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最早,触碰文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蒋子龙  时间: 2022-05-20

  

  青年时,喜欢一句歌词:“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命运与文学结合在一起,路,就会变得愈加崎岖与坎坷。那么,第一步应该怎么开始呢?因为幸运,还是由于灾难?是出于必然,还是纯属偶然?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我有许多说不清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为什么与文学产生了不解之缘。

  也许,这条路要从少年时代说起。当时,居然没有意识到。

  豆店村距离沧州城,不过十多里路,幼年,却觉得很遥远。星期天与节假日,总跟着大人到十里八里外去赶集,那就如同进城一般,新鲜而快活。

  据说,城里可以天天赶集。见得最早最多的文艺节目,就是听村里那些“能能人”,讲神鬼妖怪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阴森可怖,仿佛鬼怪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晚上,听完鬼故事,连撒尿都不敢出门。那些有一肚子故事的角色,格外受人尊敬,到哪家去串门,都有人斟茶、敬烟。

  有一次,为了亲眼看看火车长什么样子,居然跑了七八里,赶到铁道边,欣赏比盘山绕岭的“蛇精”更为神奇的“铁蟒”。火车在眼前隆隆驰过,真是大开眼界,接下来,就在铁道边上流连忘返。以后,又听说夜里看火车更为壮观,火车头前面的探照灯,比妖精的眼睛更明亮。一天晚上,又跑到了铁道边,满足孩子的好奇心。不过,回家的路上,心里总觉得一阵阵发毛,每一个汗毛孔都炸开来,身后似有魔鬼在追赶,居然又敢回头,认真地瞧一瞧。

  道路两旁的庄稼,发出“沙沙”的响声,不知是鬼,还是仙。当走到村西那片松树林时,更觉毛骨悚然。村上种种关于神狐鬼怪的传说,都是在那片松树林子里进行的。树林中间,有一片可怕的、大小不等的坟地。当事人,肯定头皮发炸,脑盖似乎都要掀开了,低下头,抱住脑袋,一路跌跌撞撞,冲出松林,赶到家里,浑身透湿。待恢复了胆气之后,又觉得惊险而新奇。第二天,跟小伙伴打赌,为了赢得一只“虎皮鸟”,半夜,把他们家的一根筷子,插到松林最大的一座坟头儿上。

  长到十来岁,又迷上了戏——大戏京剧与家乡的河北梆子。每逢过年与三月庙会,就跟在剧团后边乱转,很多戏词儿都能背下来。比如,《三气周瑜》周瑜吐血时,演员把早含在嘴里的红纸团,吐了五尺远;第二天,又吐了一丈远,这些细节,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演员的一招一式,也记得滚瓜烂熟,百看不厌。也许,这就是从小受到的文学熏陶吧。

  上到小学四年级,居然顶替讲故事的,成了“念故事的人”。每到晚上,二婶家三间大北房里,炕上炕下,挤满了热心的听众,一盏油灯放在窗台上,我不习惯坐着,就趴在炕上,大声念起来。因为我能“识文断字”,是主角儿,姿势不管多么不雅,乡亲们也都可以原谅。《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三侠剑》《大八义》与《济公传》等,无论谁找到一本什么书,都捧到书场上来。有时,读完了《三侠剑》第十七,居然找不到十八,却找来了一本二十三,那就读二十三。从十八,到二十二,不得不跳过去了。读着读着,碰上了不认识的字,刚一打怔神儿,听众们就着急了:“意思懂了,隔过去,快往下念。”直到我的眼皮实在睁不开了,舌头打不过弯来了,二婶赏给的那一碗红枣茶也喝光了,才能散场。

  由于我这种特殊身份,各家的“闲书”都往我手里送,自己也可先睹为快。书,的确看了不少,而且看书成瘾。放羊,让羊吃了庄稼;下洼割草,一直挨到快吃饭时,才不得已,胡乱地割上几把,蓬蓬松松支在筐底上,回家交差。

  这算不算接触了文学呢?那些“闲书”中的故事与人物,的确令人着迷,这对我学习语文,似乎并无帮助,我更喜欢做“鸡兔同笼”的算术题,考算术想拿一百分很容易,而语文,尤其是作文的成绩,却是平平淡淡,很少精彩的地方。

  上中学时,来到了天津。这是一座陌生、也并不喜欢的地界,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绝不会低于前两名,而且考第一的时候多,却仍被市里一些学生瞧不起。他们嘲笑我的衣服,嘲笑我说话时的土腔土调,好像由我当班主席,属于他们的耻辱。我在前面喊口令,他们在下面起哄。我受过各样的侮辱,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拼死命打过架,胸中的恶气总算吐出来了。我似乎朦朦胧胧认识到,人生的复杂,要想站得直,喘气顺畅,就得争,就得斗,唯有除暴,才能安良。

  平心而论,文艺不是玩玩闹闹,文学也绝不是名利思想的产物。把写作当成追名逐利,以为只有想当作家才去写作,都属于可怕的无知与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