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回忆与告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石华鹏  时间: 2022-05-19

  

  家族故事:不一样的讲述

  有两类故事对人们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一类是个人发家史、成名史。这类故事因其隐私消遣、励志功用以及“心灵补偿”的白日梦慰藉而大受读者欢迎。功利性的阅读本无可厚非,不过功利的阅读催生功利的书写,未免就会流俗了。另一类是家族衰落史、颓败史。这类故事多以悲剧面目示人,总是弥漫着令人慨叹的人生命运感和巨大的感伤气息,具有天生的文学性,衰落、颓败容易制造矛盾冲突和情感落差,由此诞生了许多经典作品。

  小说家林那北的最新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大致可以归为家族衰落史讲述系列。小说沿两条叙事线索展开,背向而行,耐心细致而又节奏铿锵地将故事向两个相反方向交错推进,一种是往前的正面强攻的现实叙事(赵定力每天在家后院挖地不止,谎称在挖祖上埋下的一个装满宝贝的铁罐,于是各色人等登场,宝贝争夺大戏上演);一种是往后的迂回漫长的回忆叙事(与其说赵定力在挖那个宝贝铁罐,不如说他在挖深埋在时间尘土中的家族往事,回忆祖母祖父父亲母亲的故事),两者完美地结合到一起。

  《每天挖地不止》中寻宝、夺宝的现实故事尽管与家族漫长的回忆故事在叙事方向上相反,但谁又能说它不是家族衰落史的延长和大终结呢?诸多家族史总被一种过于遥远的陈旧和陌生气息笼罩,读者往往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每天挖地不止》也写了那种陈旧和陌生,但更写了迎向未来的当下生活的鲜活和热闹,这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写法为家族史小说注入了新的表现活力和阅读吸引力。

  法国著名批评家莫里斯·布朗肖在他的《文学空间》一书中触摸到了写作的某些本质,他说,写作“就是投身于时间不在场的冒险中去”,是“在文学空间的体验中沉入生存的渊薮里边,展示生存空间的幽深境界”。的确,一部小说所应展示的是布朗肖所说的“时间不在场”的“生存空间的幽深境界”。《每天挖地不止》带给我们的不是某个主题或某个观念,是由人生和生活的隆重现场所构筑的“文学空间”,它让果肉和果汁回到人生和生活的干果里,重新成为汁液饱满、颜色鲜亮的果实,品尝这枚果实等于品味“时间不在场”的过去;它营造和再现“生存空间的幽深境界”,这里充满着人生和生活的各种声音、气息、温度和悸动,这一切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又理所当然。

  赵定力:漫长的回忆与告别

  小说的讲述者赵定力是一位乡村里的“富三代”。“富不过三代”是一句箴言,也如一个魔咒,少有人能逃脱这一命数,“富一代”“富二代”的故事如上文所说容易演化成畅销热闹的通俗小说,而“富三代”的庸常颓败却最受艺术青睐,容易演化成经典的悲剧之作。回望小说人物画廊,著名的“富三代”(或富四代)形象要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贾宝玉出家为僧,一下子将贾氏家族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和腐朽颓败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从这点来说,贾宝玉是一个终结者,是一个幻灭的“富三代”。《每天挖地不止》也倾尽笔力塑造了一个“富三代”形象:赵定力。在经历了母亲毒死祖母、父亲病故和两段失败、一段老来伴的婚姻之后,赵定力成为一个平庸、沉默、顺从、麻木的“富三代”。但他并没有如贾宝玉那般遁入空门和陷入幻灭之中,赵定力不是家族物质上的终结者和精神上的幻灭者,他“要活得更有意思一点”,他是生活的觉醒者、希望者。从这一点来说,赵定力身上更具有一种现实的亲切感和亲和力。

  赵定力“奔波”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回忆的虚幻世界,一个是守护祖产的现实世界。在回忆的世界里,赵定力如同“抵达了一片看不见的岸”(卡夫卡语),他拥有了百年间的整个家族,他的人生有了一种虚幻的片刻踏实;而在现实的世界里,赵定力失去了一切,只剩下自己一人和存储家族记忆的大宅和漆器,他如纸片人一样活着,轻飘无力,孤寂无助。当一种回忆中的“拥有”和现实中的“失去”纠缠在一个“富三代”身上时,文学空间所营造的艺术张力便会触动我们的身心,读者可以从这里生发诸多人生慨叹和丰富的情感表达:一个家族兴衰的转折点究竟由什么主宰?时代、性格,抑或偶然?“祖上曾阔过”的光环映照的可能是人生的荣耀,也可能是人生的悲凉。对赵定力来说,他的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回忆与告别,他一辈子活丢了自己,直到故事最后一刻他才捡回了自己……

  作者写出了赵定力身上那种令人心酸的无助的沉默,以及沉默背后深深的孤独感。照理说,小说里有很多冲突性的细节,比如赵定力看到谢氏当年费尽心思修出来的路被挖得乱七八糟,比如赵定力从城里回来时发现自己家精美无比的大漆门丢了,很多作家会用冲突性和对抗性的激情叙事来处理这些细节,但林那北没有,她处理得脱俗而艺术,她用平静来写对抗,用松弛来写紧迫,突出人物和故事的内在紧迫感,这是小说打动人心之处,同时也把赵定力这个人物的内心之魂刻画出来了。

  谢氏:把拧巴的生活过成灿烂的人生

  谢氏是《每天挖地不止》的另一个灵魂人物,另一个中心人物。

  谢氏是赵定力的奶奶。谢氏这一人物形象是在赵定力的回忆中塑造完成的。在赵定力的讲述里,谢氏成为家族的灵魂人物,她在小说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谢赵家族的命运转换、赵定力的人生轨迹等种种结局都可以从谢氏那里找到缘由,她是这个家族的发动机和方向盘。

  我们可以用一个北方词语——“拧巴”——来形容南方人谢氏的生活遭遇。谢氏的一生都是拧巴的:她喜欢上了青江村来坊巷学漆艺的赵礼成,父亲谢瑞林反对;丈夫赵礼成答应她一辈子不纳妾,下南洋后却娶了三个乌度婆;她在最需要情感滋养和寄托的漫长岁月中,孤独煎熬……但是,谢氏硬是把这种拧巴过成了灿烂,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执著:她下嫁青江村;她伤心地决定一辈子不原谅赵礼成,也有过与外国男人的身心交流;她独自抚养孩子、为老人送终、扩大家业、潜心漆艺创作。谢氏身上浓缩了互相矛盾的两种身份,一是对抗者,一是同流者。她遵循着她母亲的教导,为这份喜欢而下嫁,同时她也走着与母亲悲哀命运相反的另一条路,她按自己的价值观念活出了自我,活成了自己,偏偏走出了一条“天下属于女人”的路。这条路是与陈旧时代和观念相对抗着的。但是,谢氏最终也成了陈旧的同流者,她把孙子过继看成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忽略了母亲的爱和感受,酿成悲剧。而谢氏的悲剧也终究导致了家族传奇的结束。

  在今天,我们重新与谢氏这样一个旧式传奇人物相遇,她身上为追求爱情表现出来的执拗、以一己之力支撑家族兴盛的生命韧性以及对某项技艺的投入和专注,都深深地打动我们、启迪我们。时代永远在变化,但人性是相通的,只要一部作品的表现力触及了这些人性的光亮部分,就有了洞穿时空的能力,就有了历久弥新的可能。

  在林那北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剑问》中,作者把女人写得有男人气,把男人写得有女人气。《每天挖地不止》里的人物仍然葆有这一特征,谢氏是一个有男子气概的女人,而赵定力则是一个有着女人般谨小慎微、内敛内秀的男人,这种人物身上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感,让小说具有强大的艺术力量。

  此外,小说将福州文化符号(漆器、花茶、鱼丸等)写得精彩、深刻,这些文化符号不是像打补丁一样粘贴在故事和人物身上,而是如肉一样长在人物身上,成为小说故事推进和人物命运转折的动力。比如,谢氏是一个漆艺家,她的作品既是市场的宠儿,也受收藏家青睐,甚至流传到海外而身价倍增,成为家族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比如,赵定力是做鱼丸的高手,也是制作花茶的高手,他每天都离不开茶,坐在百年茶盘前,高兴了喝,痛苦了喝,不高兴不痛苦时也喝,这个如石雕般的喝茶形象贯穿整个小说。小说家林那北也是一位漆艺家,创作过很多艺术性强的精美作品,如没有这般经历,是很难在小说中写出漆艺的独特魅力和生命感来的。

  《每天挖地不止》是林那北的一部重要作品,小说故事设置独到,开辟了一种家族故事新的讲述方法,小说叙事元气十足,每个人物、细节写得均匀而饱满,更重要的是,小说不仅写出了人物命运的跌宕感,还写出了命运选择和生存至暗时刻的力量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