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李晓君:落日故人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2-05-18

  

  落日故人情

  一个时代的西西弗斯——登上华山,从那条著名的你至今未曾攀登的险径。那是早晨,他迎着升起的朝阳,脸上是快慰和迷茫交织的复杂神色。他并未沉迷于观察,而是对自己说,我终于到达了。然后告诉自己,可以离开北京了。于是,他返回了南方。多年以后,在南昌郊外石泉村,当我在一个租户的出租房里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那久远的从少年时代起就一起度过的时光。

  20世纪80年代是个特殊的年代。你们第一次见面是1988年7月。那一年上半年发生了很多事:大陆首例试管婴儿诞生、沈从文去世、电影《红高粱》获西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中日尼联合队双跨珠峰成功……当然,下半年发生的事也不少:汉城奥运会开幕、巴勒斯坦国成立……那一年,你们十六岁。你们都有一个农民母亲:这注定了的出身,赋予你们身份的复杂含义,多年以后你们才真正明白。这个地区,称得上是个富饶之地,恰好处在三面环山的赣鄱大地的中部。它封闭的地域环境也形成了人们一种相对正统、保守的认知——日后你们竭力抗争和摆脱的东西。当然它也称得上是个文化昌明之乡,有过数不过来的书院和进士,那些标榜状元、学士的传说和流传甚广的红色歌谣一样多。尽管敏感,你们其实还是混沌无知的,从各自的家乡(分别叫峡江、莲花——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边缘之地:一个依偎着宽阔赣江,一个俯身在苍茫的罗霄山下),来到校园参加招生复试。此后几年你都未曾见过这么热的夏天。你们被安置在学生放假后腾出的宿舍,恰好睡在一张床的上下铺。他显得强壮,身上的肌肉油亮、黧黑,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水稻的气息。四目交汇后,你们似乎就建立了友谊。

  你们成了同桌,宿舍也分在一起。某一天,他用岳飞的“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表达对你的珍重。来到校园,意味着你们摆脱了农门,(顺利毕业后)将进入干部身份的体制内。在艺术上的天分,以及培养有艺术能力的师资的政策,改变了你们的命运。在那称得上幸福的时光里,你们开始接触艺术。这决定了日后的命运,也带来精神上的困扰,在美好的愿景与有限的天赋间苦苦斗争的焦虑、迷惘。在第三个学年,你来到他的县城(其实他家在乡下),开始为期两个月的短暂实习。这里看起来与你生活的县城完全不同:宽阔的赣江,码头边泊着渡轮、驳船,来来往往的人群、牲畜、自行车、密封鼓胀的蛇皮袋,似乎还有小型农用车……你对对岸充满好奇和幻想(后来县城真的搬空了,成了一个电影拍摄基地般的旧城。新县城在“水边”——其实靠近105国道)。码头边是邮局,摆放着新到的《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你在最后这本期刊上看到一组同题诗《钟声》,印象最深的是四川诗人程宝林的那首:

  这一瞬 宇宙间寂然无声

  金属的震颤来自天外

  仿佛根本不是—钟声……

  即使在梦里 我们也曾祈祷

  ……

  你仿佛认定了今后的道路。握着诗歌杂志,走上斜坡,身边混乱的人群与你擦身而过,你视而不见,沉浸在内心无法言喻的感受中:既甜蜜又痛苦,既迷乱又清晰。这里叫巴邱镇。你想象他与你一样,曾站在码头边,看到江水浩浩,小城寂寞、陈旧,但也静美的样子。邮局——那个年代的词汇,后来长久地伴随着你的生活。无论是在乡村教书、“北漂”,还是在县城机关上班,邮局都成了生命枝丫中一个温暖的巢。县城建筑仿佛都有着相同的表情:谦逊、低微,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沧桑和平静。也许,晓刚那时的梦想,就是离开家乡的土地,来到这县城,开始一种理想中的生活。他的父母,你都见过:个矮、善良、沉默,像晚风中的高粱一般质朴,但并不愚昧。他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聪明、仁厚,但又有他们所缺乏的不安定、轻微社恐、对世俗的抗拒和精神生活的偏执……后者影响了他人生的大部分。他在我们这个群体里,始终像个独立的存在—他嘲讽功成名就的俗世生活,就像我们称道美国俄裔作家纳博科夫,而他自己更看重蝴蝶研究一样。当大家都去追求事业的成功、生活的品质时,晓刚的精神世界里飞满了斑斓而无用的蝴蝶。毕业后,他如愿来到县城,在电影院做美工——但不久,就同你(还有两位同好)一起开启了北京艺术朝圣的生活。

  对于初入城市的乡村孩子来说,吉安,虽然不是一个大城市,也足够让人眼花缭乱。城北的社会青年、沿江路路灯下的泼皮少年,成为你们的公敌。这敌对双方,有着共同的时代特征:冲动、暴力、迷惘。打架,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好几次,由翻墙到琴房撩妹的社会青年挑起的群殴,引发了大规模的“战争”。板凳、皮带,甚至美工刀,在黑暗的空中飞舞;甚至有一次,一位老师的儿子(待业青年)也引发了这样的斗殴。你依然记得老师声泪俱下来到班上声讨的情景。在校长战战兢兢的脸上,掠过的是你们这群忤逆少年头脑里未成形的暴戾下的阴影……你和晓刚,都是“战争”之外的旁观者;虽然血液中的狂暴呼应着这不可解的青春景观,但你们有着冰冷的、异乎寻常的成熟——与恐惧和怯弱无关。

  你们心中,始终为一个充满自我怀疑的词——才气——所萦绕。在哪方面,你似乎都要首先得到他的肯定:仿佛他真正信服的对象,只有你。从一开始,你们就形成了一种共同的精神生活倾向,最先是绘画,然后是诗歌。他对你的情谊建立在毫无保留的欣赏和默契上,而你,则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古人的林下之气(在以后的日子里愈益明显)。离开校园后,你们很快又在北京会合,在“北漂”的日子里,在美术馆、出租屋、公司……构成的背景中,仿佛双子星座——你是风象,他是土象。他越来越成为一个隐忍者,沉默寡言,而你则变得活跃。

  之后的日子,分岔越来越明显。由于对自己的艺术才能信心不足——就像帕斯捷尔纳克在《安全保护证》里说的,他出于对自己绝对听力的怀疑,而放弃了从小被母亲培养的音乐,转向了诗歌——你很快结束了“北漂”,也选择了诗歌。他继续留在北京。那个家乡电影院美工的位置,一直空缺在那里,直至荒芜……你经常光顾的大学报刊亭,现在他代替你,购买新到的诗刊,然后寄给你(几年后,县城邮局的文学期刊已不见踪影)。在北京西郊的出租屋里,稿纸上艰难诞生的诗歌,他是第一个读者——诗歌在表达看法时的克制、犹疑,就像他对人生的态度。他提供一种“行动”而不是“思想”的样板,全部人生都在一种孤意前往的直觉把握中。因为你先到北京,他便毫不犹疑地追随而来。回到家乡,辗转数年后,命运奇妙地让你来到南昌——在这六年间,他一直在北京,似乎在等待与你重逢的机缘——他来到南昌郊外的教育学院进修。时代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新世纪。你已成婚,女儿也已诞生,写作改变了你的命运。而他还是一个人。周末,你经常在石泉村那个充溢着松节油、油画颜料气味的小房间里,与他待在一起。他说起华山,也说起内蒙古、桂林——这些在京期间,他短暂到过的地方。在京打拼几年存下的积蓄,可以支撑他完成学业。他买了很多书,绝大部分托运回了峡江的乡下。

  下罗是南昌北郊的一片学校、庄园、经济开发区(目前处于雏形阶段)的总称。在新世纪初,它是向城市过渡的边缘地带,那里有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破败的工厂、在滚滚尘土中出没的公交车、廉价的带简易家具的出租房、米勒或库尔贝的油画中出现的农人、众多的在校生;某座水泥桥下,新辟的到达浔阳江畔的高速公路,从两边的红壤丘陵之间穿过,奔跑的货车带来的声响,持久地在旷野上激荡。

  多年以后,这里的风景已被刷新,变得面目全非。也许它会在你的梦里出现——顽强地挣脱“今天”赋予它的武装,恢复它本来的“古老”面貌,成为现实的另一种延伸。前些天你坐车从校园门口经过,校园似乎已变得相当陌生,而门前这条通往国道的路,看上去根本不是从前的那条。经济开发区的巨大版图里已种下切实的工业作物,产业链条的枝蔓上生长着电子产品、机器部件、快餐食品、塑胶管和彩屏手机……城市喧嚣的车轮声彻夜回荡在曾经的茶树林。

  你曾经作为库尔贝笔下风景中的某个人物,出现在旷野低地的黄昏。在那座学生年龄普遍低于你的校园里,进行着每年两次的短暂学习。在(经常变换的)教室里,几位行将退休的教师被榨取着“剩余价值”;也有年龄与你们相仿的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有时,你们会在学习不紧张的时候,坐公交车到市区去逛街。那种县城里才有的黄泥路,依然顽强地生长在城市交通的根系中。公交车里几乎都是年轻的学生,你混迹在他们中间,虽然也可以算作他们中的一个,但其实你是一个有着固定收入和被某片环境圈定的成年人。你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打量他们,总之,心情的弦音永远无法调到一个准确的音阶上去。车厢里的青年男女,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窃窃私语,交臂拥抱。而你像个可笑的老古董,或贸然闯入的陌生人,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紧张,羞恼地将脸贴在窗玻璃上。车中途会经过一片墓地。这片墓地,看起来比家乡的县城还大,贴着白色瓷砖的墓园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松林里。不计其数的亡灵安歇于此,使这片山林显得肃穆森严,路两边高耸的松柏变得密集,车厢内的光线显得更加幽暗。刚才还在浅吟低唱的喉管,现在都凝滞无声。每次经过,你内心似乎都受到强烈的震荡,脑子里不期然涌现出瓦雷里《海滨墓园》中的诗句:

  这片平静的屋顶上白色的鸽群在游荡,

  在松林和荒冢间瑟缩闪光……

  在另一所相距不远的学校,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年头了。有一天,她来了,出现在宿舍楼下。而你像是始料不及。正是那个大雪弥漫的下午,她披着一身雪花,楚楚动人地站在雪光里,像烧灼的词句,热烈、克制。你们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里对饮,隔着冬天的寒气和视线中的雪花回忆往事,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她的学校。在那里她给你买了一双皮手套——后来遗失于另一个冬天。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你从晓刚的家乡峡江实习回校以后,突然地,你、晓刚和她之间组成了一个紧密而奇特的“小团体”。像明清时期结社的文人一样,你们经常在一起唱和切磋,以诗歌和艺术之名。她在校园里素有才女的美名,你们开始探索人生的方向——文学是其中可能的一条通道,兴趣将你们联系起来(当然,不止于此)。时代风云激荡,文字依然是一种强有力的声音——对于尚懵懂的灵魂来说,构成了一种魅惑和吸引力。那时正是文学社团和报刊大行其道的年代,你在外面发表了几首小诗,突然成了一个每天收到大量与“文学”有关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报纸、刊物、信件的人——文学的“信众”如此庞大,加深了你走这条路的决心。

  晓刚从北京来到南昌已是新世纪。你已成婚,他们都还是单身。这使得赣江畔的小团体得以延续下去,偶尔你和晓刚会骑车到下罗去拜访这位女同窗。在初中和师范学习阶段,你都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女同学,关系融洽。她更早之前在石泉村旁的教育学院进修,之后就留在了南昌。此前,你们都是以书信加深友情,书信累计起来有数尺之高,书信中讲述的一个个情节,具有散文和小说的特质,让你们对彼此的境况产生一种不真实感。这个小团体最后随着你们都走向各自的家庭生活而土崩瓦解。那样一段仿佛延长出来的、对你们进行奖励的青春时光,像一种世俗生活的前奏,随后,便被埋葬在记忆中。

  就在不久前,你和妻开车到高新区附近一个倾圮的寺观怀古。城市变化很大,但你依然认出了这个城中村,并领着妻找到了当年晓刚租住的那间房子,录了个小视频,发给他。你想起,上次在南昌见面,已是数年前。你们形成了这样的默契,平时从不联系,一见,必定是几年后(你感到一种隐隐的痛楚)。他在景德镇的一所高校做交流学者,收到视频后意外地打来电话。不联系,并不代表在心中将对方移除,恰恰相反,这是你们认为珍重对方的恰当方式。南昌求学结束后,他去了云南,继续念书,之后回到江西,在赣西一所高校任职。认识的朋友说,他并不热衷于除了教学之外的任何事务,纯粹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就像有段无法摆脱的往事需要凭吊似的。他入藏,去边疆,有一阵子还对赣西著名的禅宗充满兴趣。这一切表明,他没有摆脱精神上的困扰:在旁人看来,他有些不入世、不合群;只有你知道,他平淡如水的性情,从少年时代起就在形成。这样一种心性,不免被世人认为是走入偏门。中国传统里,有一类人,往往被形容为“空谷幽兰”——有隐逸倾向的志节高尚的人。他后来给你看最近的画作,这种倾向更加明显:逸笔草草的几颗石头、植物、淡如烟的山水……他一直没放弃在艺术上投入,但很难说下了苦功夫—其实他对凡事并不着意。只有你能看清这份清淡背后的焦灼——仿佛有一个形而上的枷锁,始终无法打开。就像困局中的人:对俗世生活热度的流失,恰恰是他内心缺乏真正快乐的原因。

  有时你觉得你们是一体两面。他身上缺失的部分,也正是困扰你的部分。有时你会觉得他是个推石上山的人——而你何尝不是。只是他手中举着的东西始终无法看清,而你举着的则是潮湿的、苔藓遍布的真正石头。

  偶然与想象

  想起那年夏天,你像一阵从江面上吹来的风,来到自由的旷野。人近中年,世事几经沉浮,对生活似乎已没有更多幻想。依稀记得有位现在已去青岛的友人,曾出现在身边,帮助你度过一段晦暗时光。谁没有这样的时刻——伤心,孤独,四顾茫然,前途未卜。好在你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硬心肠,那是来自家族的遗传密码——更多是来自母亲那边,你的父亲格外脆弱、敏感,他从小丧母,几乎是在祖母手中被带大的,是个遇事就会躲的人;这无形中成全了母亲的强大——虽并非出自她的意愿。可以想见,两个家境都不如意的年轻人,在旁人并不看好的情况下组合成家庭,在上街开始了婚姻生活。上街,说起来,你只有童年时留下的印象,大概七八岁时,你们就搬离了那里。仿佛你在离开上街那一刻就已老去。此后你一遍遍在回忆中重返旧地:古色古香的骑楼、青石板路、公社礼堂、中秋节“烧塔”的深宅大院、高大楝树细碎的树影……它们不断出现在你的梦中。有一次,你鼓起勇气回到那里,却并没有找到老屋的旧址。它——连同整条街的老房子,全数被拆毁,变成了时兴的三四层别墅。在一次餐聚中,有位年龄与你相仿的陌生男子——他常年居于日本,从事商贸——说你家上街的老屋,就是他家买下的。你当时感到惊讶。早已沉睡的往事,又在不经意间被唤醒。但你似乎已经过了那个劲儿,上街在你的情绪中翻篇了。你不再过分纠结那梦境般的故地。

  你经常去赣江边和象湖散步,似乎,只有离开人群才会感觉到自由舒畅。说实话,对于这个城市,你也是陌生的。你想起一个朋友,认识好些年了,但不常联系。你属于那种人家不找你,你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找人家的人。羞赧、内向、局促,这是你年轻时的特质。一个爱幻想和容易将生活诗意化的阶段过去后,粗重、油腻的中年生活,像傍晚老胡同里的黄色灯光一样,将人生的墙根涂上厚厚的揭不掉的油脂。

  这位朋友身上有一种孩子气的顽皮和直率。在你面前,她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遮掩。有时周末,你们会相约一起到赣江边或象湖走走。你早已过了对异性产生幻想的年龄,也有几分世故和阴暗。羞赧、稚嫩的年龄段过后,内向、沉闷的性格有所改观——你甚至厌恶地发现,自己有时变得夸夸其谈:饶舌、卖弄、肤浅,这些中年男人身上容易见到的毛病,正在你身上显现。

  你当时正苦度一段心理危机,找不到说话的对象,同时拒绝与人交流。赣江边的建筑,远没有现在这样齐整、壮观,反而像个大工地,到处都是被挖开的红色的泥地,污水横流,土堆遍地,机器巨大的手掌将一些旧房子推倒,同时又从废墟中挖起一捧捧砖土,玻璃碎裂的尖叫,以及打桩机击打大地发出的沉重、响亮的声音,在黄昏里回荡。江边柳树细长的枝条垂向水面,月季花在人行步道边开放,在暮晚中绽放黄色、粉红的笑靥。这里曾经是“豫章十景”之一——“南浦飞云”;更远处,滕王阁橘红色的身影稳健地立在灰蓝色的暮霭中。我正好刚刚看过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对三峡移民的场景印象颇深,长江两边旧县城倾圮的建筑、堆积如山的废墟,以及一张张失去家园后茫然失措的脸,与眼前看到的赣江边热火朝天的工地,有几分相似。一种关乎家国的愁绪涌上心头。

  江边有条不新不旧的小巷,有家鄱阳鱼馆——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在那里吃过好几次。这是一家不显眼的普通小店,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你们像电影里的人物,出现在餐桌边,点几个小菜,喝点啤酒。那是沿着赣江走了一个很长的来回之后。赣江很长,似乎可以一直走下去。她一直有走路的习惯,而你最近才开始喜欢上这项运动。不知道是你在陪她走路,还是她在陪你。她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苗条。她孩子气的举动——比如说,说话时突然拍一下你的手背,或者眨眼抿嘴、抑或爆发出“呵呵”的笑声,在黄昏的餐馆里特别显眼。她也有不少烦恼,感情上的、工作上的,等等。但在她的表达中都变成了一种欢快的述说,她说到压力仿佛是在刻画享受。

  人近中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就像赣江里的沙船,负载很重,吃水很深,迟钝向前。她走路很快,你感觉跟上她似乎有些吃力。多么可笑,她笑语盈盈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听描述,她身边有很多闺蜜,她们之间无话不谈。在她心里,也许把你也当作没有性别差异的哥们儿。

  象湖很大,几乎与西湖不相上下。但那时,其实更像个野湖,因为处在市郊。正是城市蓬勃建设时期,市内工地热火朝天,一副繁忙而纷乱的样子;这里远离城市中心,其荒芜感和无缘被顾及的情状可想而知。你们走了很远的路,超出了健身的意义,你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走那么远。你们来到了城市郊外,那里只有荒凉的草地、几个无人理睬的石椅、一些鸟鸣,和卡车过去后扬起灰尘的黄土路。夕阳西下,碧草连天,暮晚的荒野,充满离别和忧伤的氛围。你们说到共同的朋友,谈论他们成为聊天的主要内容。这个时候,你的时间仿佛就是用来浪费的。你处在人生的一个岔路口。其实,在你顺风顺水的时候,与她交往不多,更不曾一起聊天、散步、吃饭。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在你内心灰暗的时候,给予你慰藉?

  你们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在城市的边缘和郊外。从外在情形来看,你们显得欢快,笑声不断,轻松而自在。你们在对方面前很放松,脸上的面具早已摘下来。但是,你们的话题,从来不曾往那个危险的方向滑去。尽管轻松自如,甚至手掌轻微触碰,但是你们知道,这丝毫不具有发展那样一种浪漫关系的可能性。

  南方夏日闷热潮湿,走路不太舒适。很快,你们身上便汗涔涔的了。她欣赏你的写作,在她眼里,你的性情她也赞赏——“你从不抱怨生活”(她是这样说的)。而她自己,对生活似乎总不满意,因而总处在变动不居中,为此身心俱疲。

  湖面荷花正开得鲜艳,烈日之下,碧波之上,一片粉红。你从没有觉得荷花这么好看。她提议,你们坐船到湖心岛上去。

  在船上你们反而沉默下来。你徒劳地寻找合适的话来打破沉寂——你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生活一地鸡毛,你似乎没有摆脱烦忧,突然之间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而她似乎也感觉到,此刻的境况与乘船之前的愉悦想象,产生了比较大的落差。

  你们坐的是那种铁壳子船,没有船舱,她撑着伞,在太阳的炙烤下眯着眼,火辣辣的太阳将湖面的温度升高,不一会儿,你们已汗流浃背。

  岛上有座很大的仿古建筑——万寿宫,似乎为旅游而建。不能不说,这是个失误的决策。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朝拜,更加吸引不到游客来这里消费。岛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孤独的道观,以及孤单的神祇塑像。放眼碧蓝的湖面,游船也很少,大概没有几个人会像你们这样突发奇想,跑到这湖岛上来。你忽然有了一种远离尘世的虚无感,觉得生命、世界……成为遥远的梦幻。

  现在好多年过去了,朋友也早已离开,到北方去了。那一段日子以后,你的人生豁然开朗,生活很平顺,可以说是幸福。有一次你散步到赣江,来到摩天轮下——这旋转的巨大轮子是城市的一道新景观。在它不断的旋转里,有一种非现实感。你仰头看着这摩天轮,在半空中,它像一只巨眼,将卑微的尘世俯瞰。

  【作者简介: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