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杜斌:唐诗三百首(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2-05-19

  

  杜斌,男,1956年生,山西永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大家》《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著有中篇小说《天眼》《风烈》,长篇小说《天边一片火烧云》《天上有太阳》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18)特别推荐奖、第十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9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排行榜。

  责编稿签

  擅长叙写惊心动魄商海故事的杜斌,这一次慢下笔来,纵情追忆少年锦时那段美好纯粹的感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张名为“如期”的古琴,一曲悠扬婉转的《马儿啊,你慢些走》,一对情真意切的少男少女,在最好的年华相遇,却又因追求各自的梦想不得不别离。多年后重逢时,青春岁月中的惆怅与惘然,都化作更为崇高的理想主义,为了区域经济与支柱产业发展而相互扶持的深沉动力,千帆过尽,初心不改。而《唐诗三百首》作为重要的意象,虽然在小说中仅出现两次,却表达了杜斌对文学、对生活乃至对时代的深刻洞察与万丈豪情。

  ——欧逸舟

  《唐诗三百首》赏读

  杜斌

  光头阔大的办公室有一套高扶手四出头官帽椅,核桃木材质,浅红褐色,斑纹漂亮,质地温润,简练率直,典型的明代晋作家具。中间一香几,梅花形,束腰托腮,黑漆描金,牙板为如意纹,纹里有机关,轻轻一触碰,“咔”的一声,一暗屉张开,里面藏张老照片。光头从照片上看到了悠扬的歌声。

  照片拍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张舞台照,背景是纯实物布景,有点儿暗,地砖灯闪烁着,右边有一个LED屏,像街头宣传栏,与舞美没什么结合度。照片上一男一女,初中生模样,男的留寸头,女的梳马尾辫,男的抚琴,女的歌唱。合作的曲目是《马儿啊,你慢些走》。男的手中的琴叫如期,造型古朴,浑厚凝重,漆灰多处剥落,断纹历历,在三四徽位隐见梅花断的小圆圈。据说这张琴出自傅青主之手,是他依据游历太岳沁水时得到的一张琴图,耗时十年,用桐木、梓木在晋祠云陶洞精心制成的。传说傅青主当年寻访琴高真人遗迹,迤逦至琴泉山腰,遇古庙,一尊青石像立其中,两侧有壁画,虽面目残损,色彩斑驳,但众仙人仍栩栩如生,美轮美奂。傅青主双手合十,烧香礼拜,当晚三更,壁画里仙人的胡须飘逸飞动,若隐若现一幅琴图。傅青主用此琴弹奏过司马相如的《如玉赋》,还在爱妻墓碑前借《凤求凰》的高古之音与她相会。

  如期琴重五斤六两,是光头爷爷的爷爷变卖多半家产求得的。光头从爸爸手中接过这张琴,琴艺却来自爷爷。爷爷家唯一一间向阳的房间是置琴抚琴的地方。爷爷抚琴前,会折一两枝干枝梅,插在隋唐青釉花器中,用兰花炭火煮菊花。疏影横斜,清香浮动,爷爷坐姿端正,犹如桩步,双手起落,舞太极图,如在琴上打太极。“以气运身,以身行气”,是光头祖先传下来的抚琴绝技。爷爷在光头不到一岁时就让他抱如期琴,感受琴重,观琴造型,与琴交流。三岁教他抚琴,音的部分用右手,韵的部分用左手。右手勾、挑、抹、撮、托、摘、打、滚、拂、轮,左手吟、猱、绰、注、撞、退拂、进拂,两手一上一下一进一退,法度熟练,弹出的琴音既有北方人的宽厚气度,又有南方人的细致淡远。

  演唱者马尾辫,鹅蛋脸,丹凤眼,据说是位市领导的女儿。她登上舞台纯属意外,是少年文化宫老师的耳朵路过八一小学时发现的。

  《马儿啊,你慢些走》有两个八度的音域,旋律集南北之大成,弹奏难度极高。当年少年宫的老师把任务交给光头,直到今天回忆,光头的十指仍微微颤抖。好在爷爷的琴艺博、杂、专、精,他用一种玩得开心的状态,把孙子调教得“于峭拔中寓委婉,于委婉中寓刚劲”,和马尾辫的歌唱珠联璧合。此后数年,蛇城各种大型演出包括春节晚会都能欣赏到他们的表演。

  直到二人走上各自选择的人生道路。

  初中生升为高中生,马尾辫还是马尾辫,光头却留起了长发,比马尾辫还要长半尺。

  是晚,工人文化宫庆国庆文艺汇演结束,光头牵着马尾辫,出后门拐上解放南路,从西门溜进迎泽公园。两个小时后,肚子前腔贴后腔。他们转了几条树叶乱舞的街道,才在迎泽宾馆背后黑灯瞎火的铁匠巷看到一点儿光明。走近了,门脑上挂着一位自称继承傅青主衣钵的狂人书写的牌匾:晋面香。细品三个字的拙、丑、支离、直率,还算符合傅青主的书法艺术主张。多年后,混熟了,晋面香的店主指着三个字调侃,书者本人长得也是这个模样,搞得光头三杯高粱白酒后,就想论证书如其人的准确度和酒精度到底哪个更高。

  那天进了晋面香,柜台后坐着一个小平头,手捧一本《唐诗三百首》点头打盹,不愧为资深的诗歌爱好者,在梦中还不忘向古人致敬。

  俩人寻一个角落坐下,叫了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陈醋泡花生米,一瓶蛇城高粱白酒,两个口杯,两碗刀削面。一口菜,一口酒,一对一地喝起来。

  一瓶喝完,光头惊叫,哥们儿,海量啊!

  马尾辫说,不服?咱一人再来一瓶。

  光头说,谁怕谁呀!

  两瓶再干完,小平头的小眼从《唐诗三百首》里拔出来,对他们说酒没了。

  光头指指柜子里问,这是啥?

  小平头说留给明天的,然后又把头埋进《唐诗三百首》里。

  马尾辫交钱走人,光头从小平头手中要回钱说,她的钱是自个儿画的,我的钱才是银行印的。过了十多天,光头突然想起那晚晋面香的小平头没给他们上刀削面。

  出了晋面香,回到南宫用铁丝围起的停车场,找不见管停车场的对眼大娘。

  马尾辫掏出钥匙开锁,半天找不着锁眼。

  光头笑她白长了一双大眼,要过钥匙来自己开。

  开了好一会儿,他对马尾辫说,你的车锁没眼。

  马尾辫说,你的车锁才没眼呢。

  这时过来俩警察,以为他们是小偷,马尾辫说我不是小偷,光头说我偷我的自行车还不行?警察用目光审问他们,马尾辫把钥匙扔给警察。警察把钥匙插锁眼,轻轻一扭,“叭”,锁开了。警察也帮光头开了车锁,然后说小屁孩没酒量,以后黑天半夜的就别逞能。

  光头送马尾辫回家,路过柳巷北口时,又见那棵一千三百岁的老唐槐,俩人比赛看谁先骑上去。

  第二天,马尾辫打电话给光头,我的自行车呢?

  第三天,光头说,我的自行车也想不起撂哪儿了。

  眨眼又过三年,还是铁匠巷,晋面香的木牌匾换成了不锈钢的,金光灿灿。光头觉得虽然三个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书如其人的拙、丑、支离、直率,却没有木牌匾散逸出的人间烟火包浆气息。

  照旧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陈醋泡花生米,一瓶蛇城高粱白酒,两只口杯,一股脑儿摆上桌来。

  马尾辫还是马尾辫,还坐老位子。她的对面是光头。

  马尾辫的脸平静得像一块冰,她告诉光头,她和她父母商议了一夜,确定了从政目标。说她别无选择,唯有报政治学专业。

  光头是剃了长发成了光头的,脸阴得能拧下雨来。他死盯着马尾辫,喉结失去节奏地上下滑动。他说为了三福堂牛家豆腐,他想了三个晚上,决定接受家里的建议,把志愿定为山西农业大学。身为豆腐世家的后代,有责任,有义务,不能让三百多年的三福堂在他手里断了香火。

  马尾辫说,从此后,我从政,你经商,咱俩是两条道上的车。

  光头说,不就是你爸成天挂在嘴上的当官不发财,发财不当官嘛。

  马尾辫说,咱一别两宽。

  光头说,没门儿。科学说,几万里外还纠缠呢。

  光头自知嘴皮子功夫不是马尾辫的对手,便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

  马尾辫自信能赢,出手果断利索。

  光头想赢也想输,手就犹豫了。脑子里想着剪子,手出去却成了石头,心想这把来个布,打出去却是剪子。想不输都难。

  三局两胜后,光头嘴上不服,要再来一次,马尾辫说一百次你也输。

  结果四比一。

  那晚一瓶酒刚见底,马尾辫就把酒杯倒扣了。光头要一人再来一瓶,马尾辫直摇头。光头说以后再没机会喝酒了,求马尾辫俩人再来一瓶。

  马尾辫想了想说,你喝酒,我喝醋。

  光头嘴张得能塞进去十个岚县土豆。

  那晚,一直喝到店里只剩下他们俩。

  光头说最后一杯,给俩人各倒一杯酒。

  马尾辫给自己倒了一碗醋,把两杯酒合成一碗。

  咣地一口闷。

  出了晋面香,各走东西。

  快到铁匠巷口时,光头扭回身来,那熟悉的歌声撞到了他的脸上。直到今天,当年疼到心尖的碎片仍能捡起来……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