?”福全恨不得一巴掌拍在铁炉桌上,灵芝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抬头望了望父亲,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吴秀仙咽回剩下的话,哑了嘴,屋子里陷入可怕的沉寂,只有炉上的菜汤噗噗翻腾着。

  “爸,这些年我在沙江挣了点小钱,这次回家不打算走了,我估摸着去镇上盘个店,做点服装生意,之前在沙江工厂里干的纺织,有些门道,好办事,在那边已经找好路子了,年后就去看店面。这样啊也好照应你们,你和妈年纪也大了,该享享福了。”灵芝岔开话题,气氛稍稍缓和,她往父亲的碗里夹着菜,起身把父亲扶上桌,又抚慰地拍了拍母亲的手。

  新的一年在除夕夜的鞭炮声中按时到来,热闹喜庆的张家寨人各自沉浸在自家团圆的喜悦之中,家家房前屋外灯火通明。吃过饭,吴秀仙收拾着碗筷,福全老汉窝在角落泡起了热茶,他一边吸溜着壶嘴,一边眯着眼:“嘿,这小东西长得还挺像灵富小时候。男人女相是福相,女子男相也是福相啊。”说着不自觉笑了起来。灵芝正在给孩子喂米糊糊,也不抬头,“当时在车站望见这小东西第一眼也是觉得像富哥。”几句看似荒诞的玩笑话却引起了福全的忧思,他放下茶壶又卷起了烟:“你富哥啊,今年又没回来,年前发出去的信也没回……”灵芝一边扮着鬼脸逗着孩子,一边回应着父亲:“春节厂里缺人,留下来的工资高,许是富哥想多挣点钱。去年他换了个厂子,不然我这次回来肯定要把他也叫回来的。对了爸,你们不知道吧,富哥都有对象了,是隔壁市的,我只见过一面,长得可真好看。年后我再去邮局重新写一封信,让富哥带上嫂子一起回来,那封信啊许是邮丢了。拍电报也行,贵是贵了点,快。”福全砸巴着老烟枪眯着眼不言语,烟气从他鼻孔里串出来,又散开。“你自己看着办吧,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娃娃送出去,大过年的各处亲戚互相走动,免不了会惹出事端,其他事小,辱了你的清白,一辈子可就毁了。她妈啊,明天早早地起床做饭,我们赶早去,不能让人给看见了。捡块肉带点礼。”秀仙坐在炉火旁织着毛衣:“知道了!今夜你去外屋睡,我和芝睡。芝你呢,说说你,自己有中意的了吗,年纪不小了,凡事得上点心,上次你姑姥姥说那个镇上周老师家……”

  四

  大年初一,厚厚的大红色盖着,村庄还沉睡在昨夜的烟火中,远山雾蒙蒙的,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天色将亮未亮。

  福全家灶房透着昏黄的光,叮叮咚咚传出菜刀撞击菜板的声音,吴秀仙在为多年没有回家的女儿做她最爱吃的腊肉包子,老腊肉明火烧烤去毛、热水浸泡、清洗、煮熟、切片、切丝、剁碎……清晨的寒风路过,撩动窗外的樟树唰唰作响,里屋的火炉上咕嘟咕嘟炖着的干笋腊排骨传来浓浓的鲜味,熏得一屋顶的腊肉热气腾腾的满是光泽,一切都平常又让人满足。

  包子刚出笼,寨子已经星星点点亮起灯光,福全老汉穿着一身藏青布新棉袄悠悠从里屋出来,扯下晾衣绳上的湿漉漉发黑的薄毛巾丢进盆里,缩着脖子走进厨房从炉上抓起被柴火熏得乌黑的铁壶倒了半盆水,站在门口便噗呲噗呲洗着脸,“今年这棉衣絮得好,紧实,暖和。”今日的福全格外讲究,照着大红框的方镜子,举着老式剃须刀费劲地刮着生硬的花胡子,滑稽的动作惹得吴秀仙不禁打趣起丈夫来:“真是穿着龙袍不像太子,戴着金钗不像格格。芝你说像谁?活像朝茂大叔家那猴子。”

  灵芝挽着头发从里屋出来,轻轻拍了一下母亲的背,姣好的身姿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大红花棉袄托着花骨朵般的小脑袋,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夜色仿佛沉醉在灵芝美丽的容颜之中忘记了离去,隐隐还泛着青色。

  福全透过镜子望着女儿:“赶紧收拾,吃过饭就去北田,趁着现在人少。”吴秀仙放下锅铲就着丈夫的洗脸水洗干净手上的油,转身走进里屋,掀起柜子拿出一件灯芯绒红袄递给女儿:“拿去给女娃穿上,本来是做给你侄子的,就先给这女娃,天寒地冻的穿着单衣,她爹妈也真是忍心。”灵芝低头摩挲着红袄,难为情地望着母亲:“算了吧妈,看这针脚就费了不少心思,这棉花也不差,还是给嫂子留着。”此刻她内心煎熬极了,自己一时不慎为年迈的父母带来的麻烦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眼前,让她头昏眼花。吴秀仙推开女儿的手:“宗平媳妇儿还有几个月,腾出手重新做,来得及。这娃命苦,穿红袄改改运。别的我也没有了。”说着又从米柜子里拿出一截麦芽糖,“喂完米糊糊让娃含着,占着嘴,路上千万不能哭了。惹眼。”灵芝接过衣服,弓着腰将孩子快速地裹进新衣服里,秀仙仰头大笑,腾出双手就着衣服擦了擦,接过了糖块。“哎哟,谁给娃穿衣服像你这样裹进去的啊?两只小手得拿出来啊!”秀仙看着肉粽似的小家伙哭笑不得,推开女儿,自己上了手。

  转眼天色大亮,寨子又活了过来,动作麻利的,已经收拾停当上山祭祖,沉睡了一年的盖平山在缭绕的香火烟气里醒了过来,荒山野岭的祖坟们,也就这几天最是热闹。

  盖平山自东往西蔓延近百公里,分属五镇管辖,尾部一段归属唐岩镇,止于张家寨,山尾坡缓,是张家寨的坟山,百多年来已疏疏落落有张氏一族几十个先人长眠。往上翻过山头,山背后是北田,山脚下是唐岩河。从山腰分路,往右手边上有条老马路,五十多年前修的,那时候福全都才出生,听老辈说过是以前修的老国道,没技术又没设备,光靠人力在山崖上开路,死了不少人。因着多数是外地来的,找不到人领尸体便就地掩埋在路边,草草立个石碑,坟多了,盖平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座坟山。

  行至山口,远处樊江显露出来,沿江分布的唐岩镇也露出轮廓,码头依稀可见盐船进进出出。“看见码头了吗?我们这个地方有三大码头,往上是驼口渡,往下是阳津滩,中间就是这唐岩河口,每个码头都有超过两百年历史。”福全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冲女儿挑了挑眉,满眼尽是尊崇,“樊江是洛江支流,从抚正流下来,抚正是盖平山的头,我们这里是盖平山的尾,盖平山在我们这里叫盖平,在他们那里的江源山,整个山啊,在地图上又叫关口山脉,这樊江啊,在阳津滩汇进洛江,所以阳津码头是最大的,盐船、布船都要比我们这里面多几倍,商铺啊那是白天接着晚上开,没有停的。你有个姨妈就嫁到了阳津滩。我们张家也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说起来我们还是中原人……”灵芝望着父亲,此刻的他正忘我地指点江山、细数历史,她不禁难过起来,要是父亲那时能够继续把书读下去,如今也不会在这山坳里窝一辈子。她不明白,母亲口里学业优异的父亲为何会只读到初中,家里的衣柜里还保留着父亲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为何他没有去?祖父是有能力送的,为什么父亲没能读上呢?灵芝多次问过父亲,可父亲总是用沉默回应,母亲在父亲的威慑下也从未提起,这是一个从未解开的谜团。

  灵芝抱着孩子失神,远处的樊江似乎在渐渐扩大,最终在她的眼里模糊不清。清晨林子里十分阴郁,尽管未到初春,枯叶下却已疏疏落落破土了些绿芽,这初生的生命拼尽全力调和着深林里灰白松柏的底色,阳光照不进的地带阴森森地长着苔藓。不知何时福全已取出一沓黄纸钱蹲在石碑旁烧了起来,喃喃问候着这些客死异乡的人,又取出三支青香,就着还未燃尽的黄纸点燃。

  福全每年都会想到这些苦难了大半辈子最后把命留在盖平的人,逢年过节大家都成了富豪,他不想让这些孤魂过年的时候也还要在地下乞讨。等待黄纸燃尽,福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女儿打了个手势,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又埋着头赶路。灵芝抱着女婴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后面,二人都不言语,只是竖着耳朵听着风吹过树林的声音,走得一步比一步快。

  常年低头做活早已磨驼了福全的背,此时他弓着腰背着一条腊肉、两包白糖、两把面条,为数不多的见面礼并不重,他时而挺起背松快松快,手里却不愿意放下烟杆,时不时猛吸一口,畅快地吐出烟气。这烟杆是他的老伙计了,学成跪别时师傅亲手做的,历经岁月已经褪去了初时的新木黄色,带上了酱黑,几十年来,无论抽烟与否,他都会把它挂在腰间。

  约莫一个小时,两人行至山顶翻下山,北田显现在山坳里,像一条白中带黑的小虫卧在河边。“爸,姑家院子。”灵芝站在山口,望着山下唯一的一栋白墙瓦房朝着福全喊着,“快点走!”福全举起烟杆敲在女儿肩头,“深山老林的,别瞎喊瞎叫。”灵芝机警地左右环顾一圈,抿了抿嘴唇。

  北田坐落在两座大山的山沟里,背靠盖平山,前望龚阳山,中间夹着唐岩河,只有一条从头到尾的碎石路宽阔些,余下都是些耕种时踩出来的小路,脚掌宽,屋舍立在路旁,从河滩半坡慢慢向山上延伸,整齐有致。灵芝新奇地看着路边的人家,距离上一次来已经十几年了,大多数布置还是旧时一样。

  福全挥手拍去身上的灰尘,整理好精神引着女儿拐进小巷,再从两家木房中间留出的过道往里,穿过种满银杏的院子向下,沿着一条羊肠小径再走约莫五十米,一栋两层楼的砖房立在中间。

  “哎呦妈,福全舅来了!”上身穿着兔毛领碎花玫红大袄的女子正在大门口挂灯笼,远远看见福全丢下手里的灯笼便往院内喊着,一边跳下凳子迎上去,“舅,灵芝妹妹,过年好啊。”女人接过福全的背篓背上,正伸出手要接灵芝手里的东西,却迟疑了片刻,疑惑地望着灵芝,小声喃喃:“这是个……孩子?”见没人回应,稍稍缓过神又缩回了手,仍旧客气道:“哎呦,人来就行了,大包小包的,累坏了吧?”说着带二人进了院子,刚行至院中,一中年女人从侧房走进来,金边乌梅花紫底呢料大衣像随时要崩开扣子反抗压迫,白底黑波点的衬衣领子掀出来搭在两边脖颈处,黝黑细长的辫子扎一条湖水蓝丝带吊在胸前,猪蹄似的左手里握着半把南瓜子,边走边漏,两片嘴皮括弧般快速翻动着吐出几瓣皮,她腾出右手朝着福全挥舞,“哟,哪股风儿把你吹来了。”灵芝站在一旁微微颔首,忙叫姑姑。福全笑着止住了脚步,客气地回应着:“福香啊,大年初一来打搅你了。”“说什么打搅不打搅,只要你来。”几人各自客气着拥簇着进了屋。

  灵芝跟在最后面悄悄地环顾四周,只见院角立着一颗齐屋高的金桂,叶片绿得发光,石阶抹着水泥,灰亮亮的,堂屋迎面供奉着神台,酱色的大漆在日光下泛着釉光,悬挂的木架雕刻着龙凤花纹,香炉散出阵阵清香和烟火气,该是刚敬完神。往里走,屋内靠窗的蓝色格纹胶纸转角柜上放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里面一男一女两个演员正咿咿呀呀唱着歌曲,角落里一张漆色红亮的圆桌大火炉占了大部分地儿,长长的烟囱转出窗户吐着黑烟,饱满的红苹果大白梨在圆桌上放着,香瓜子摊开烤在炉上,散发着焦香……“呀坐坐坐灵芝,这姑娘,站着干吗呀,兰素给舅舅妹妹泡杯茶,得有十几年没见过了,长成大姑娘了,花儿似的。”福香大笑着推着灵芝落座。几人天南地北地寒暄一阵,又彼此体面地叙了往事,福香机敏地抓住了转移话题的时机,指着灵芝怀里的孩子故作惊讶:“哟,灵宗孩子都出生了,怎么不见他们两口子?”福全放下茶杯:“说起来,福香啊,之前听你们说起想抱个孩子,秀仙城里远房亲戚生了一个女孩,养不了,抱过来托我找个好人家,给口饱饭平安长大。”坐在对面的福香心里打起了鼓,一只手把茶杯壁从上到下磨了一遍又一遍,眼珠溜溜地在福全和灵芝身上跳跃,暗自盘算,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儿子,只见两人咧着嘴笑看着孩子,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随即扮起笑脸接过灵芝手里的孩子,打趣着福全:“我还纳闷呢,怎么没听到灵宗媳妇儿生了的消息呢。细皮嫩肉的,真好看呐。”说着咯咯咯逗起来,一只肥手伸进衣服里不动声色地暗自摸索,福全拿出旱烟卷起来:“灵宗媳妇约莫还有三个月。到时候必然再来叨扰,这孩子身体健全,就是那家亲戚呀有难处,怕养不了这女娃。特地托人……”看见大人们这边来那边去地说得火热,女婴也懂事地咯咯笑起来,粉粉嫩嫩的小脸露着秃秃的牙床,咿咿呀呀地叫着,挥舞着双手,惹得屋里的大人们都大笑起来。儿媳从福香手里接过孩子,脸上乐开了花:“女孩好啊,小姑娘眉清目秀,是个小美人儿坯子呀。”福香拿起个梨子放到灵芝面前:“女孩啊……大哥啊,兰素喜欢,那我们就留下,承你个情。”说着又大笑起来,笑罢舔了遍嘴唇,瞬息收敛,低头自顾自拨着面前的瓜子,“只是呀,那边亲戚往后还是不要来打扰才好,小姑娘嘛,心思多脸皮薄,知道的人多了,怕以后上学堂被欺负。”福全嘴里叼着老烟枪微微点头:“那自然是。那边我们会叮嘱好的。”

  约莫炉子里添了两次煤,福全借口日色不早了,便起身领着女儿告辞,福香几人客气挽留,相送到门口,父女二人还是原路返回,天擦黑才到家。

  五

  年一天天过完,走亲访友间半个月转眼就过去了。早春的霞光从山口涌入寨子均匀撒在地面。阳光最是公平,它到达的地方,从来不会因为花开而多几分,也不会因为草长而少几分。坡上,福来的半边泥房在树林里隐约显露着,福全想起了他这位久未露面的堂兄弟。

  福来的爹和福全的爹是亲兄弟,但福来老汉是抱的儿子,他爹年轻的时候拉驴驼货,碰到头倔驴,被踢了裤裆,倾家荡产也没能治好,只好托人从山背后的塘溪一家养不起孩子的农户抱了个福来,家财散尽,一家挤在一间土泥房里,老辈死的死,女人也因生儿子落下病根没几年就丧了命,到现在就剩下福来父子。

  顺着山路走上去,半个木棚子搭起来的猪圈远远便散发着屎臭味,竹篾编起来的笼子里鸡鸭饿得嘎嘎叫唤,一窝蜂地撞着围栏。看上去有好几天没处理了。

  福全从裤兜里摸出半截烟叶低头展开,声音慢慢放大:“福来,鸭子叫你喂食呢。”说着边往屋里走。屋子没有开灯,黑森森的,透着冷气,什么都没有,却又是满当当的。福全环视一周,见福来躺在西北角的烂床上翻着身往门口看。“嘶~”福全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草烟,吧唧一口烟气满得从鼻孔溢了出来,摸开电灯,暗黄不明的灯光侵入土墙粗糙不平的缝隙,一下子这几米见方的屋子显露出来。

  床上虽说是床,其实也只是四块方砖垫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层破棉被和几件烂衣服,福来卷在上面,中间微微地塌成了一个半弧。由于长时间摩擦已经出现了块块黄色、黑色斑迹。屋子中央的火塘里,星星点点冒着点火星,福全皱着眉头蹲下身去试探,全然感受不到温度,连忙堆柴重新生火。

  火苗窜起来,福全伸出两只发黄的手指取下嘴里的草烟走向福来:“你这是怎么回事嘛?咋不知会一声?过年的时候不好好的?”“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躺两天就好了。”福来勉强撑起身子,颤巍巍下了床,硕大的身躯迈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碎步,笑着应付福全,阳光从房梁的通风口落进来,刚好照在他的身上,垢腻已经堵塞了他的每一个毛孔,灰尘在光束中翻飞,蜘蛛网显得晶莹透亮,像宫殿顶角的水晶花朵。

  两人坐在门口磨得发亮的大石头上,这里正巧可以看见寨口的路。福来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截吸了一半的烟,借福全的火星点燃,吞云吐雾起来,眯着小眼,他享受地咧开嘴,露出被腐蚀得发黄的牙齿,暗淡的脸皮在日光下发亮,嘴唇已然看不见血色,像两撇茄子干,带着枯黄的死皮,啜起嘴的褶子都是白黄色。福全不忍心再看着福来,他害怕自己灼热的目光会烧伤他本就孱弱的身体,“你这病咋还没治好,镇里治不了上县城嘛。看你这脸,跟老婆子腌的酸黄瓜条子一样寡淡。”“治不好的,我的病我心里清楚。不如留着钱给小子娶媳妇。”福全看着福来沉默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病治不能完全根除,只能养着,日复一日耗到油尽灯枯,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扭过身从掏出兜里的几块钱给了福来,“叫富儿回来,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也不至于饿着畜牲。有事啊就招呼一声。我一会儿让芝来喂猪喂鸡,小畜牲们迟早被你饿死。”福全起身离开,院子的烂泥地上长出了野草,开出了野花,不知名的野藤牵着长长的蔓爬上了颓圮的泥墙,花朵是浅紫色的,悠悠在晚风里摇荡,天空蓝蓝的,渗透着夕阳的如血般的红光,云朵粉粉濡染着晚霞。

  “年轻人忙嘛,忙点好。忙点日子也能好过点。你慢走。”福来望着小路上间隙路过一两个人,朝着老戏台去了。远处,老戏台下面早早坐了好些人,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货了,各自成团东家长西家短,柔软的阳光洒在树梢,地下散落着一层金色。

  六

  十五闹完元宵,年味渐渐散去,归人也各自远去。

  趁着赶大集,灵芝带着父母到唐岩镇上物色门店。年后,集市上人疏落了不少,一并连摆摊的都少了许多。三人一路闲逛般从上街走到下街,最后停在后街米行斜对面一间约莫二十几平的店面门口。福全走进去,也不说话,先仰头看了看房顶,估摸着屋顶离楼板有约三米高,瓦片密集,不见透光,紧接着又往里走,低头用鞋磨地面,干燥洁净,没有青苔,只是死角的支柱略微有些裂纹……都是些不要紧的小毛病。

  灵芝拉着父亲的手肘,悄声询问,福全轻微点了点头,“这以前是间米铺子,修建时各种材料都是选的上好了,防潮防雨水,一点不用担心。屋顶吊得高,可以放货。码头来来往往人口密集,也不愁没客人。”店老板站在一旁夸耀自家的店面。“价格能不能再降点?”福全抱着手自顾自地上下打量着门店,“你是大奎家二小子吧,我和你老爹可是一门师兄弟,别坑叔了。”店老板诧异地把福全打量了一番:“你就是福全叔啊,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了,既然是叔要,那就这个价。”说着伸出手指比了个手势,灵芝和母亲站在一旁看着价格陡然降了一半,站在一旁难掩快活,当即就签下了合约。

  接了店铺钥匙,店老板盛情邀请福全一家去家中做客,福全推说有事下次再去,说着转身往码头去,也不等妻女回应,灵芝挽着母亲的手,二人兴高采烈跟在后面。要是换作以前,福全这不顾随人的毛病肯定会换来秀仙一阵数落,可是今天谁叫他是大功臣呢。

  出门一条小巷,左右两侧间距约莫一米宽,铺着青石板,两边多是木板房,偶尔可见一两间砖房,转出去是一条通往码头的长街,宽不过两三米,人们叫它下街。下街街道稍宽些,两边都是店铺,沿着石阶坐着鱼贩子、菜贩子,不时还有挑夫背着盐包走过,穿布衫的生意人沿途走走停停,他或许在选择中意的食铺子,或许是在找买卖。

  长街尽头,路口由宽变窄,右手边有一平台,平台外侧是河崖,左侧是一砖房,两相夹狭,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看到那家了吗,青石砖红房顶,那是你表舅舅家。现在是镇中学校长。”秀仙诡秘地凑近了女儿的耳朵,双手扯着女儿的胳膊刻意放慢了脚步,灵芝十分惊异,抬起手抚了抚鬓间的碎发,为何从来没有听长辈提起过家中有位这么出息的亲戚。“你不是老是问你爸怎么当初没去上高中吗?四几年,你爸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那时候家家都穷,时辰光景不好,整个镇上能送孩子读书的人家没有几个。大家条件都不好啊,别说送学生,饱饭都吃不了几顿,你爷爷那时候在码头包了一支工队,再加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传到了你爷爷手里,一家人生活也是富裕。你爸上学就从家里带腌菜、腊肉条子、白米,在学校里自己烧火煮,这还算是条件好的了,大多数上得起学,也只能饿着肚子……”“妈,说重点,怎么越说越偏了,这些我都听过百来遍了。”眼见着母亲又开始了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灵芝按捺住内心对真相的极度渴望,捏着嗓子提醒母亲。“那不得慢慢来吗?就在离开学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们姑妈,哎,你们叫姑婆,你爷爷亲姐姐,嫁出去后从来没回来过的人,带着他儿子回来了,就是你这个舅舅。还没进门就扑通一头跪在了院子里,哭得那叫一个惨,差点要昏死过去。大夏天,家家户户都在院子乘凉,街里邻居都看到了,真是丢死人。你知道她来干吗,你姑公在阳津码头看仓库,晚上抽烟把人家布仓给点燃了,那可是整整一仓库布啊,听说从杭州运过来的上好细丝,烧了个精光,赔得倾家荡产,人还进了局子,送不起儿子读书了,来求你爷爷送她儿子去读书。说到底,也不知道你爷爷是怎么个想法,猪油蒙了心了,后面还真的没送你爸,让你爸去隔壁县拜师学木匠去了。实在是想不通啊,我也想不通。”秀仙伸出双手拍了拍腰前的衣服,面无表情,她或许跟其他人讲述过许多遍了,才有如今的释然,仿佛在讲述一件寻常不过的往事,一字一句却在灵芝心里翻起了巨浪。“你怎么知道的?”“隔壁院你周奶奶说的,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呢。你说好不好笑,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他看都没来看一眼。哎,要是你爷爷知道这样,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送他。后来我问你爸怎么想开了呢,他说:‘越是不给我机会,我越要混出个人样。’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如意,一有难处就怕了?不行,越难越得往上爬。你们啊,都要好好学学你爸。”秀仙话里话外满是对公公的讽刺与愤慨,却有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畅快,人人都可以带着旁观者的豁达,轻轻揭开受难者的伤疤,因为疼不在他们身上。灵芝此刻的内心极其复杂,她终于解开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心里应当是畅快的,可是父亲的伤疤却如此深重。在她眼里,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喜一怒都不见声色,再大的难题摆在面前也只是默默地在角落里抽烟。从小到大她很少听父亲讲起自己的故事,有时兴致上来也只是讲讲家族的历史,父亲的过往,都存在于别人口中,自己的父亲,一直是一个别人口中的人。

  灵芝眼见着父亲径直走过了红房子未做停留,她无法猜测父亲此刻心里所想,难道他不知道这是那个表舅舅家吗?他怎么会不知道。拨开母亲的手快步向前,灵芝叫住了父亲:“爸,难得出来,我们就在这码头找个店坐下吃顿好的,我请客。”福全背着手大步向前,笑起来:“好,闺女出息,那就下馆子吃一顿。这里的鱼啊可鲜了,我是有好几年没吃过了。”秀仙站在一旁连忙打岔:“刚付完房租还有多少,你还要去进货呢,到时候进空气回来挂着卖啊?”福全抬起手抚了一把头:“难得一家人有这闲心,就找家好店,这次啊,就我来付,等你的小店赚了钱呀,就你付。”说着转过身往码头下去。脚下樊江哗哗流过,微风裹挟着泥土的腥臭向三人袭来,船工们喊着声声号子,拉船入港。风吹散了这码头来来往往多少船只,却吹不散愁人心头的事。

  七

  这日正月刚完,秀仙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福全正在院子里修木头,“这个月月底福顺家小儿子娶媳妇,请你去记账。”灵芝放下手里的活儿连忙为母亲端来热水清洗,“前几天看见福顺在院子里劈柴,还没想到这一茬,嘴真紧,瞒到今天才说。”说着捧起一把水呼呼地搓起了脸,本来不甚清澈的水一下子浑浊得像一盆泥汤。“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跟个大喇叭似的。我知道了,你一会儿去转告人家,说声对不住,让他们另外请人。”“怎么,这次怎么不去了,你不是最爱干这事儿了吗?”正在搓脸的吴秀仙抬起头看着丈夫,满脸惊讶。“我要去沙江寻灵富,你跟外面就说是出去给人打家具了,别人不问你就别主动说,问我去哪里打,你就说不知道。记住了我是去打家具。”灵芝母女愣在一旁面面相觑,福全来回拉扯铁锯呼呼地正在切割木头,秀仙擦干了手寻了张凳子坐下,郑重其事地清理着粘上泥土的裤脚,灵芝摆弄着水缸旁的丝瓜架,观察着父亲母亲。

  福全老汉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拜了一位十里八乡闻名的老木匠做关门弟子,做的一手好活儿,十八岁时就独自挑大梁给当时的县委书记打了一套书桌,书记换了几任了,书桌放在县委办公大楼里却越发晶莹光泽,一任传一任。不管是书记的书桌,还是小学校长的书柜、百货商店经理家的衣柜……凡是出自福全之手的木具都是时间越久越发别致,从来没有脱漆、脱釉的问题出现过。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说福全是官商专用工匠,做木工上色要做仪式请神仙,加鲜血调制漆料,所以打出来的物件才会越用越鲜亮,也有人说福全做工所用的材料都是深山老林里的百年老树,吸食天地日月精华,才会那么有光泽。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说法都曾传进福全耳朵里,他只是笑而不语,享受其中,各式看似荒诞不已的猜测为他添上了层层神秘,名气也越来越大。福全老汉无疑是张家寨的大人物,论学识、论人脉,都让人望尘莫及,寨子里的人都乐于和他打交道,尽管他还没有老到走在路上被年轻人敬称尊长的地步,但有人迎面碰上也会恭敬地打招呼,一有大事小事首先就会拿着老酒干烟去请他,几十年来无论白事红事坐首席记账写字的一定是他。而此刻,福全却有比享受乡人的崇敬更为重要的事 —— 他要去沙江把灵富寻回来。

  丈夫的行为在吴秀仙眼里无疑是疯狂的,她一辈子没离开过唐岩,听见过世面的人说城里的人都是比山里的豺狼还凶狠的角色,男男女女长着驴一样的大眼睛红嘴唇,说着比十五月亮还亮堂的谎话,马路上轰轰跑着的汽车有一对不看事又会发光的眼睛,女儿回家的坎坷经历更是让她相信大城市没有一个好人。

  沉默半晌的秀仙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院子中央愣了愣神,转弯奔向屋檐下的大水缸,抬手一挥把盆里的水哗啦掀了个底朝天,搪瓷盆砸在地上哐当一声,伴随着沙沙的声响,沉默就此打破,“我说,不许去!写信!发电报!总之不许去!”

  灵芝看了一眼父亲,连忙跑过去把盆捡起来放到水台上:“妈,你手伤了,我来。”福全怒目瞪着妻子,秀仙没好气儿回瞪了一眼,怒气冲冲进了屋,木门轴发出奇怪的呻吟,重重地合上。老汉并不言语,只是耸着肩膀又拿出墨线,咕噜噜摇了摇,将墨迹弹在了木板上。“爸,我和你去,这样妈就放心了。”“不用,你抓紧把服装店开起来,耽搁一天又多交一天租子。钱不是水冲来的。”灵芝张口欲说着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她深知父亲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谁说也没用。

  秀仙眼里的丈夫完全是在多管闲事,说是大海捞针都不为过,没地去趟一摊浑水,沾一身泥。“咯吱……咚!”……“天天伺候你比伺候祖宗还上心,没事找事,要你去找,不是已经发过信了吗?凭着一张纸就去城里找人,你当你还是年轻时候?什么事都要揽!六个指头挠痒痒,多你这道儿?!”秀仙一边自顾自嘟囔从屋里出来,边骂边穿过院子走进灶房,福全并不理会妻子的牢骚,只迎上去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粮票,走进灶房:“后天赶集,要买的东西我已经记好了,两斤盐巴,一斤化肥,一两菜籽。”秀仙一把扯过塞进围裙:“酱油没了!还有面条!”“酱油,面条……”福全又摸出两张递给妻子,“湾口的地我挖好了,记得去种了。”接过小票塞进围裙,吴秀仙接下来一日未与丈夫说话,做事的力道也比寻常大了几倍,这是她反抗夫权的惯用方式,尽管对于让丈夫回心转意毫无用处。

  次日,秀仙早早醒来,却未穿衣起身。良久,屋外响起第一声鸡鸣,伴随着外屋门栓被推开,她弹坐起来,伸着脖子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哎哟哎哟,这头疼啊……”灵芝连忙推开门,只见母亲正躺在床上,拧着脖子望着自己,聪明的她看出母亲的心思:“爸,妈今天身体不舒服,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就别去了,我去吧。”福全正蹲在门口擦鞋,那是一双只有去达官显贵家做活才会穿的土色牛皮鞋,昂贵的鞋油一抹,油光铮亮:“你别去店里了,在家照看你妈。”说话间皮鞋已然穿上了。隔着一面墙睡在屋里的秀仙听见丈夫的话,气得抬脚砸床,绷子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二人在门外自然也听见了,也不再语言,稍作收拾便下了唐岩。

  山路蜿蜒,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灵芝看着身躯不再挺拔的父亲问道:“爸,好歹叫上大哥?城里人多,不好找。”福全叹了口气:“你爹我还没老得走不动路。”灵芝看着父亲,喃喃几句,福全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走着。灵芝也缄默,跟在父亲身后,清晨的山路只有脚踩碎枯枝和风吹过树林的声响伴随着微弱的鸟鸣,露水未干,枯草耷拉着脑袋挡住了小路,湿了二人的裤脚。

  下到唐岩镇,灵芝一路跟随父亲来到车站:“找不到路就问穿制服的!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千万看好钱包!”福全觉得女儿跟妻子一样啰嗦,这是不相信自己能力的表现,他满心不悦,甚至都懒得去搭理,挎着包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寻找张灵富的路。

  坐在汽车上,福全的心脏比一口气锄了一亩地还跳得快,不免得还口干舌燥起来,上下颠簸的汽车让他空空如也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好几年没出过远门了,心里竟有些发虚。

  连夜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信纸是好几年前的了,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人事更迭,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找回来,可是不管能不能找到,他都得想尽办法找到。福来久病未愈,必须要有人在身旁照顾着,不然死在屋子里都没人知道,这可怜的兄弟。

  福全们有的一辈子没离开过寨子,最远的也只去过县城,他们守着村庄慢慢老去,村庄包容、哺育着他们,给予他们生命、家庭与墓穴,他们的一生都只属于村庄。新一辈的年轻人是脱离村庄的一代,不再满足于这山坳的一方天地。时代的权杖从村庄交接给城市,城市繁华新鲜且奇幻,充满了未知的兴奋与冲动,柏油马路上穿着热辣的少女牵引着青春的悸动,纸醉金迷的生活煎煮着乡下人常年单调朴实的心,总有人在这花花世界里流连忘返。于是他们先后涌入霓虹闪烁的都市,寻找村庄给不了的。时代的洪流浪水滔滔,总有人成功,总有人失败。

  正当午,汽车减速驶进了镇川县汽车站。福全被人流带下了车,望着这与八年前他来县城为县太爷打家具截然不同的光景,他不禁暗自叹息,旁边穿着制服的青年男子对着福全大喊:“大叔!别站在车位上!”福全扭过头朝背后张望,又转头看着男子,“就说你呢!”他诧异地望了望自己的脚,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白石灰圈起来的方框里,“这就是车的位置啊。”连忙从方框中出来,他打量着男子发现这是“穿制服的”,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走过去,“小伙子,这儿怎么去?”青年男子探过头:“沙江?这边过去第二个窗口买车票。”福全连声道谢,背着行李朝着窗口过去。

  去沙江的人不少,售票窗口前面熙熙攘攘等着一堆人,大包小包散了一地,人们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在相互攀谈。福全走过去,伸着脖子四下打量,掏空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识人经验,选了个他认为靠谱的人,“小伙子,去沙江吗?”他拍了拍前面挂着牛仔口袋和小儿子灵平差不多大小的男子,男子扭过头来把福全上下打量一番,语气里带着冷漠:“去沙江。”“哎我也去,去寻个亲戚。小伙子你可知道沙江有个隆兴纺织厂?”“隆兴?”男子上下打量着福全,心里暗自揣测这个土头土脑的老农民,“知道啊。我就是在这个工厂。”福全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定是菩萨给他送来了福星,这是上天对自己大义行为的肯定啊!两个人天南地北胡乱攀谈起来,不过等车的工夫便认了忘年兄弟,攀肩搭手热火朝天上了车。

  汽车不知疲倦地行驶了一天半。小年轻一直在睡觉,仿佛睡不醒一般,除了中途下车吃饭撒尿,这人一直在睡。福全感叹年轻好,随时都能睡,想当初学艺的时候经常练到深夜,就算是木屑堆,他闭眼一躺也能睡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咯。胸前抱着行李,他望着车窗外的光景,啧啧称奇,又直又长的马路从山洞里穿过,不同方向的车走在不同的道上,像风一样跑过。妻子口中的恐怖场景让他发笑,女人果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傍晚,汽车驶进了沙江市汽车站。福全跟着小年轻出了车站,此时城市已经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霓虹在霞光里闪烁,天是彩色的。福全跟在青年后面,他心里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感激,要不是他自己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于是他下定决心下车后要请青年好好吃一顿。“叔这边走,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问问还有没有去金港的车票。”青年把福全引到路边,挎着牛仔包离开,福全挎着行李,双手背在身后,满脸堆笑连连答应,眼见着他来往的人潮将青年淹没。

  女儿的经历让他警惕起来,孤身一人立在马路沿上。巡视四周一番,他扒开布衣拿出信纸,要再确认一下地址,借着四下店铺明亮的灯光看了又看,“沙江金港隆兴纺织厂”,拙劣的钢笔字让老汉觉得前所未有的敞亮,灵富仿佛就站在眼前跟他招手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他长长舒了口气,把包裹甩到背上蹲下了身。

  大城市的路让福全迷糊了,心头涌上一阵对未知的恐惧与惊喜,他拘谨地蹲在原地不敢乱动,五颜六色的电灯让他头昏眼花,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穿梭其间,一个个像下凡的仙女神童一般,高大整齐的梧桐树闪着金光……好一个遍地黄金的世界!难怪寨子里的年轻人们出来了都不想回去。

  突然,一辆摩托从福全身前闪过,车上两人戴着头盔,前座把控方向,后座上的人伸出半截身子一把扯过福全肩上的包裹,巨大的冲击力使得福全摔倒在地,连连滚了好几圈,摩托在人流中杀出条路一溜烟儿跑远了,留下福全一个人趴在地上没缓过神,路人受到惊吓破口大骂。

  人群慢慢向着福全围过来,众人七嘴八舌抱着手观望,福全想起了赶大集时,在菜市场围着看耍猴儿的情景,窘迫不堪的他连忙起身,拍打着大腿喊叫道:“抢包!抢包啊!”众人以他为中心移动,“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巡逻的民警看见聚集起来的人群带着警棍走了过去。福全蹲在地上,抱着头,躲开人群炙热的目光,他窘迫极了,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丢脸,恨不得此时此刻用脚趾在地上扣个洞钻进去。

  “你没事吧?”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刚刚有人说抢劫,是你的东西被抢了?”福全微微张开双臂,漏出一双充血的红眼,警惕地看着身着深蓝色制服带着警徽的男子,不敢说话,惊魂未定的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尚未安稳下来的心脏要破肚而出般狂跳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抓的抢劫犯。

  “跟我们走一趟吧?”中年男子伸出手拉起福全走出人群,左右两边三名公安把他夹在中间,此时他与犯人的区别恐怕只缺一副手铐。人群渐次散去,路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小贩依旧费力地叫卖着,红男绿女渐次走过。每天街头都会发生新鲜事,这只是人们见惯不怪的一幕,或许这心惊肉跳的经历会在福全心里留下深刻的阴影,却不见得会在这些匆匆而过的路人心里掀起太大的波澜,看客从古至今都不稀缺。

  汽车站派出所里,公安把福全带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大洋瓷缸热水,福全双手接过抱在胸前,滚烫的触感让他慢慢安定下来,断断续续交代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上过学的他有一口流利正宗的普通话,这让光从衣着打量福全的中年公安颇为意外。侧面一个小伙子做着记录,三人艰难地交谈,头顶的大灯泡照在福全脸上,沟壑分明,惨白惨白,福全看着坐在对面的公安只觉得白茫茫一片。

  “初步判定啊,你在镇川县的时候就被盯上了。”“镇川?”福全努力地回忆着镇川的遭遇,“你是说那个小伙子和抢劫的是一伙儿的?”福全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一定不是他,是我主动跟他说话的,再说了他一路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除了睡觉撒尿,一直在睡,正常得很呐。”“那你看看有没有那个男子。”说着抬头一瞥,年轻警察接收到领导的眼神,起身递给福全一叠相片,“找找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个青年人。”福全望了望中年警察,又望了望青年警察,心里渐渐不安起来。约莫一两分钟,他停止了动作,照片停留在一个名叫周吴的青年男子处,他低头又抬头,不知是哭是笑地望了望眼前的公安,悔恨地用拳头砸着脑袋,中年警察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看出了福全此刻内心的愤恨,从椅子上跳起来按住福全的手,安慰着:“东西我们会尽力帮你找回来,你说的张灵富,我们也派人帮你去找,这几天你就暂时住在旁边的招待所里,是公家的,不用害怕。查到线索我们自然会去找你,你有事也可以过来找我们……”福全此刻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天旋地转,此刻他能体会到平时妻子犯头疼病时的感受了,强撑着精神,伸手摸了摸里裤夹层,妻子为他缝制的布兜裹挟着一叠纸币贴在大腿外侧,微微发热。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进派出所。

  八

  一晃近十天过去了,福全在镇川警察的帮助下回到了唐岩,丢了半包衣服和口粮。灵芝接到唐岩派出所的消息惊惶不已,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一个人瞒了下来。约莫中午,在派出所做完交接,灵芝带着沧桑的父亲去了镇里的澡堂换洗打理,自己则等在门厅。从镇川警察那里,她得知了事情的经过,该如何安慰父亲?不,应该是开解,或许最需要开解的是福来大叔?不,也不是,他们的情况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不知道,想不明白,甚至她自己一时间都无法接受,像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里,上不了下不去,闷得难受,恍惚只能先将骨灰盒放进了寺庙里。

  福全一回到家便进屋和衣躺下,任凭秀仙问什么都不回答,埋头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丈夫去一趟外省回来跟丢了魂一般的模样更让秀仙相信大城市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灵芝把胡乱猜测的母亲拖出里屋,又把警察的话细细描述给她,秀仙登时愣在了院子里,她不敢相信,仿佛被人一下子扔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老水井,冷进了心窝子,良久,她的嘴里才不停地嘀咕起来:“啊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怎么说没就没了。”

  村子不论白天黑夜都是寂静的,边城的村寨更是静得让人发怵。年轻人大多出门寻活路了,留下的都是些七老八十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他们每天迈着罗圈腿巡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瞧见谁家鸡鸭闯进自家菜地里,便连天带地骂。

  福全坐在福来家门口的大石头上,对面山沟里有一条可以进寨的路,那是唯一一条进寨的路,他就望着那条路出神,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块石头油光发亮了,可是坐在这里等待的人永远都等不到他在等的人。

  春日的阳光暖,鸟虫发出第一声啼鸣,溪水破冰汩汩流动,万物都在发出新生的信息,这些卑贱的草木尚且随着时令按时复苏,活生生的人怎么连草木都不如?他的脑海里尽是中年警察抹不去的声音:“同志你好,我们找到了张灵富,核实身份信息,确定是你要找的人。很不幸的是他在一年前出事了,在沙江市的隆昌钢铁厂,工人操作不当,当场死亡。由于未能联系到其家人,骨灰由工厂安放在沙江殡仪馆。我们为他的父亲争取了一笔抚慰金一千元……请你在这里签字,一式两份。”……“张灵富的工友说他有个没领证的妻子,在他出事之前已经怀孕,但是这个人年前已经离开了工厂,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你们可以……”这声音就在福全脑子里循环播放,从白天到黑夜,从沙江到张家寨,越想要它停下来却越是清晰,仿佛脑子里长了个不要电的录音机般,他捏起拳头,愤怒地砸着头,一下两下,直至头痛欲裂。

  黄色毛边信纸袋放在脚边,这个是更换过的,原来的是差不多大小的红色纸袋,上面印着三个硕大的金字 —— 赔偿金,灵芝把它换成了信封,还在外皮上写上了地址、时间,贴上了邮票,故意做旧,模仿灵富的口吻为福来写了一封信:

  爸:

  最近身体可好?我换了个工厂,老板很好,每天能挣很多,存了一千元,托人带给你。不要顾惜钱,爱吃什么就买,注意身体。儿子不在你身边,有事情找福全叔,他会照应。

  儿富

  转眼,屋子里福来老汉拿着儿子寄来的信不停地摩挲,皲裂的手指划过粗糙的信纸沙沙作响,笑得像个害羞的孩子,“富儿在外面挣钱了,孩子有孝心,找个时间我们去县城看看病。”福全心里五味杂陈,看着时日无多的兄弟强作笑容,随即移开了目光。“富儿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福来放下信封难掩笑意地挠着满头花发。“我咋知道嘛,不都在信里了吗?没说吗?那我就不知道了。”福全手足无措,站起身来出了门,他是个不太擅长说谎的人,一辈子都在说真话也教育子女诚实,可他却骗了自己的兄弟。不骗能行吗?不骗也不行。既然谎言已经说出口了就得合圆。

  福全满腹心事地下了山,晃悠在回家的山道上,偶尔有人走过跟他打招呼,他也低着头不说话。他为福来感到伤感,在他眼里,这个严格来说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弟从生下来没了妈,十几岁没了爹,孩子出世时没几年丢了妻子,现在半截身子进土的人了,突然又没了儿子,人生最不幸的事被他一个人全遇上了。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折磨苦命人。此刻,福来心心念念的儿子的骨灰盒正放在镇上的老庙里供着,灵芝时不时进去烧点香火,他不敢跟他说出真相,他还不知道怎么说,未来的日子他得周详地计划。

  院子里,太阳穿过樟树照在院子里,三两只鸡在刨食,远远地,福全背着手从小路上下来。正是饭点,秀仙在灶房做饭,噼里啪啦的煎炒声夹杂着香气向老汉扑去。一切都宁静而祥和,只是今年春天的阳光来得晚,好像也不太暖和,穿着过节的棉袄都觉得冷风刺骨。

  “爸,快过来。”灵芝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朝他挥手,“爸,你说的那个女人,富哥的对象,我们一起吃过饭,你记得吗?我回来那天还说起过,我见过她!她叫何云!我记得她说她是胡晋人。”灵芝似乎有些忘记了具体地点,急切地在院子里打转,拧紧了眉头努力回忆,可越是想回忆起来便越是困难,“你别急,慢慢想。”福全惊喜极了,伸出龟裂的双手一把捏住了灵芝的手腕,此刻他的内心远比女儿更加迫切。“胡晋市……北淮县方家口的!要是孩子没打掉……没有打掉的话,现在差不多该有半岁了。”灵芝几乎是喊叫出来的,福全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低着头也不言语,“爸,你说句话,我去找她。”灵芝焦急地扯住父亲的衣袖,望着,渴望着,福全思忖片刻抬起头也望着女儿:“去吧,是死是活终究要有个信!”

  九

  次日天还未亮,灵芝便下了镇,微黄的曙光从远山射出,天际微微露出鱼肚白,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山路上的野草被蒸出清香,潮湿的泥土也残留土腥。

  经过水桥,抄小路从粮站背后下来,第一班车还没发车,车站东一个西一个总共只有三个人,路口的吃食摊却早已开张。灵芝环望一周,售票大妈还没来,她决定先吃点饭,便向吃食摊走了过去:“姨,来一碗豆浆一个油饼,油饼要剪碎,淋上辣椒油,豆浆不加糖。”说着便找了张桌子坐了下去,桌子仅小腿骨高,矮小的凳子整齐地码在四周,灵芝蜷缩着双腿:“姨,咱们这车站最早一班车几点开啊?”穿着黑布衣,头戴白帽的大妈端着一盘饼走过来:“夏天是六点四十,冬天是七点二十。两套时间。给!”说着又把豆浆递给灵芝,“别急姑娘,慢慢吃,要等售票的来了才开车门呢。”

  灵芝在吃食摊挨到约莫六点半,夜色已经完全褪去,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摊贩们陆陆续续开张,人烟多起来了。约莫又一刻钟,售票的胖大妈从街口走了上来,灵芝便起身付钱,走向车站,上了车。

  胡晋紧邻张家寨所在的樊南市,两市仅有六小时车程。“胡晋市北淮县方家口……方家口,到了方家口我该找谁?”灵芝靠在椅背上思索,车窗外是樊江,春季回暖,是江底鱼儿洄游的时节,江面上捕鱼的三板船、运盐的货船来来往往,他们是在江面洄游的鱼儿,汽车在山路上奔驰,他们也是一条条洄游的鱼儿,他们的海是人生之海。

  从唐岩镇到镇川县城,又从镇川转到胡晋,再从胡晋往下到北淮,灵芝一路上滴水未进,粒米未吃,马不停蹄在天黑前赶到了方家口。“叔,派出所在哪个方向。”灵芝站在车门口询问司机,司机抬手指向西南:“那边,直走过两个街口,靠右手边,祁氏百货门市部斜对面,自己去看吧,再细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灵芝连连道谢下了车直奔派出所。

  “哎!同志!同志!我是外地来寻亲的,头一次来,你看看,没承想找不到路了,麻烦帮我寻个人啊。”一进派出所,灵芝抓住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小伙子便大喊,年轻公安把手中的文件夹在腋下,握着灵芝的手道:“大姐慢慢说。你找谁?”灵芝一听不高兴了,这小公安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上下,竟叫自己大姐,便调转话头:“谁是你大姐?我和你差不多大,当不了大姐。”说话间便收回了双手插进衣兜。小公安顿时红了脸,连声赔小心:“不好意思同志,请问你找谁?”灵芝这才软和下来:“找何云,女的,方家口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以前在沙江打工,这不,让我到她们家玩,我给地址弄丢了,只记得方家口。”灵芝故作无奈地摊开手,叹了声气。“何云?你找的怕不是何大叔家三闺女?走,我带你先过去看看,不是再回来帮你查。不远,就在前面。”小公安收起文件递给一旁路过的公安又嘱咐了几句,“这边。”灵芝极力压制住内心的兴奋,顿时觉得眼睛都敞亮了,连声答应,跟在了后面。

  同一条街往前又过了两个街口,两人转进了一个小巷子,巷子很窄,刚好容一人通行,顶上是人家的瓦檐,密密两层瓦,遮得下面不见日光,潮湿得很,浓浓的一股子霉味。再往里走,左侧一条臭水沟开在屋旁,毫无遮挡,臭气熏天,偶尔还可看见污秽物,蚊蝇飞舞,灵芝连忙捂住鼻子,嫌弃得把脸都皱成了一团,连连吐着口水。走出巷子向右手边转,是一个露天的巷子,比前面一个略微宽了半米,两旁的瓦房不高,房顶依稀可见长满了枯草。不少房子的围栏板已经松烂腐朽,外围又横七竖八地钉了些新板子,看着甚是不美观。灵芝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眉头紧锁。“何叔!何叔!有亲戚!”小公安朝着巷子最后一间木房喊道,灵芝连忙迎上去站在一旁朝着公安微笑,“稍等等,不知道有人在家没有。”公安也对灵芝笑了笑。“哎,来了来了,谁呀?”里面一个年轻女人掀起布帘走出来,抬头刹那,灵芝认出了她,女人也认出了灵芝,两人脸上的表情即刻便僵住了,“云姐,她说是你家亲戚。”小公安开口道,“人也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女人换了副笑脸,似笑非笑:“有劳小林了,改日来家里玩。”说话间公安已经走出了巷子。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进来坐吧。”何云转身进了屋,灵芝提着水果走在后面。“家里没什么落脚的地方,将就坐坐吧。”说着又端来一杯水放在桌上。灵芝站在门口将整个何家收入眼底,四五十平的小房子用木板隔成了四间,房子没有窗户,唯一的光亮来自头顶,整个空荡荡的,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

  “我,我来是想问问,你知道富哥的事吗?”灵芝对女人的愤怒转化成了哀怜,语气瞬间软了下来,一路上想好的话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憋半天说出这么一句。又是一场沉默,灵芝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搓起了衣角。“我知道,当时我在场。”何云低头搓了搓手,抹了一把脸,像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一般,“那次吃过饭,半年后我们去了新工厂,我们还说好了年底跟他回家。可是隔天上货,他蹲在地上系鞋带,叉车工开车过来没看见,把,把他给碾死了……派出所还来调查过,叉车师傅赔不起钱跑了,人送去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他一口一口地吐着鲜血,止不住啊……派出所联系不到他的直系亲属,我也不知道……他的骨灰是工厂安置的……”何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双肩一耸一落,“他死了,我又怀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想去打了,可是他又是家里的独苗,后面还是生了下来,我一直在想办法把孩子送到你们寨子,但是不行,我不能亲自去,我一个远房表亲嫁在你们那儿,我害怕……后来终于听说你要辞工回家了,我去找过你,年三十那天一直跟你到火车站,花钱雇了两个老婆子做戏,把孩子栽给你了。我想你会把她带回去,总归在唐岩镇里能有口饭吃,也算给老张家留条血脉……”何云此刻已经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脸埋头大哭,“我一个人养不了的,你也看到了我家是什么情况,我不是故意给你难堪的,灵芝,请你原谅我,对不起,灵芝,那孩子跟着我指定活不下来,我也没脸活啊……”“你就算定我会给他爸?我都不知道是谁的我怎么会给他爸?”灵芝坐在一边,心里五味杂陈,稍稍有些愠怒,也远没有了来时的昂扬志气。未婚生子是极大的丑事,在这个民风尚且保守的地方,一人一句话完全可以让这一家人活不下去。千百年来保留下来的民俗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在既定的陈规里生存,一旦有人打破这不成文的规定,便会被群体所抛弃,成为不守规矩的人,成为“局外人”。

  “我知道了,这次过来主要就是想问问孩子的情况,之前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富哥的。你为什么不写张字条。你不怕我半路把孩子丢了吗?”灵芝看着何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流下了眼泪,语气里满是责备。“我想过,你知道我的存在,你的家人也会知道,这没关系,可是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不敢保证写下纸条会不会留下后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如果你们没有把纸条藏好,让别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我就没路可走了,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那我就没有活路了。”何云的声音略微颤动,前额的头发散落下来被泪水浸湿贴在脸颊,整张脸憋得通红。“所以你就干脆什么都不留?”灵芝无奈地闭上双眼:“可是你生过孩子总有一天也会暴露的……也不一定。”

  片刻,灵芝觉得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也不必多做停留,便走过去拍了拍何云因低声哭泣而不断抖动的肩膀,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用口水湿了手指,取下几张,剩下放在桌上。“你还年轻,户口本上是未婚,还可以好好嫁人的,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你就当我没来过。那……那我就先走了,孩子在我们那儿你放心,好自为之吧。”说着转身出了门。

  并没有来时的愁云千里,也没有得知真相后的释然,灵芝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像是一个才从迷雾里走出来的人转身又跌进了另一片苦海,来的凄风惨雨的小巷子,此刻更加衰败不堪。

  十

  今年的雨季来得早,六月未完天便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进入七月更是一天不停地下,寨子浸湿在雨雾中,远山模糊成一片,偶尔一晴,便是毒辣的太阳。

  这几天福全的右眼皮不太安定,一直跳个不停,秀仙为丈夫找来一块粘纸贴着也毫不顶用。傍晚,灵芝关店回家,秀仙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福全也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家人在灶房里吃饭。“这几天天天下雨,都没什么客人,店铺离江太近,地面也潮湿得很,日日像踩在水里一样,我估摸着等天晴一晴,找个车把店里的货拖一些回来。”灵芝一边吃饭,一边聊着生意。

  “今年天气怪得很,一直下雨,我看樊江的水越涨越高,唐岩河的水也要流进樊江,河口窄,两条大河的水都往那边流,多半要出问题。尽早搬吧,最好啥也别留。记得去你大奎叔说一声,让他们也担心些。”福全吃罢,放下碗筷抽起烟,烟雾中他眯着眼惬意极了,“净安寺就在樊江边上,富儿的骨灰也得早做打算。”灵芝和秀仙都抬起头看了一眼福全,又默默地吃饭。

  “这净安寺啊,在这樊山上百来年了,前些年一群毛头丫头小子冲进去推倒了门口的大佛,砸了香炉,这才恢复好没几年啊,怕是又有道硬坎要过。”“富儿娃怎么办,这么久了,也不是办法。”秀仙伸出筷子,满脸愁容说出一句话。“娃?过几天去北田看看。这是富儿的种,不管怎样也得去领回来,不过,我还得想想办法,毕竟当初是我们亲手送出去的,答应不打扰人家也是我们亲口说的。”福全嘴里吐出的烟好像更浓了些,眼神随着烟雾涣散。秀仙嗔怪道:“这何云也是,写张纸放在里面说清楚也不会这么多事儿了,怕东怕西,哪来那么多可怕的。”灵芝闻言心中烦闷,福全也十分不悦地瞪了妻子一眼。

  第二天是二号,唐岩镇五天一次的大集,天又有些阴阴的,这几日身体有所好转,福来挣扎着起床,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穿上衣柜里收着的新鞋。大半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去镇上赶过集了。镇子在他的眼里是大的,值得好好收拾一番,更何况今天还有重要安排。

  收拾停当,在柴堆上挑拣了根稍直棍子,背起背篓便下了山。福来此行是有目的的,他想为儿子求个平安,年轻人拼搏在外,难免不遇到点困难,作为父亲,他没能给孩子富裕的家底,只能祈求神灵多多保佑他乖巧孝顺的儿子无灾无难。

  净安寺位于唐岩镇南,樊山头上,是清朝建的,历经风雨虽残破,可也有三进院子,打头第一进院子里横放着一只大香炉,满满一炉香灰昭示着这里旺盛的香火。福来以前从不来烧香拜佛,一是穷,连自己都吃不饱,哪有闲钱贡献香火;二是,曾经父亲经常烧香拜佛,可菩萨并没有保佑他和母亲。

  兜兜转转,福来在庙里迷了路,他慌乱地站在一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各有各的心事,便不好意思再为他们增添烦恼,只好跟着人群走,哪里人多往哪里走。浑厚圆润的钟声响起,主殿里一排老和尚唱起了经。正当望得失神,一个身着灰布衣的小和尚走上前来询问:“施主有什么可以帮您。”福来局促地搓着双手,不知道放在那里才好,便满脸谄笑:“小师傅,我想求个平安符。”“施主这边请。”小和尚转身将福来引进一间屋子,屋内约莫十来号人在烧香祈祷,嘴里叽叽咕咕念叨着什么。“施主为何人求符?”左侧一个穿着淡黄布衣的老和尚手持念珠盘腿坐在蒲团上,“为儿子。”福来回应道,“请问他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一旁另一个年轻和尚取出一张黄纸,作势望着福来,“姓张名灵富,生辰八字…”福来仿佛一个巫师在完成一套神秘而崇高的仪式。达成心愿的他畅快极了,小和尚递给他一张三角形的符,他把平安符放进衣服最里层藏起来,胸口的衣服本就单薄,此刻被抹得愈加贴服。他好久没有如此高兴了,欢喜地在寺庙里转悠,连日来的雨将寺庙冲刷得无比干净,空气都弥漫着花草和檀香的清香,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悦耳舒缓的梵音更是让人心中的烦恼减去一半。弯弯绕绕一条石板小路延伸到一座塔前,碑座刻着“往生”二字,斑驳的凿痕已有些许风化,底座布满青苔与黑沙。福来兴致上来围着灵碑观赏起来,让亡灵日夜接受香火经颂是有钱人才能做得起的派头啊。

  出了院子,寺庙里的和尚正在忙碌,进进出出把寺庙的物件往外抬,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和尚站在一旁指挥:“快快快,樊江的水涨起来了,该搬的都得搬走!”福来闪到一边,身后一个头上没有戒疤的小和尚抬了一个盒子,他微笑着扭头看去,盒子正面赫赫然写着“张灵富之位……”福来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瞬间瞪大了眼睛,一阵不安涌上心头。短短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凌乱不堪毫无边际的思绪,安慰自己定是老眼昏花,这同名同姓的多得去了。人在越不想接受真相时越想验证真相,鬼使神差地他抓住小和尚,抢过方盒仔细打量方格上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虽模糊不清但隐约显现出轮廓样貌,“唐岩镇张家寨人士,生于1958年,死于1981年……”霎时间寺庙天旋地转起来,福来只觉得有一只手从他的后脊背抽出了他的骨头,瞬间呕吐不止,踉跄逃离。身后传来几声喊叫:“施主!施主!你怎么了?”

  福来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寺庙的,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家。只记得那天天色不好,暮霭沉沉,回家他就睡起了觉,直到福全找来。

  福全一来便坐到了矮凳上点起草烟,“哥,灵富最近有来信吗?”福来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沿上,支撑着身体,双眼无神浑浊不堪。这意料之外的询问让福全恐慌不已,心不由得怦怦跳起来,“没有,还没收到。这信寄得多慢啊,得转好几趟呢……好几趟呢,急不得。”福来见福全没有要说实话的意思,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是上次给我信封的时候就把灵富带回来了的吧?”巨大的秘密被撞破,福全登时起了一身冷汗,骨头都惊得酥了,双腿直发软。他手足无措地在福来狭小漆黑的破屋里转圈,“带回来?我又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怎么带回来?啊?呵呵呵。”

  裹挟着雨水的冷风从屋外灌进来,福全冷得发抖,这屋子像个冰窟窿将他吞噬,冷风灌进衣领,二人在福全的笑声中沉默良久,福来却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双肩不听使唤般疯狂抖动,像头低声哭泣的老牛:“我都看到了,啊……看到了,在净安寺里面。”他顺着床沿滑坐在地上,声音渐大,变成了狂嚎,发狂般撕开胸前的衣服,扯出崭新的平安符撕了个粉碎。福全也哭了,为福来而哭,为灵富而哭,也为自己而哭。

  良久,屋子里的哭声渐止,两人各坐一边木木地发呆,屋外雨水溅进屋子,打湿了福全的裤子。“富儿还有个孩子,在外面生的,才怀上这个孩子富儿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带回来,灵芝……”福全抹了一把眼泪,把遗腹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福来,福来慢慢止住了哭声,双目空洞地望着福全,“本来打算把孩子弄回来再告诉你。”看见福来面如死灰般的脸色,福全恼怒地吼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要不是你,谁会那么远跑去沙江,跑去找何云!你千万不要跑过去,我会想办法把孩子领回来的。”说完从地上爬起来便走了,屋外雷电交加,福全接连摔了好几跤,连滚带爬回了家,留下福来一人瘫倒在床边,红肿着眼皮。他把头埋进双臂,陷入了悲伤之中,屋外雷声大作,雨水不止,没人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只哭给老天看。

  第二天福来便把儿子的骨灰从寺庙取出,未婚子夭亡,进不了族谱,办不了席面,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找个地方掩埋,福来把这个地点选在了自家院子里,以后的每天都坐在院口的大石头上和他说话,村子里的人路过都说他已经疯魔了,哪有人把坟做在自家院子里的?人人都躲着他和他那个破院,只有福全每日依旧去看望,到了就默默坐在一旁看着福来自言自语,不说话,待天色擦黑又慢慢回家。天空很高,森林里偶尔飞出一只鸟,脚下的山坡不陡,往下却很陡峭,他能看到对面山腰上的路,白白的,铺的碎石,蜿蜒穿过山口,又从背后穿出,消失在密林。路下有一条河沟,河水干涸,河道里耷拉着野草。

  十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每个人都过得不尽人意,每个人又都在努力活着。七月中旬,整个唐岩浸透在雨水里,大雨没日没夜地下了数十天,雷声滚滚,白天也跟黑夜一般,家家都点着灯。政府天天扯着电喇叭呼吁居民注意洪水。

  夜晚,街道响起了密集的锣鼓声:“醒啦醒啦!樊江水涨起来了,逃命!”锣鼓声从码头响起,一路走街串巷。樊江的水冲毁崖上的电站,蔓延上码头,越过堤坝,吞噬沿江的田地,冲进净安寺,淹没净安寺,涨上街道,延续百年的盐码头毁于一旦。人们连夜往高处跑,甚至连衣服被子都来不及拿两件,小孩子们光着腚被大人从被窝里捞起来,走不动的老人被人背着、抬着往高处运,粮站背后的月亮坡乌压压站满了人,遍地都是大人小孩的惊嚎,哭声、雷声、雨声、洪水轰鸣声混合在一起,上演着炼狱般的悲剧。

  雨还在不停地下,越下越大,镇政府拉响了警报,电喇叭一刻不停地呼喊,直至洪水冲断了电杆,整个唐岩镇都陷入一片迷茫的黑暗。

  青壮年们披着蓑衣,打着昏黄的手电轮换守水边,伴随着水线的移动,人群不断地上移,不少人自作聪明地往山里跑,却被山沟里冲下来的泥石流要了命,发现状况的村干部们拿着扩音的铁皮喇叭边跑边吼:“别往山沟里跑!当心泥石流!别往山沟里跑!当心泥石流!”本来想往山上投奔亲戚的人此刻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素日看不起的乡下人此刻成为他们皈依的归宿,在大自然的怒吼声中,人人都卑微如蝼蚁。

  终于,天开始亮了,墨黑翻出点点青色,隐约能够看清点事物,此时此刻光明是最能安抚人心之物。

  天大亮,月亮坡累倒了一片男人,连夜救援的他们连蓑衣都来不及脱,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整个镇子活下来的人都站在高处,不过一夜时间,水面便有平日两个樊江宽,直直冲上了对面山。码头边,顺着山坡建起来的房屋全都消失在水里,高处的砖房没被冲垮,站在水里冒出房顶,上面站着不少人挥舞着双手呼救,电杆七倒八歪,水面上飘荡着各色衣服、木板,高大的树露出水面,树枝上挂着垃圾,溺死的人、牲畜半浮着,江水散发着恶臭,还在源源不断地奔流。雨还在不停地下,洪水还在不停地涨。

  ……

  连日暴雨见小,早晨山头上笼着一层雾。屋檐的水珠嘀嗒嘀嗒落进满水的破瓦盆,拍打着幼嫩的草芽,那青绿细小的嫩芽儿微屈着,依旧茁壮生长,湿润的地面浅浅铺着一层泥土,贴地长出了蓝色的野花。万物都按时在生长,一切都宁静而祥和。山村善于遗忘,只有时间在这儿留下痕迹。

  晌午,福全披上蓑衣拿起钉锤往屋后去了,他要仔细地检查一下里屋背后的山石。“今年雨水太多,树林抓不住泥巴,就得往屋上砸。”福全又往山上爬,一路低着头察看。突然院儿里嘈杂起来,只听见女人凄厉的哭声:“舅妈啊,实在是对不住啊,这孩子我们养不了,这次发大水,北田全给冲走了,我们家好歹是砖房,留个架子,屋里的东西全冲走了,啥也没剩下……”年轻女人呜呜哭起来,泪水像豆子一样撒落在地,“妈让我问问舅舅,能不能借点吃食,我们娘几个两天没吃东西了,政府发的不够吃啊……呜呜……”福全提着钉锤快步从山上下来,一个不小心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头,摔倒在地,来不及察看伤势从泥地里爬起来便跑向院子,只见兰素跪在地上,妻子怀抱一个约莫一岁的孩子,女儿在一旁拉扯,连连拉她起身,周围几家院墙垒起了不少戴着斗笠的脑袋,“兰素,要多少就拿,别说借不借的见外话,自家亲舅舅。灵芝,跟你妈去。”福全若有所思地走进院子,他极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把钉锤放到了柴火架子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提高了声音:“孩子养不了就放这儿,舅舅来养,家里情况怎么样了?”“前几天政府开始通知各家各户防洪,特别是住在河边的都是千般嘱咐,还让把能搬的、紧要的都搬走,妈不信,呜呜呜……妈说百年不发一次洪水,怎么会让我们碰上,呜……结果第二天半夜水就淹上来了,除了身上穿戴着的,家里一点东西都没拿出来……”兰素蹲在地上,用衣袖擦着眼泪,哭得不能自已,“人呢?人还好吗?”福全追问,“人没事,只是东西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兰素仰起头看着福全,福全伸出手把外甥媳妇儿扶起来,引到木凳上坐着,秀仙母女装了两个尿素袋的粮食,费力地拖了出来。福全指着地上的东西问道:“你看看还要些什么?被子厚衣服要吗?”“被子衣服政府发了。”兰素回道。“那就先背回去?再大的事啊,都不是事,来了就得解决,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说着让灵芝叫上隔壁院灵洪、灵军两兄弟,五个人一人一个大背篓背着往北田方向赶去。

  傍晚成功运送物资,福全、灵芝、灵洪、灵军四人从盖平山上下来,路过隔壁院子,灵洪两兄弟回了家,福全和灵芝也慢悠悠地进了院子。秀仙听见响动,连忙打开堂屋大门,披上衣服给丈夫和女儿端来热水。“孩子呢,孩子怎么样?”福全站在门口慌忙扯下蓑衣,扔在墙角,灵芝忙跑过去端水给父亲擦洗,“孩子睡着了,几个月不见,长得可真快。”秀仙揭开锅把饭菜端了出来,“芝啊,去把你洪哥、军哥叫过来吃饭。”

  一行人吃完饭散去,吴秀仙和女儿正在收拾残局,福全走到院子里捡起蓑衣披上,连草帽都没来得及戴上:“我去把福来叫过来,你赶紧收拾一间屋子,腾出来给他住。”说完拿起电筒就朝对面山上去,吴秀仙从门后伸出脖子张望,只看见丈夫缓慢移动的身影。

  连日雨水的冲刷使得山路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福全几番险些跌倒,浑身泥水爬上福来院子,有气没力地拍了拍门,蓑衣上弹起一片水珠:“是我,开门。”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福来披着布衣取下门栓:“你咋来了。”“孩子回来了,老婆子和灵芝看着呢,拿些好衣服,下家里去,这几天雨水太大,要来泥石流,这破房子顶不住。孩子还小,你这个爷爷得负责任。”福全一把抓起福来冰冷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福来一听孩子回来了,惊喜不已,反抓住福全的手质问:“原来你没骗我!原来你没骗我!”手忙脚乱地便翻箱倒柜抓出几件衣服就要走,“值钱的东西都带上,泥石流一埋,啥也找不回来了,你这地儿危险,背后的山没啥树,雨一大连泥巴带石头全给你冲下来。”福全取下蓑衣进屋,坐在矮凳上点燃了一截烟屁股,他现在难得轻松畅快,好久没有感受到如此轻松惬意了。“带完了带完了,走吧。”福来此刻容光焕发,和前几日病恹恹的样子一比,竟像变了个人。两人披着蓑衣满身泥水到家,灵芝已经带着孩子睡下,福全轻轻打开房门,福来跟在后边不敢进去,蹑手蹑脚地倚在门框上探着头,“来,来凑近点看。”福全捏着嗓子,朝他连连挥手,福来跨进门槛,伸着脖子远远看了一眼孩子正熟睡着,肉嘟嘟的脸蛋粉嫩嫩的,小嘴樱桃儿般,倚靠在灵芝的怀里,福来声带哭腔,哑着嗓子:“像!像极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说着跪倒在福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