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
俞平伯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2-07-18

  俞平伯(1900年1月8日-1990年10月15日),原名俞铭衡,字平伯。浙江湖州德清东郊南埭村(今乾元镇金火村)人,出生于江苏苏州。 散文家、红学家,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

  俞平伯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曾参加中国革命民主同盟、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与朱自清等人创办《诗》月刊。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俞平伯积极响应,精研中国古典文学,执教于著名学府。俞平伯是"新红学"的开拓者之一,是一位热忱的爱国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识分子。参加北京大学的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文学团体,提倡"诗的平民化"。

  俞平伯主要著述有《红楼梦辨》(《红楼梦研究》)《冬夜》《古槐书屋问》《古槐梦遇》《读词偶得》《清词释》《西还》《忆》《雪朝》《燕知草》《杂拌儿》《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唐宋词选释》《俞平伯全集》。

  俞平伯: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据说,秦淮河,夜景是最迷人的。今天让我们一起随着俞平伯的妙笔一同飞身到那灯影烁烁,月色朦胧的秦淮河畔。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

  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

  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啪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

  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

  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那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究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

  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

  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

  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已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

  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

  谁都是这样急忙忙地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漂泊惯的我们俩。

  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

  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唯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

  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

  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

  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

  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

  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

  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绝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

  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