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6日 星期一
喻必钧: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2-08-25


  趁着一个大晴天,独自来到长江边,想放风一下早已沉闷得霉变的心情,让轻柔的江风与和煦的阳光,涤荡一下满身的倦意。

  我漫步江边极目远眺,灿灿长江逶迤东去,两岸树木吐绿,百草复苏,几月未出家门,世外早已是换了天地。吹面不寒的微风撩荡着我的衣角,心情也随之慢慢激荡起来,心里萌发出要去干些什么有意义的事的念头。

  此时能干什么呢?我站在长江高堤上左右四顾。明媚的春光里,本该游人如织的郊外,如今却是一片寂落,人们似乎还在畏惧疫情的卷土重来,大多龟缩在家不敢迈开踏青的脚步。我独处于阳光下,四周鸟雀啁啾,却不见半个闲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紧紧相随。我的身心倍感孤寂,既然如此,还是去踏访不远处的调弦口吧,听一听传说在那里演奏了三千年的音乐盛会:高山流水!

  那场音乐盛会,在熙攘更替的江湖中,一直坚毅地奏响着,感染了许多人。会场只有两位主角,一把瑶琴,会场是在长江边的山谷中,江水合拍,山风和韵。整场音乐会只演绎一个章节——诺!

  我来此之前,是熟读了这个传说的,一字千金的《吕氏春秋》中,只记载了《知音》这个故事的大概情节,没细说究竟发生于何地。明代冯梦龙先生是在故事已流传两千年后,臆想出事发地在汉水之滨的汉阳古城市廛。明代时期,汉阳已是繁华的大都市了,相较于籍籍无名的石首县属地、临江小镇调弦口,在名气与影响上是天渊之别。可能是冯先生想让自己的著作更有影响力吧,或者他根本没来长江沿岸探究过两者之间的风土人情,忽略了穷乡僻壤的调关所流传千年的传说,才冒然定下此调!

  与调弦口相隔甚远的汉阳,与这传说相关的三个地方,也有相关的地名存在:钟子期隐居亦即俞伯牙痛失知音的村子,叫作钟家村;两位知音切磋之处,叫作琴台;俞伯牙绝望摔琴的渡口,叫作琴断口……

  我是去过汉阳琴台古迹的,经过实地探测,对故事发生在此地不是很认同。汉阳的古琴台虽是名声显赫,但是在江北,不符合故事里山崖避雨的自然规律,从下雨时水雾风向来分析,停舟江南比泊岸江北更能抗风雨。佇足龟山半腰,虽也是满目苍翠,但古琴台人工雕琢的痕迹太过明显,且史书记载的修建时间只是在清嘉庆年,根本品不出古韵;凤凰山满是建筑,早已掩盖了历史的印记,只是山形犹在;断琴口已是了无痕迹;而最有印证能力的钟家村,却早已烟消玉损不知所踪了。

  反观离汉阳溯江相隔五百里的调关小镇,似乎更有逻辑证明是伯牙绝弦之地。调关镇的古名称为调弦口,镇上古调弦亭建于宋代,毁于民国。调弦河开凿于公元208年,晋代驻守襄阳的镇南大将军杜预为漕运开凿此河时,因河口位于相传伯牙抚琴遇知音之地,始名调弦河。清朝官府在此地曾设巡检司置水路关卡,调弦口才更名调关。在冯老先生的著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中,所提及的一系列地名,如钟子期坟冢所在地马鞍山,伯牙口,摔琴台……在调关古镇的地理名册里赫然在列,这绝对不是巧合!在调弦古镇当地居民口口相传的说教中,这个故事已深深根植在一代又一代调弦人的血脉里了。

  调关离荆州两百余里。虽是咫尺方寸的小邑小埠,但她历史悠久,人文鼎盛,左依巍巍桃花山,后枕浩浩长江水,河港交织,沃野无垠。在这灵山秀水中,千年古镇岿然而立。步入镇中,一股沧桑古老的气息从昂昂高楼间扑面而来,行走在古老的阡陌街巷,重拾光阴里的暗香,倾听文明之唏嘘,追寻流年之况味,不失为一种享受。镇中大院小宅,错落有致,大院如大家闺秀,小宅似小家碧玉,虽各有千秋,但不分伯仲。

  我无暇顾盼刚刚苏醒的调弦古镇,直径穿过她来到江边。我来此之前,听冯梦龙老先生说过,音乐会的两位主角中,一生富贵荣华位极人臣的俞伯牙,起初是看不起乡野村夫砍柴郎钟子期的。俞伯牙是楚国贵族,仕于晋国上大夫之位;钟子期只是长江边的赤脚樵夫,二人的江湖云泥有别,殊途各路。可那年八月十五晚上那场大雨,让二者机缘巧合的相见,一番抚琴论道之后,更是相见恨晚,成为莫逆知音!然这一切貌似鬼使神差,实则风云际会。

  当初俞瑞奉晋王之命,来故乡楚国修聘。作为国使,促成两国修好是大事,俞瑞以他的圆润和机智,圆满的完成了上差。事成之后,楚王诺许的奖赏也被他拒绝,了却了君王天下事的他,早已不在乎财富的多寡,此次成行,他已经为自己赢得巨大的盛名,人生注定会再上一个更高的台阶。像他这么眼界开阔的人,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心里哪还有位置存放那些凡俗的东西。他推辞了楚王的馈赠,更加修饰了自己的清名。

  成功之后是短暂的空虚,俞瑞只想恣情观览老家锦绣江山之盛景,才选择坐船沿江而下,宽转而回晋国。

  长江两岸,风光旖旎。回朝路上的俞瑞令随从张帆御风,凌波随浪徐行。站立船头,沐浴在微风中的俞伯牙,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心中应该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晋王对他知遇有加,楚王对他也是一路礼遇复叠,这对衣锦还乡的俞伯牙,无疑是最高规格的肯定。家乡与故乡的帝王,都对三十七岁的他如此高看,怎能让他不春风得意,心潮澎湃!

  八月十五那日,船行到调弦口时,天色陡然变换,江面狂风怒号,骤雨倾盆而下。伯牙心里估摸着揣测,这是故乡舍不得他离开,想让他多待些时日,慢慢分别吧!既来之则安之,故乡的盛情,本该受领,逐吩咐船夫暂泊岸涯之下以避风雨。

  入夜时分,雨歇浪静。雨后的中秋之月,分外明亮,映照在碧蓝的江面上,粼粼波光晃醒了随波轻摇的俞瑞。好一个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清。伯牙登上船头,极目天高云淡,徐来的清风令他神清气爽,他兴致大发,一番置备后遥对朗月抚琴吟诗。袅袅音乐开始回荡在旷野江边,可一曲未终,琴弦断开,似乎隔岸有耳。

  身居高位伯牙,以长期客居他乡所修炼出来的警惕,以为这荒滩野外,定是有贼人伺机刺劫。没料到隐藏在草丛里的听琴者报上家门,居然是个躲雨的樵夫。伯牙起初深疑不信的,所以接下来的询问间不免有些揶揄:一个乡里樵夫,三餐不济,目不识丁,哪会有这般闲情雅致听琴?有这般音乐造诣断音?

  谁料这樵夫是风华正茂的隐士,有个性,也不好惹,虽是倾身拱手,但唇齿间反笑相讥,却是令伯牙大吃一惊!“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山野中没有听琴人,荒崖下哪来抚琴客?”

  樵夫钟子期站在岸上,不卑不亢的有力回顶,算是打了傲骄的伯牙一记响亮的耳光,却打得他很受用,打醒了他的自负与得意。身为隅居他乡的官宦游子,故乡的小小樵夫都有如此才华,这可令他太不意外、太自豪了!

  接下来的故事,冯梦龙先生编纂得十分精彩:伯牙怀疑地考问瑶琴的出处和来历,子期自信如流;伯牙心生惊奇,但不相信眼前衣着褴褛的后生青年有如此有学问,随便弹奏一段临时自创的音乐,诚心试探对方的深浅,方鼓琴而志在高山。钟子期未加思索: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伯牙更为惊诧,又不忍服输,少旋之间,而抚音志在流水,疑惑而期待地望着子期。钟子期坦然而言: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子期笃定地断出弦外高山流水的意境,令伯牙彻底信服。他终于明白,《诗经》中的《风》,《雅》,《颂》三者中,为什么汇集民间歌谣的乡间小曲《风》,盖过歌颂帝王的黄钟大吕《颂》,排在最前面第一位了,眼前的年轻人给了他最令人折服的答案。

  伯牙在与子期的对答中逐次施礼:坐,请坐,请上坐,礼贤下士。子期有礼有序有节,以不变应万变,淡定俨然而安。

  他们在泊舟上彻夜以琴论道,掏心置腹。随着对话的深入,伯牙越来越欣喜,他位极人臣,阅人无数,像子期这样心怀大才的隐士高人,相互交流时,根本不用去考虑对方的身地位,不在乎对方的脸色,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便是自信的底蕴,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伯牙悯惜璞玉深藏的子期,顿生爱才提携之意,邀其出山,愿襄助他去博取属于他的丰沛人生。可子期心恋家中双亲无人照顾,不忍弃之而去。子期的孝顺,更是得到伯牙的赞许与重爱,引为知己。伯牙执手俯身,与子期焚香祷告,以当顶的明月为证,八拜之交结为兄弟。临别时,伯牙赠厚礼于子期,代为上敬父母高堂,约定明年今日再来奉约而访。

  伯牙在与子期分别后,一年间里归心似箭,时时刻刻盼望早日故地再返。可当他轻车简从再来到约定的江边时,却不见契弟踪影。他疑惑间登岸一探,却如五雷轰顶:心中念念牵挂的子期,已遭天妒,化作黄土一杯,长眠地下了。

  伯牙被子期的老父引领至子期坟前后,先是嚎啕恸哭,惊动四周乡里百姓回绕坟前,争先观看。后是席地抚琴诉哀,惹得不懂音律的看客拍手嗤笑而散。伯牙见无知农人嘲讽着离去后,触景生情,见知音已死,知己难觅,一曲终后,越思越伤心:斯文谁复念知音?难寻后人说破琴。

  伯牙悲绝地取刀断弦,摔琴于祭石上,让这千年的灵性天物,奔向他最终的归宿,陪伴知他懂他的子期去吧!

  伯牙对子期的欣赏,始于对话,敬于才华,合于性格,信于善良!子期站在下方,也看清楚了伯牙光辉外表下的那份平实。只有身处卑位,才有机会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伯牙是那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枝头凤凰,子期却如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迎风雨而不屈的水中净莲。二人在江边,因一段乐而偶遇结缘,因一个诺而毁琴绝乐!子期化解伯牙的质疑,只用了几支曲子的时间和半宿对酒的功夫,伯牙对子期的承诺,却是等候了一年加后半生的孤寂。

  我拨开山谷口的薄雾,虔诚地走近山谷里的演奏会场。长江里时常呜咽的汽笛和调关镇上的喧嚣,时不时掩盖了古琴的昂汤琴律。我好不容易在传说的山谷中寻找到会场,远远望去,芳草萋萋的山谷中,观众星落其间,有侧耳倾听者,也有摇头不屑人。听不懂的人,来了又散了;慕名而来的,络绎聚集来这荒草山坡。我安静地择地而席,不愿惊动那些各色服饰的看客和两位主角。会场上空,弥漫着三千年前空气纯净的味道,两位演奏家在虚无缥缈间若隐若现,依旧陶醉无我地拨动琴弦,一唱一和,合奏那曲他们二人毕生唯一的千古绝唱——高山流水。会场旁,万年如斯的长江轻轻踏着节拍,在悠扬激昂的琴声中,满足地向东流去。

  我是怀揣目的而来的,本想借高山流水的原版原音,来涤荡我心里长时间积累的阴郁。不想沉醉于空灵乐章后,我却顺着跳动的音符走进了音乐外的意境,不断衍生出来的疑惑串成千千结。我想向二位主角请教这音符所表达出来的含义,也想弄明白音乐外的意境是何届层?求解‘诺’这个字到底有多少重量,为什么二人能通过一面之缘、一席之谈,就跨越两者地位与地理之间的鸿沟深壑,定下一年再见的誓约!一个酒后的口头许诺,双方在分别后都坚定执守,何来的笃定让他们不担心彼此爽约遗忘?

  可我身为楚人之后,却不知音调,不懂音阶,只会肤浅的欣赏,所以不敢冒然造次打搅二位的专注。有人说过,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高山流水》,也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懂《高山流水》,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去打探音乐的内涵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我坐在草丛中闭目聆听与冥想,期望在这无我的境界里,借助音乐的熏陶,悟出我脑海中困惑已久的解题思路。可我怎么也定不下心来,脑海混沌无绪,尘世间的各种繁杂,不断冲刷着我将要脱壳的灵魂,使我心烦意乱,差点走火入魔。

  子期与伯牙已得道脱俗,他们不食人间烟火,醉心于六音之中,终年陶醉在忘我的境界。我不死心地准备放开心中的顾忌,想开口劝二位中场休息片刻,趁此讨教一下关于‘诺’的学问。当我起身抬头仰望着云端上的伯牙与子期时,耀眼的太阳光穿透伯牙和子期的身体,绵绵不绝地向我笼罩而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连忙本能地闭眼躲避,而在我闭眼的一刹那里,山谷里飘荡着的琴声却戛然而止,只听得见微风吹拂树梢的沙沙响。少顷片刻,我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寂寞,艳阳依旧高照,只是空谷中剩我一人了。似幻非幻的我颓废地揉了揉眼睛,心里也渐渐想通了。二位主角早已羽化登仙,不理人间悲欢,而我还是一介凡人,沉浮于三餐温饱、喜怒哀乐中。我走不进他们的世界,也离不开现在的世界。

  我有些气馁地呆在长江边,任凭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不知多久后,腹中饥渴袭来,把胡思乱想的我唤醒。我不愿做烂柯人,不甘又不舍地频频回望,准备离开此地。

  我踯躅于山谷出口时,恰巧遇到四百年后楚国又一位音乐大家踽踽而来,他比古书画像中更憔悴,嘴里细细碎碎地吟唱哀伤的悲歌,脸上挂满了快要滴落下来的忧愁。他是从楚国郢都悲愤而来的,前往流放地洞庭而去。他是楚国最伟大的爱国者,最博学的诗人与音乐家,腹涵经世之才,治国之能。

  我吃过端午的粽子,看过划龙舟的赛场,听过太多关于他的流传故事,还刻意探究过他的著作片段,可那些字句謷牙诘屈,艰深晦涩,我没能记住他在文字中要表达出来的含义,只晓得他遭受了委屈,便知趣地不去戳他的伤口打听他的故事,只想不放过机会,从他嘴里求教出有关‘诺’的结果。因为我听说他写了一篇千古万古之奇作名篇《天问》。全诗通篇是对天地、自然和人世等一切事物现象的发问,内容奇绝,显示出他沉潜多思、思想活跃、想象丰富的个性,这篇名篇也表现出他丰富非凡的学识和惊人的才华。

  屈原能算是半个得道之人,不然不会从天地离分、阴阳变化、日月星辰等自然现象,一直向天问到神话传说乃至圣贤凶顽和治乱兴衰等历史故事。满腹经纶的他对历史、文学、治国谋略都娴熟自如,很难有难倒他的问题。但一些怪相与历史解析不符,不能解他的疑惑,所以他只能问道于天,这也表现了他对某些传统观念的大胆怀疑,以及追求真理的探索精神。我想我问他,算是问对人了。

  屈原喃喃自语地靠近我时,我才站在路边朝他深作一揖,向他打了个招呼。

  屈原不语,但顿住了脚步,苦楚的眼神斜视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他对国家绝望和对百姓的担忧。

  我知道此时的楚国正值内忧外患,楚国历代君王打下的广袤国土,在楚怀王时代,也就是屈原这个时代,已被楚国的老对手秦国吞没了一大片;楚国朝堂上忠奸互讦,乌烟瘴气,整个国家一派日薄西山之相。战国时期的历史我不太感兴趣,我只知道春秋无义战,政治那玩意儿,是王侯将相们争名逐利时玩的一种夺命游戏,牺牲的代价却大多是百姓。我只想请教先生一个有关“诺”字的问题。以我的简单理解,‘诺’字从造出来就只有一层意思,既应承、同意、允许。可我翻遍先生的所有著作,没找出一句带‘诺’的诗词短语,这是何解呢?先生是有意避之还是无意巧合?我真搞不懂,如此一个普通的文字,为什么会成功地避开先生的所有文字记载,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先生听完我的提问后,仰天长叹:你可知道,一个简单至极的‘诺’字一出口,需要承载着多重的负担吗?违背了这个‘诺’字,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从先生的反应来判断,我这随便的一句问话,还是无可避免得戳中了先生的伤心往事,也许先生此时的心境,已经受不住任何一点惊扰,可我还是惊扰到他了。

  先生见我茫然,索性撩开长衫,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丛上,与我攀谈起来。我估计先生一路走来,没曾好好歇息过,也没得到过什么人给他的安慰,甚至没遇到过愿意与他交流的人。试想一下,谁愿意去接近一个被流放的弃官呢?那不是浪费精力?甚至还有很大的风险的!

  先生还是先讲起了他往事,他太寂寞了,好不容易有人与他搭腔论调,他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这点我是理解的。

  年轻的屈原与同样年轻的楚王,甫一会面就相见恨晚,二人的理想与抱负,以及对国家的热爱都是如此惊人的吻合。经过一番长谈,楚怀王终于发现了屈原这匹千里马,屈原也从怀王身上看到了楚国中兴的希望,英雄重英雄,他们当场就立下要重整先祖春秋五霸之庄王时期的辉煌、带领国家再次屹立于华夏的誓约。

  二十多岁的屈原得到君王的器重后,开始大展拳脚,主持重新制订国家的外交和立法,稳定国家内外环境,好让楚国尽快恢复到繁荣昌盛的快车道来。

  他这一番剧烈动作,损害了朝堂上大多数人的利益,动了原来的守旧权贵的奶酪,以至于招来排山倒海般的反对。开始的时候,怀王是坚定的支持屈原的,因为屈原无私、有理,凡事以朝廷为先,以国家为重。

  屈原的改革还没使得国家康复起来,自己就步了先贤吴起的后尘,尝到了反对派为他量身定制的苦酒。后来的怀王,在小人们不尽的谗言和后宫枕头风的双重薰灌下,力挺屈原的意志开始动摇了。他为了证明自己也是有能力的君王,慢慢地踢开屈原,亲自操办起国家的政策来,屈原被流放了。

  事实证明,怀王是个志大才疏的家伙!他轻信了纵横家张仪的花言巧语,背弃自己作为君王许给各诸侯的诺,一连串自作聪明的骚操作下来,不仅使得楚国与大批诸侯朋友反目,大片国土沦丧,大量军队牺牲,怀王自己还被死敌秦国扣留,致死都没能回到故国。楚怀王在秦国的囚牢里才清醒过来,屈原当初制订的策略是正确的,屈原提醒和反对他与张仪交往是及时的,轻信小人和违背诺言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但此时的屈原,虽然被召回国都,又站在朝堂的角落里,寄望新王按照他的思路去实施匡扶国家兴旺的美政。可朝堂上的一般宵小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团结一致在新王面前大肆攻讦诽谤屈原,无耻地捏造屈原的艳史,还扯上他与后宫某位美人有说不清的关系。新王很愤怒,也很害怕,被秦国打得失去勇气的他不敢得罪訩訩权臣,也不愿去求证屈原的清白,哪怕他从心底相信屈原是清白的。

  屈原自然当了背锅侠,他再次被流放。一路顺着长江颠簸流浪的他,目睹自己的祖国到处破败不堪,满目疮痍,而强秦步步进逼,楚国灭亡在即。他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心情极度苦闷,只能不甘心地吟唱自己的写的歌谣来释放悲苦的心情……

  我耐心听完屈原的苦水,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宽慰悲恨愤懑的他。他的家国情怀我是高度尊崇的,谁人没有家乡情结呢?但这些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只希望得到他嘴里说出‘诺’的解释。

  屈原看我一脸迫切,哀叹一声,无心再继续他的诉说,开始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从尧舜禹讲到夏商周,从天子之规讲到庶民之则,从《诗》、《书》、讲到《礼》、《乐》,最后总结道:‘诺’,就是‘约’,就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要言出必行,一言九鼎!尊重约定,遵守契约,不玩花样,不背信弃义,哪怕为了践约而身死!诺,是国家民族的精神图腾,存世之道;诺,是个人的立身信仰,安命之规!违背诺言,虽得一时好处,但后果是很严重的,下场是很悲惨的!

  屈原不愧是屈原!他博闻强记,文采飞扬,把背诵古书记载与讲述自己的见解穿插得天衣无缝、精彩绝伦。他见我听得入神,又开始深度解析‘诺’的份量来,并从梳理他所知道的历史开始……

  我终于明白了‘诺’这个字的份量,‘约’就是‘诺’的化身。‘诺’就是一剂温润的良药,似源头活水,长期服用能滋补强身,但需要时间见证。他以诚信为基础,降低人与人交流的成本,积累参与者的威信,推动社会文明的进步。而与‘诺’背道而驰的就是‘计’!‘计’是一剂如狼似虎的春药,药到见效,却容易上瘾,会掏空身体,如枯泽而渔,最终导致精尽而亡。‘计’是以诡诈机变为基础,以权利斗争为目标,尔虞我诈,相防互害,反反复复无非是权利转移,财富更迭,其实,到头来,还是在原地踏步,根本没前进半步。

  屈原所追求的,是秉承道家学派,以‘诺’为基础的文明盛世;而他的对手张仪,偏偏是继承了商鞅的谋略,是个纵横家高手,在屈原政敌的神助攻下,一手破坏了屈原带领国家走向清明的计划。张仪使出的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战胜了出师要名正言顺的道家屈原,强秦很快就会灭亡衰败的楚国。

  屈原见我还沉浸在沉思回味中,便自顾地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愤恨地指着西北方:张仪虽战胜了我,可他用的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违背天道,他必会遭天谴!秦国穷兵黩武,毁礼灭义,虽然可以灭掉楚国,甚至可以吞并天下,那又怎样?这外强中干的场面撑不了多久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完,他毅然决然地顺江东去,再无回头,完全不理会在他身后躬身相送的我。

  也是,屈原在寂寞的湘水边,犹如一只离群的孤雁,凄凉地悲鸣,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他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他年少得志时,应承了楚怀王的期许,许诺怀王,立志君臣合作,继承先王地遗志,使楚国再次屹立于五霸之首。现在国之将亡,他哪有脸面再去寻找故国的归程?高贵高傲的他,怎去目睹都城祖陵的残垣断壁。

  我当然相信屈原的断言,因为我也是楚人之后,血液中骨髓里残存着楚人遗传几千年、遇不平而敢愤的勇气!但我目送屈原远去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遗憾的,我为屈原叫屈,也为自己还没弄明白为何违诺会有如此沉重的后果而失望;到底是什么导致守‘诺’也会有这么悲伤的下场?!

  历史,让我们一次次邂逅美德,也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撞上遗憾,更让我们一次再一次衍生难以启齿的心酸。 屈原不是英雄,也算不上烈士,他是路过的历史!

  屈原一语成谶,历史顺着屈原的预言,不偏不倚地印证着他的准确判断。楚国被强秦灭了,张仪死的很惨,秦国统一了天下……可看似强大的秦国国祚只有短短十五年,三个楚国人陈胜、项羽、刘邦前后几番逐鹿厮杀,便轻巧地终结了经过六世而备,希望万世而传的秦嬴一脉……

  然而,在那场天下纷乱的大浩浩劫中,为达目而不择手段的各路诸侯,把阴暗的计谋发挥得淋漓尽致后,历史的天空彻底变了颜色,再也沉淀不到原来的清澈了。历史前进的车轮,永远偏离了重诺言守契约的文明轨道,且越行越远!

  驳杂的历史舞台上,首先是揭竿起义时对追随者许诺‘苟富贵勿相忘’的陈胜,在事业刚刚起步时,就祭出了‘不知兵权不可与计’的无厘头罪名,借助手下田臧的刀,结果了过命好友兼并肩战友吴广。

  如果说死在君主的剑下是可悲的,那死在同盟者的剑下应该是最可悲的事情了。 陈胜连吴广都杀了,吓的妄想富贵同经的老朋友们赶紧东奔西窜,如果还想向陈胜讨富贵,谁都不知道自己哪天突然就不在人世了。就这样,陈胜的人设也就崩塌了,他的生性多疑,随意违诺致使众叛亲离,失去民心,再加上没有作战经验,又怎能取得与精锐秦军对抗上的优势?轰轰烈烈的大泽乡起义,就断送在他违诺的小聪明上。

  市井泼皮出生的刘邦,一番顺势而动与隐忍蛰伏后,在汉初三杰的倾力协助下,使尽下作手段,终于打败了以一己之力推翻秦王朝的项羽,偷桃成功登上大宝。

  项羽失败的原因很多,但他守诺是失败原因中最重要的一条。他这个死穴被阴毒的韩信和善变的刘邦死死咬住后,在也没松口,直到他自刎乌江边。

  项羽是楚国贵族的后代,贵族精神是珍视自己高贵的人格,重视道义、谨守诺言、坦率直爽……

  当年,当楚军的同盟赵军被秦国军队围攻的时候,项羽的手下宋义决定按兵不动,不救赵军,让赵秦鹬蚌相争,好让楚军渔翁得利。而且他把儿子送到齐国做大使前,为了宣扬儿子的名气,不顾粮食短缺,开了一次隆重的宴会。项羽得知后很愤怒,先是批评他不恤民情,随后痛斥他的坐享其成的龟缩策略,最后项羽慷慨而道:如今国家安危,胜负在此一举,宋义不体恤士兵而殉其私,不守诺而见死不救,不配为社稷之臣。说完,自己带着军队去救援赵军去了。在援赵的战争中,其他的盟军都作壁上观,想等楚军和秦军拼个两败俱伤的时候去坐享其成,而项羽率楚军勇敢地战斗,以一当十杀败秦军。

  宋义不是孬种,他虽不是项羽的知音,也颇有几分骨气,受了项羽一番教育后,等项羽一离开军营他就挥刀自杀了。单从策略看,宋义当初也许并没有错。但宋义的想法不厚道,项羽的不满也是直指宋义在公义和担当上的缺乏。项羽的精神和行为的意义是:它使楚人的性格更为勇敢、自信、正直,能像先贤那样有傲骨和热血。

  鸿门宴上,项羽不顾范增的再三暗示,放走了有过口头约定的刘邦;和刘邦争夺天下时,项羽怜悯百姓的战争苦难,提出“天下息兵,画地为界”,恪尽约定,从此没再进攻汉地;在失败的时候,他宁愿自杀也不愿过乌江,因为他曾答应过随他出征的八千江东子弟,要一起衣锦还乡的。如今,江东子弟已牺牲,他没机会兑现自己的诺言,只有填上自己的命,还上未能实现的愿!

  项羽自刎于乌江,带着他的信念和尊严走了。他这一走,也带走了这个民族曾经一言九鼎的悲伧回音,一个渐渐远去的尊礼守诺制度的高大背影!项羽的死,如傍晚的天际滑落的一颗耀眼流星,虽是夜幕降临的预兆,但也引亮了黑暗天空中那些熠熠生辉的启明星。只是拉开的夜幕中,那些闪耀的星星显得是那样孤独和弥足珍贵!

  我不愿去探究守诺仗义的项羽为什么会败给刘邦,只知道项羽一死,他所代表的君子精神已经没落,从此中国人记住了“成王败寇”,学会了“不择手段”,认可了躬身屈膝。

  自‘非刘氏不封王’开始,到金田起义为止,一代代帝王扯旗易帜时,‘吊民伐罪、甘苦同经’的口号喊的震彻云霄,一旦皇位安稳大权在握,谁个不是指鹿为马屠刀高擎?帝王将相如此,怎会再有‘尾生抱柱’的佳话流传?民间的风气日渐浑浊,个人趣味越来越低下,刚毅的诺,在权力和利益面前,变成了温顺的唯唯诺诺,他失去了硬朗的脊骨,没有了豪情和悲壮,渐渐蜕变成谄媚与逆来顺受。特别是‘宁我负天下人,毋天下人负我’后,‘诺’在权益面前,在自私的任性驱使下,就演化成一种假意顺从的符号,一种权宜之计的托词,是翻脸无情前的遮羞布,是蝇营狗苟的拜尘人保身的铁券。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诺’虽然时时被人挂在嘴边,却很少有人去践行,践行者都成了孤胆逆行者,大多都是以悲剧收场,善终者凤毛麟角。大盛其道的是欺骗,是背叛,是阴奉阳违。这个民族的眼里,很少再有诚信和清澈,全是狡黠和做戏,车马轮转的利益转移、杀伐累积,最终的报应还是轮回到自己头上,伤害自己。

  执诺的伯牙郁郁而去,违诺的怀王与守诺的项羽都失败了,这个诺字,在历史上舞台上忽正忽邪,一直在朝代的更迭中交织延续,几千年来无人能破局。纵然是这样,守诺的人也还是没有断绝,历史的长河中,还是有些人不信邪,坚毅地执守这个信念,并且想方设法一代代秉传下去。这个‘诺’字,究竟是何方魔咒,有何魔力,让粘上他的人总是欲罢不能,欲拒还迎呢?

  我本想再去不远处的桃花山,找寻泛舟五湖后隐居于此的文财神范蠡,祈求聪明的范蠡赐予我关于‘诺’的终极答案。范蠡襄助越王灭了吴国,也看透了长颈鸟喙的勾践只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更明白飞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逐携西施悄然离开能官场,隐退于江湖。他是商道的创立者,靠商务聚得万金财富、又作慈善散尽所有钱币,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清贫富贵对他们来说,早已是浮云幻影,向他们讨教我未了的心结,肯定有意想不到而又期待之中的答案。但我也知道,看透世态炎凉、阅尽人间春色的范蠡夫妇,选中长江之畔的桃花山作最终的归宿,是想宁静地过完最后的小日子,不再理会人间的纷争与忧烦的。他们根本不会让我找到的,因为想找他们的人太多了,想找他们而没找到的人,早已为他塑造了金身,供奉在神龛上了。

  念想到此,我只好作罢,漠然地站在调弦河口的高高矶头,望着奔腾的长江和平静的调弦河在此分道而去。明朝状元杨慎的一曲《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把我唤回到现实,他说东去的浪花已淘尽了英雄,现在守诺的应该算是英雄吧!我还在这里找寻什么呢?此行我有些淡淡的失望,准备原路折返,若是今日不来调弦口,我是不会有此遗憾的。清朝第一词人纳兰容若告诉我,在所有的文字中,最具悲伤的就是‘若’字。他解释道:世人常在事后叹谓,这事若能这般这般,这次意外若能如何如何,那该多好?将来若能怎样怎样,我必将如何如何……每次这“若”字一出来时,皆是因为已对人或事的无能为力。这个“若”字,实在是失意者自欺欺人的一个字,要么痛惜不可挽回的过去,要么就是寄望于不可臆测的未来。只因对现实太无力,才只得在语言中憧憬和安慰。难怪日后的纳兰容若写出他生命中最负盛名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心中对“若”字内隐含的悲戚,一定是有切肤之痛的。

  电石火光间,我突然顿悟:心底的犹豫一经脱口,就已不再是犹豫,而是肯定了。这个‘言加上‘若’,不就是‘诺’字了吗?原来,‘诺’就是内心经过挣扎后的一锤定音,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担当,绝不是信口开河时的一句玩笑!如果是以玩笑对待,那会赔上许诺者的人格信誉,毁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不是已经一一印证了吗?

  槛外的长江水,不断吸纳着奔向他来的河流,而这些河流裹挟而来的,还有不少泥沙和杂质、腐烂的动物尸体、人为的破坏……各种污染使江水没有了往日的清甜和清澈。但长江有他独特的自我净化功能,在时间流淌的过程中,慢慢消化、沉淀、勾兑污染的水质,例如脚下的调弦河,就在这里脱离长江,另辟蹊径南下,它保持着长江上游的纯净、几经逗转注入洞庭湖,如同历史上一直有小部分人保持着敬礼守诺的传统一样。而长江在江汉平原上弯了一个大圈后,也是与洞庭湖汇合融为一体,在洞庭湖里修养生息,净化后再朝大海奔去的。在长江出洞庭的江湖里,已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湖水了,正如分了岔又重新汇合的历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